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给老子起床——”
“咕啊！！！”
随着怪异惨叫与肉体闷响，银雪镇的少年领主开始了新的一天。
又或者该说是新的一天结束了呢？
胸口吃到一记ELBOW-DROP（手肘坠击）的陆祈缘惨叫完，以“咕”的标准发音表示自己已经死去。
想必他与袭击者的耳边都响起了表示回合结束的敲钟声吧，但袭击者从勤劳老妇人菲莉娅小姐那领到的是死命令，今天必须要抹杀掉陆祈缘字典中“回笼觉”这个词。
“——COMPLETE-SHOT！”
当脑海把清脆叫嚷换成“终结一击”那一刹，陆祈缘滚动身体避开落向他腹部的双膝跪击，然后紧裹着厚棉被睁开一丝眼缝。
首先映入视野的是十足女孩子闹别扭的，有些生气的清纯可爱脸庞。
——可惜，那是个男人。
尽管心里清楚，陆祈缘还是忍不住看向对方的下装。
“切。”
——今天依然是裤子。
“你的脑袋被多少颗投石机石弹砸过才会觉得我会穿裙子？”
注意到陆祈缘目光看向哪里，领主宅邸的食客兼领主代理露出嫌恶的表情，挪下垫满兽皮的床铺时不忘向陆祈缘白了一眼。
云遥（化名），名为食客却包下几乎全部被推委来的内政工作，有着让人明知他是男人依然忍不住把手伸向他屁股的可爱容貌，以及不断引发流言的娇小身材与动听嗓音。他与陆祈缘的关系其实比镇上盛行的流言还要复杂，非要简单明了归结的话，大概只能用“同伙”、“恶党同志”此类不太妙的字眼。
因为两人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本体仅仅是两个被召唤来的灵魂。而且被召唤来之前就已经带着很糟糕的诅咒。
假如能把诅咒变成自己的力量，在不同的世界里完成一定数量的课题就有资格接近神的右座，成为神的左右手。在此之前像陆祈缘、云遥这样被诅咒的灵魂什么也不是，不是人，也不是神，只是半吊子的存在。
先不管自己是半人还是半神，臃肿黑棉裤绝对与云遥两根美腿绝对不合这些事情，陆祈缘卷着被子，像只青虫似的再次爬向枕头。
“今天怎么了啊，平常不是都放任我睡到傍晚吗？”
“中央似乎来了信使的样子。”
说着，云遥迅速抽起枕头，反手拍向陆祈缘的脸。
枕头与脸之间发出惊人响声后，陆祈缘那不成体统的动作终于停下。
“……为什么？”
“变出个人样去问信使啊，问我干嘛。”
“……对喔。”
陆祈缘姑且是拥有一城一镇的领主，还有国王赐封的“子爵”头衔，如果给中央来的信使看见自己懒惰邋遢的样子，被耻笑的不止是他一个人。
尽可能多眷恋温暖的被窝一会，他便鼓起勇气与早晨的冷空气展开生死搏斗。
好不容易战胜严寒，驯服难以驾驭的领巾与袖子满是褶皱边的衬衫，披上小立领镶金边的黑绸大衣，信使给陆祈缘带来的只是一道命令。
从领民中挑选士兵，七日之内到王城集结待命。
“你怎么想？”目送信使退出大宅大门，陆祈缘在五指间流畅地转玩起刚才收下的羊皮纸卷，侧眼望向侍立在旁的云遥，“这是山风呢，还是狂风的前兆？”
“只是国王们对邻家的瓶瓶罐罐起了歹心而已。”
云遥一脸无聊地摊摊手。
“居然敢断言？”
“要是错得了，我穿裙子给你看，晚礼服那种裙子也无所谓。”
“咕……”
陆祈缘发出不甘心的咽呜声。
要是其他“异质”掀起的事端，信使一定不单单只是信使，还会是逼迫他表明立场的使者。被召唤来的灵魂根据各自的信条，大致上分成了秩序，守序，自然，自由，力量，五个阵营。五大阵营内当然还有大大小小的派别，也有人在阵营间反反复复，但所有人都在这五大阵营内，无一例外。
理由很简单，比起一个人，一堆人的力量更容易完成召唤者给予的课题。
如果事情与召唤者的课题无关，同一区域不同阵营的人不会介意坐到一起商讨区域问题，只是有时会为了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捅别人刀子就是了。
