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质神像肌肉虬结，怒目圆睁，剑斩妖邪，脚踏祥云，高高地耸立着，倨傲地俯瞰尘世，显现出近乎实质性压迫般的统治气场。山坳里的人，从来没有，也不可能真正见过神的样子，他们只能从长辈的口口相传，仅凭自己粗陋的臆想和对强大的原始追求雕琢出了这一尊骇人模样的怪力乱神。但这还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出荒诞的戏码的完成时的高潮。让人极感讽刺的是，神像落成的那一年，村子无论男女老少皆喜笑颜开，奔走相告。竟没有一人恍悟这座几乎花光了整座村子一年的扶贫款才修建好的石像才是阻碍村子发展真正的元凶，反而尽力歌颂它的强大，让几乎所有人都坚信它拥有让村子风调雨顺的能力......。愚昧，真的很可怕。
夏季的夜空总是少不了蝉鸣的协奏和小路旁池塘中此起彼伏蛙鸣的的点缀。伴随着这自然的交响曲，她们已经远远地可以看见家中的灯火了。弟弟把双手背在身后，默默踢着地上的石子，然后怔怔地看着它们滚得老远......于宁静中说出了一句让少女始料未及的话。
“姐姐，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存在吗？”
幼小弟弟可能记不太清了，从第一天读镇上小学起，学校的老师们就一定会对孩子们教授一句话——世界上没有神明的恩赐，只有创造奇迹的共和国人民。园丁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句话，便是为了剔除孩子们受到的封建残余，甚至遭受洗脑的邪教背景。从而在他们对世界的认知伊始，就在脑海的最深处埋下唯物主义的种子。不用再重蹈覆辙，再次陷入无知的泥沼导致更多的悲剧。因此尽管他还理解不了世界的复杂，也能凭直觉走上正确的道路。可惜的是，环境对人的影响依然是根深蒂固的，他免不了侥幸地怀疑起了老师的话。也对嘛，身边大多数人都在重复的话和一位不常见到的人偶尔提及的话，你会选择相信哪一方？恐怕从众心理对不成熟心灵的绑架，威力可是要超出大多数人的想象呢。
“没有！弟弟，真的没有！你千万不要怀疑！姐姐不会骗你的......。”少女闻言又气又急，一把抓住了他的双肩猛烈摇晃起来，像是要把这糟糕的预兆从他脑子里甩出去。同时，她咒骂着那些流民的碎嘴，自责自己怎么可以让他们影响到了家里最大的希望......。
要是这样下去，他又会走上父亲的老路......。她不敢想下去了。
“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姐姐，我还有个问题哦......，我真的很想知道。”
“什么，什么问题？”少女仍不敢放松，提心吊胆地看着他。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姐姐，他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弟弟说。
少女确认弟弟已经重新坚定下来，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却被这刁钻的问题问住了，好一会都挤不出一个词来，适时响起了蟋蟀的琴声，为她欲言又止的无声传达添加了一个小注脚。
“反正不是他们修的那个雕像的样子。”少女含糊其辞，想糊弄过去，不再聊这个话题。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哦，我想的话，如果真有这样的神，他一定穿着好漂亮，好漂亮的衣服，向超级英雄那样绑着一块红色的......那个东西叫什么？......好像是叫披风来着？好帅了，还乐于助人，经常帮助无家可归的孩子，帮他们找到爸爸妈妈......。如果他很有钱，可能的话，还会给他们买......方便面吃，加好几个火腿肠。甚至还会请我们每个人吃一次肯德......堡呢，只不过听说这个好贵哦，还要去城里才有......不知道他请不请得起......。嘿嘿嘿......姐姐，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少女罕见地没有接上弟弟的话，因为这时她正好想起了前阵子刚从城里回来的同班女同学，向其余女生炫耀所谓的炸鸡腿有多好吃，薯条怎么怎么样，煮一包就要整整一锅油。逐渐回忆起了那时她瞠目结舌的样子，毕竟家里的油盐都是逢年过节才会露面给她们打打牙祭，就煮一次饭就要用一锅油？这实在是她难以想像的奢侈。
“还有啊......那个炸鸡腿啊！你们不知道......其实最好吃的那部分是那层脆皮壳里面的肉，外面那层脆皮又油又难吃，听城里人说，健康的吃法是只吃肉，不吃脆皮。所以啊，每次叔叔带我去吃炸鸡，我都会先把皮剥掉，毕竟要像城里人那样健康饮食嘛......。”
