艮良山近海，遥远的海平线与浓云相接，海风呼啸，波涛翻涌，海鸥在高空盘旋滑翔，从天际划过灰白色的长线。
浪潮拍打礁石的声响遥远沉闷，郁逐走在阮素华身旁，穿过山上的松柏小道，天色压抑阴沉，前方是一片整齐的漆黑墓碑。
气氛变得肃穆凝滞，阮素华向前走过一座座冰冷的墓碑，兀地停住脚步，郁逐停在她身后，木然地看向地面，直到她转过身为他理起散开的围巾，才移过视线看她。
“羲和。”
阮素华靠得很近，她脸上的不安隐藏得很好，只是姿势和动作有些僵硬。
“不要急，慢慢来，我在那边等你。”
郁逐看着她，她替他理好围巾，走向了不远处下山的小路。
郁逐低下头，看向面前的两座墓碑。
今天是八月一日，昨晚刚刚下了一场雨，艮良山上来祭拜的人很少。
雨水将两座墓碑冲刷得很干净，碑前有几枝早已枯萎凋谢的康乃馨，花瓣被雨水浸透，散落了一地，墓旁新长了些杂芜的野草，显得凄然冷清。
墓碑上石刻的碑文深刻明晰，郁逐一个字一个字念着，仿佛从血肉上生生凿出毫无意义的字符，陌生得让人疼痛难忍。
碑上的黑白照片，用的是学校里要求拍的证件照，因此父母的表情都有些严肃，郁逐伸手想要去触碰，手最后却停在了碑前。
他狼狈地擦干脸上的泪水，唇角上扬，扬起和过去一样没有阴翳的微笑。
郁逐张着唇想要说话，有什么情绪哽在喉间，发出的只是徒劳的气声，于是他匆忙低下头拿出之前写好的纸条。
第一张已经揉皱变形，字迹模糊不清，画着的笑脸也跟着垮落下去。
“爸妈，好久不见，我回来了。”
第二张——
“不要担心，我这两年一切都好。”
第三张——
“什么事都没有，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当初差点被人拐去国外挖煤了，还好我认得路。”
“哈哈……”
…………
……
动作慌忙间，更多纸条落在地上，被残留的雨水打湿。
一笔一划写下的笔墨在水中扩散消解，所有笑脸化为乌有。
好像维系所有动作的一根蛛丝地锃地断裂，郁逐脸上的笑意再也维持不住。
曾经在外公家果园乘凉的夏夜，随着父亲去河边枯坐的傍晚，与母亲一起批改过的手工作业……
新年时楼下铲雪，走街串巷点鞭炮，在烟花燃放时吃年夜饭，围在火炉旁一条一条回着祝福短信……
不断回溯的场景，从记忆中破碎消弭。
遥远得仿佛从未发生过。
郁逐好像跌入了波谲云诡的幻境。
眼前所有事物扭曲变形，青绿的野草泛着灰败死气，厚重的乌云紧贴着地面，电闪雷鸣，海面卷起的波涛猩红粘稠，随着浪潮声蔓延到脚下，无数双触手从血海里伸出，拼命挣扎着想将他一起拽入深处。
无边无际的血海漫上来，郁逐坐在原地，视线里是猩红的黑暗。
“嗒。”
一滴雨从天上落下。
沸腾的血海平静下来，消失不见。
郁逐抬起头，一滴雨珠落在他眼睫上，冷意直入骨髓，在大雨倾盆而至前，一把黑伞撑在了他头顶。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伞面，阮素华撑着伞俯下身。
飞溅的雨珠打湿外套，郁逐看着对方，依旧是冷艳清绝的面庞，纤长微翘的下睫亲和温柔，他却觉得格外陌生。
她的避而不答，顾左言右……
令人窒息的疼痛扼住咽喉，那股让他逃离别墅，抛却尊严活着的信念流萤般散失殆尽。
她和她们是一样的。
她们真正在意的，从来都只是一副皮囊。
她们想要的只是一个没有思想，没有人格，只能任人摆弄的宠物。
要像真正的宠物一样，乖顺，忠诚，唯命是从，也要像宠物一样，只能依附她们。
无论是地下室，还是别墅，是鞭笞，还是照顾，谎言与真相，都只是她们一时兴起的驯养手段。
全部都是一样的。
“羲和。”
手中的伞有些握不稳的倾倒，阮素华的声音在大起来的雨里有些模糊。
“羲和，现在雨下得很大，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郁逐的外套已经湿了，发丝贴在额上，无力地靠着墓碑，看向她的目光让她很不安。
他眼里的光芒沉入黑暗，微渺的神采一点一点熄灭。
像经历过狂风暴雨的蜗牛，小心翼翼向外伸出触角，却又遭遇更猛烈的风暴，唯一能够庇护的壳被彻底打碎，同样的避无可避，心如死灰，令她一阵心悸。
一艘即将驶向正确航向的小船，在她眼前驶进更深的泥潭。
阮素华按在郁逐冰冷发抖的肩上，湿透的触感让她多了些实感，一时的慌乱少了几分。
“羲和，我们先回去。”
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好，之前一直发烧，现在又淋了雨，他们要尽快回去。
阮素华向前倾身，一只手环在郁逐肩上。
郁逐空洞地看着伞外的大雨，意识浑浑噩噩。
回去。
那就，回去。
没有关系，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
没有关系。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郁逐了，所以她想做什么都没关系。
他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了。
视野里的黑伞化为浓郁的黑潮，淹没郁逐迟缓的思想，他又一次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羲和，羲和？”
倒在怀里的人身体冰冷，脸色苍白，阮素华的呼喊有些焦急，她慌忙抱起郁逐，手里的黑伞落在一旁。
先前在山下等待的司机收到指令，撑着伞从远处奔来。
“小姐，雨太大，下山的路不好走，让我来吧。”
阮素华脸上满是雨水，后背也被彻底淋湿，模样有些狼狈，司机将伞撑在头顶，她看了眼下山的路，低声说：“不用，等会儿下山后，你直接把医生叫到酒店来。”
“是，小姐。”
山下道路上水雾弥漫，郁逐无知无觉地枕在阮素华膝上，阮素华沉默地抿着唇，用毛巾擦拭他脸上的雨水。
她知道自己不该在他面前心软，但她拒绝不了他，也没有人能面对那样的目光，说出拒绝的话语。
之后事情的走向会如何，阮素华不知道。
只要他在自己身边就好。
只要他在身边，他们都可以慢慢来。
轿车从道路上急驰而过，消失在滂沱的大雨中。
雨声嘈杂，艮良山恢复了往昔的宁静。
山间肆意横流的雨水里，撒落在地的纸条被冲刷的破碎零散，浓重的笔墨晕开，淡黑色水流蜿蜒向下。
“不要担心，我这两年一切都好。”
“很想你们。”
…………
……
“我们以后搬到别的地方，一切从头开始。”
夸张扭曲的字体旁，笑脸还带着落笔时的温柔亲昵。
雨还没有停。
人世间的生死离别，欢喜忧愁，此刻都在雨中静默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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