陆祈缘把羊皮纸卷握在手里，重重叹口气。
“不是很想去啊……”
可是命令书上盖着国王的大印。
无论多完美地跟黄昏之树一起混进世界，异质还是异质，不按照既存的规矩办事，不同阵营的家伙会很乐意扛着规矩的大旗结伙来捅上几刀。
陆祈缘打心里不想看见其他“异质者”，见他这幅样子，云遥嗤嗤地偷笑。
“曾经被你阵前倒戈，背后偷袭，釜底抽薪一团团灭过的家伙，见到你的脸表情一定相当有趣钠。”
“正因如此，这次出征我需要一个书记官。”
陆祈缘绝不会忘记支出阵前倒戈，背后偷袭等等大量损招恶计的同伙，却不想搭向云遥肩膀的手扑了个空。
云遥小跳着两步退到大楼梯前，一边倒退着上楼梯一边说道：“你需要的是军需官才对吧，银雪镇这小地方不可能指望镇民能给你穿上像支军队的装备啦。集合时间只有七天，啊～啊，好忙好忙。嗯，马上要忙死了。”
——出发当天抓住这家伙就行了吧。
望着云遥遁上楼的身影，陆祈缘天真地这么想着。
然后，痛恨了自己的天真。
不知云遥从凄惨的领地财政中哪里挤出了钱，通过黄昏之树传送到绝对中立国采购军备之后就再也没有冒头。
每当平日跟领主代理汇报工作的人问起云遥去向，留下什么话时，陆祈缘一定不想知道自己的表情。
因为那家伙在书房中留下了这样的便签——
——回一趟娘家，不要来找我。
2.
虽说伙同了那么久，陆祈缘仍不明白云遥这个人。从支出众多恶计损招来看，智力绝不低于95，从打理银雪小镇的手腕看，政治恐怕也不低于90。如果只看那张极品女孩脸的话，魅力应该至少有99。此外经常给银雪小镇凄惨的财政注入来路不明的资金，轻松买到五十套品质不错的骑兵铠甲与半百马匹，人脉应该也相当广吧。
那么，不明白的地方在哪里呢？那就是云遥有没有良心这件事。
“可恶……那混蛋卖队友的天赋绝对是点满了。”
看着黄昏之树广场上聚集的五十名骑兵，陆祈缘小声咒骂着故意失踪的同伙。
不是说云遥干得不好，恰恰相反。
先说大骑兵板甲，从板甲厚度与韧展性就知道是高地山脉优质铁矿加精湛技艺打造的优质货。两层铁板的壁垒盾，往胸前一靠几乎就能遮蔽全身。
再说士兵，清一色王国的前骑士。那些随家族被流放到极寒边境的下级贵族子弟。经过冰雪与酷寒洗礼，体格比中央骑士壮实了整整一圈。
——无论怎么看，以北方小镇的格局来说这些人都精锐过头了。
前排越显眼，受害者越注意不到后排还有个负责教唆支恶计损招的家伙。陆祈缘对云遥那一套卖你没商量的损计早已烂熟于心，但看在五十名精壮骑兵的面子上，这次也只能再放他一马。
在陆祈缘检阅骑兵的时间里，一百名担当后勤、扈从角色的镇民也陆续集合完毕。
比起骑兵，他们的装备要逊色得多，很多人只穿着皮甲皮帽，挎着狩猎用的短弓与箭袋。一些人拿着勉强像是长枪的东西，仔细看的话，不难辨认那东西前身是杆鱼叉。
这些人一半专门辅助骑兵上下马、更换装备的工作，另一半负责搬运饮水与食物照顾马匹，没有完全空着手应该不错了吧。
总之起码凑成一支走出去不失礼人的队伍。
剩下的只是士气问题。
陆祈缘托人去调查过，这次战争毫无疑问是自己所属的加林王国（区域）向邻国提保尔王国（区域）单方面挑起的争端。
大陆各处散落着古代符文石碑，原本只是闪烁着不明意义阵式图案的石碑。但自从黄昏之树出现之后，石碑上的图案变成打开丰饶矿洞的传送门关键。只要让黄昏之树的魔力覆盖到石碑上，不管矿洞位置在大陆哪个角落，德鲁伊都能从黄昏之树附近打开传送门，让矿工传送进矿洞里挖掘。
起端是加林国境内一处金矿被提保尔王国的符文石碑矿洞挖通。
本应是可以通过交涉解决的问题，然而加林国王不单没有提出交涉，还根据提保尔军队打算将挖通的矿洞当作传送门发动突袭的“可靠情报”开始召集军队。
说实话，陆祈缘一点也不想掺和这种烂事。
比起为了取得城镇居住权利的流放贵族子弟，志在获得银币补贴的镇民，他觉得自己的干劲更需要担心。
权当是鼓舞自己的干劲这样子，陆祈缘穿着一贯的银色重甲在骑兵与步兵方阵前来回踱了几回，终于勉强凑齐了演说词。
“在场不认识我的家伙——应该没有吧。我就是凭一己之力镇压这棵黄昏之树的陆祈缘，你们的领主大人。就这样，完毕。”
演说话音刚落，镇民中就开始有些骚动。
随着不知军纪为何物的镇民接耳声逐渐增大，在马背上维持肃然表情的下级贵族子弟也跟着三三两两交换视线。
不服气——气氛又不像。陆祈缘不耐烦地踩踩右脚下的雪。
“你们这些家伙，在下面小声议论人很失礼啊，有问题允许提问。”
“有！领主大人！”
一名留着红色络腮胡的中年男人举了举手上的长枪。
“领主大人，黄昏之树发作（活化）的情形我们都清楚，您那时候击退了被树吸引来的魔物跟猛兽嘛，我们更想知道的是您外出旅行的事迹！”
“对！”后排又有人高高举起长枪。仗着身影被方阵挡住，他大声叫嚷，“比如有没有从恶龙嘴救下落难的公主，一起劈荆斩棘深夜湖边深情对视之类！”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笑。但陆祈缘不为所动。
“娶了老婆你还没丢掉那种幻想啊。不如说，你还敢有那种幻想啊？”
陆祈缘的反诘让人群中爆发出更大哄笑，笑声让镇民放胆发言。
“查乌斯只是替领主大人幻想一下而已嘛。然后呢，领主大人，事实上怎样？！”
“求真相！”“真相！”“真相！”“真相！”“真相！”
与越发兴起的镇民不同，陆祈缘脸色越来越差，抱起双手猫起背。
“我、我才不会碰上那种幻想啊？！”
——不是没有，是不会啊。
——原来碰到过。
——看来是碰到过呢。
——似乎有着让人同情的回忆啊。
依稀发现真相的镇民们不觉收住笑声，这让陆祈缘的碎碎念逐渐清楚。
“……路走不好，对食物也挑剔，整天用看变态的目光盯着人，想尖叫的人是我好吧，带着那种东西一起旅行简直应该痛恨自己长着颗良心……”
“…………”
事到如今没人再有胆量问对方是哪里的公主，一时间广场笼罩在怪异的沉默之中。
不过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当纺织工会的人把赶制的军旗送到后，广场上的气氛再一次活跃开来。
至今为止银雪小镇没有军队，虽然有负责警戒流放者村落动向的保安团，为避免过分对立，也为了让流放者们顺利融入银雪镇，建立保安团的云遥似乎故意忽略了旗帜的存在。现在才是银雪小镇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军队，自己的军旗。
随北地劲风展开的蓝绿两色旗帜中央描画着银灰色的独角兽头。
不用陆祈缘解释，被挑选出来的人只看一眼便从心底理解徽章的含义。
蓝色大海，绿色森林，被这两者养育出来的沾染了灰色的秩序象征。纯白的独角兽会在邪恶与混乱面前变得无比凶暴，但是银色，沾染了灰色的独角兽呢？
受过接济的流放贵族子弟不约而同向陆祈缘低下头。
就这样，在召集令期限最后一天，北方小镇一百五十名士兵通过德鲁伊布置的传送阵前往加林王国的王城。
※
3
人来人往吵吵嚷嚷的街市，街市两旁店铺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水果，七色果酱。在礼拜日这天，大圣堂广场犹如节日一般摆满了露天店铺，果酱与蜂蜜涂在松饼上的香味似乎充满了大圣堂广场每个角落。
坐在露天小店桌子边，看着这番与银雪小镇截然不同的热闹景色，把呆毛藏在棕色修道袍里的云遥露出轻笑。
“自诩绝对中立国的十字骑士堡里面也有麻烦的人物呐。”
“自然……阵营的人吧。”
回答云遥的人刚坐到桌子正对面，同样穿着带兜帽的棕色修道袍，只在兜帽下露出姣好的下巴与两片慑人心神的樱唇。
对话中止了片刻，等店员端上两杯用大木杯装的紫红葡萄酒，云遥把双肘支到桌面上，双眼直直盯着对方。
“你怎么还在这里？”
“因为你还没离开。”
“说得别人好像没人盯着就会偷偷摸摸干什么坏事似的。”
“不会吗？”
少女的声线中没有掺杂太多感情，但足以让云遥听出句子中包含的强烈不信任。于是他决定从实招供。
“放心吧，这次绝对不是你想的，秘密跟自然阵营的家伙接头，之后怂恿同伙反出守序此类事情。单纯的避难而已啦——虽然没有完全逃掉。”
少女没有因为云遥话中暗示想要避而不见的人是自己而不快，沉默思考了片刻再度开口。
“我一直很在意你的目的。”
“我的目的很单纯啊，以前也说过很多次，帮朋友找人，仅此而已。”
“但你找的不是人，是神吧。”
“没人告诉过你女孩子笨一点更可爱吗？”
云遥婉转地承认少女判断的没错。全场紧盯到现在，他觉得凭这名少女的智慧，没发现才不正常。
然而对方丝毫不为所动。
“不可爱也无所谓，我也不在意你那位朋友找神的目的，只想知道关于这次的世界，你有什么头绪。”
“当然有。”
虽然目前掌握的情报一旦公开将会形成大混乱，云遥还是决定透露给这位少女。
“这次可能是真的，不是以往的假货。”
以往被召唤到的世界或许是某个世界的投影，又或者根本是完全架空的世界，当召唤者给予的课题完成时，天空便会降下光之雨，届时一切的一切都会在光之雨中消灭、重组、然后组成下一个世界。
所有被召唤的灵魂都看见世界消灭并开始重组那一刻，云遥却突然说情况改变，少女自然难以相信。
“证据呢？”
“以往的世界都是由上一个世界的残骸重组的，像是河底的石头，密林中的树叶，在这种容易让人忽略的地方，总会有完全相同的存在。”
“……谁会注意到那种地方？”
“有一种诅咒会让记忆刻灵魂上，不管怎样生死轮回，记忆永远不会消失。背负着‘永远记刻者’诅咒的家伙对完全相同的东西感觉异常敏锐，原理跟记忆关键词一样。”
“…………”
记忆无论多久依然鲜明地印在脑海，少女光是想象便陷入了沉默。
云遥趁这时间捧起大木杯抿一口葡萄酒润润喉咙，再继续说。
“这个世界开始到现在已经一年多，陆祈缘外出找打造武器的特殊材料也有七八回，虽然每次都空着手回来，可我还没听到他那句‘明明是树叶叶纹一模一样的地方、明明是树叶叶纹一模一样的地方、明明是树叶叶纹一模一样的地方……’经典阴暗抱怨。”
撇开世界真假不说，武器是战士的生命，陆祈缘那样的双剑士却没有材料打造武器，于情于理少女都觉得过意不去。
“玄铁我那里有一些。另一个人应该有些火山石（黑曜石）储备，野生优质的曼陀罗草听说只长在南方沼泽里，必须找大商会才能买到吧。至于铂金、特等精钢之类，稍微调查一下就能知道哪位领主有库存。只要出个好价钱，对方也会乐意送人情的。”
“我说啊。”云遥无力地看着少女，“你迟早会说出‘没面包吃蛋糕’的名言来。”
稍微有些自觉的少女不禁缩了缩身体，包裹着娇柔身体的棕色修道袍显得更加宽松。
“你、你们的领地有那么糟？”
“为了这次的出兵费跟装备，我们卖光家底还得砍好一阵子的暖木。”
木工常开玩笑说，只在冻土带生长的暖木质地比铁还硬。暖木确实硬得过分而且缺乏木材质感，小可以用于制作轴承、齿轮，大可以制作海船的龙骨与船体，云遥已经联系上好几个沿海王国的大商会，签下一系列合同，过段时日腰缠万贯不是梦想。
少女那边却没有注意到云遥隐瞒的事实，率直说道：“如果你们需要资金随时可以找我商量，只要有切实的计划……怎么？”
她终于注意到云遥那副无奈表情。
“不怎么，我只是在想，‘这个时期跟女公爵大人谈融资没问题么？’‘敌国军队快要跨过国境线，这位女公爵大人还在谈生意可以么？’诸如此类的问题而已。”
“当然可以，因为我会赢。”
兜帽下露出的淡淡樱唇自信地翘起。
让她如此坚信的理由有两个——云遥呆在与战争毫无关系的绝对中立国内，而那位半吊子的小领主大人对于这场战争绝对没有干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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