直到现在，少女都清晰地记着，那个女孩说到健康饮食时，骄傲的，庆幸的笑容。
少女和弟弟就这样闲聊到了学校的趣事，逐渐到讲到自己将来也要像她们那样到城里去长长见识的愿望。再后来，便是她们对未来的憧憬和迷茫。因此，她们只谈梦想现实时的喜悦，心有灵犀地略过了实现梦想的过程。只能说面对残酷的现实，自我麻醉可能很消极，但确实管用。于是她们就这样聊完了最后一点路，踏进了家门。
“爸爸，妈妈，我们回来了。”她们说着，高兴地举起了手里的收获。
“妈妈你看！我们今天挖了好多......欸......？”
眼前迎来的并不是母亲苍老，疲惫却微笑的面容，而是两双严肃和一双鲜红眼眶，条条泪痕的眼的注视。
“妈妈！你怎么哭了啊......？是这个婆婆欺负你了吗！？”单纯的弟弟霎时间就急眼了，一指那位莫名出现在家里的陌生老人。
“哎呀！臭小子！你怎么跟祭婆说话呢！？怎么教你的你忘了？快点过来跟人家赔不是......。对不起啊老人家，我这孩子还小不懂事，乱开黄腔，你不要放在心上......。”
“呵呵呵呵，小娃子嘛，说话不知道忌口......。”陌生婆婆挤着满脸的皱纹笑着。
“妈妈，你这是......你快要生了？”少女第一时间就注视到了母亲双手托着的大肚子，此时，一个小生命已经即将走完了它不作为人存在在世界上的最后时刻，也许就在不久之后，它将降生为人，来到这个不知做何评价的世界。
“啊！我的弟弟要出生了吗！真的？”弟弟拍手叫好。
“呵呵呵呵，姊姊弟弟都到了，呵呵呵，关上窗子，话就好说了......，小林头，你们要把握住机会，千万不要让它溜走喽......呵呵呵呵。”
“肯定！肯定！哈哈哈哈哈！欸！你瞧我这脑袋，高兴过头了......。扬扬，萱萱，傻站着干嘛呢？快过来认认老人家......。”
“你好......婆婆，很高兴见到你。”她们潺潺诺诺地说。
“哎呦！你这孩子还真的很上道哇，见面就是城里人说话的模样，呵呵呵呵......。”
“哪里哪里......我这犬子犬女只不过跟那几个臭老九认了几个字就敢学着城里人充楞了，您还不要见怪......。”
“我觉得很好哇，要不然人家村支书家里怎么看得上孩子俩呢？你说对不对？”
“扬扬，萱萱啊，我们家里，欸！来了两个好消息——人家村支书家里在县城有点关系，可以带扬扬啊，去县城机械厂里进修，学好了就在那里当学员，以后甚至可以上管理！要是这小子肯努力！当上厂长也不是不可能啊！还有萱萱啊，你都这么大了，也是时候找个好婆家了。你也不要害羞，你妈妈还不是这么过来的？你老子我告诉你啊，村支书家里看上你了，就拜托祭婆当一回媒人，要跟你结亲。告诉你，人家村支书家里......”
......
林萱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开始明显地颤抖起来，显然，痛苦的往事。
“这犯法了吧！怎么可以这样！？姐你要报警啊！”彭滢毫不犹豫地震怒了，小手颤抖着，直把沙发拍得痛叫出“嘎嘎的”呻吟声。
“萱萱姐那个时候是初二，也就是大概十四岁多左右，差不多也到了及笄之年，从传统和部分民族早婚习俗的角度来说，并不意外，没什么毛病。”我尽量客观说，因为看待事情要考虑所在环境，不能简单一棍子打死。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女儿啊！你说你，把自己锁到房里，能解决什么吗？能把我们家变好吗？都不能，听爹爹的话，啊~，不要再任性了，人家祭婆都给我们看了那个......卜筮壳了，吉数！人家村神是不会说谎的，祭婆也保证过了。你嫁到人家家里，不会吃亏的......。”
“萱萱！你以为人家怎么看上你的？啊？就凭你那几件破衣服吗？告诉你，人家从来就没有稀罕过！还不只是因为你认得几个字？供你认的字的钱是谁出的？啊？还不是你老子我每天一捆柴一捆柴给你挑出来的！我每天辛辛苦苦供你上那个狗屁学校就是让你学会了跟我犟是吧，啊？你是不是讨打？！......。”
“孩子......，你都锁了自己一天了，我知道你有点委屈，舍不得离开我们里去婆家生活，但是爸爸养你这么多年，还不是想让你们生活的好一些......。之前你扇我那一巴掌，你爹我也不跟你计较了，你只要仔细听我说——村支书家里有钱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那个孩子我也看了，很俊的小伙子，人也很会来事。村里多少女儿家都盼着人家来提亲，但看了都不满意，他们就想要早个有文化的，这不一眼就相中你了。你去他们家，你弟弟以后的工作就有了，你娘和你老子也能轻松一点。更不用说你三弟弟马上就要出生了，家里的条件压力也很大，你都这么大了，应该懂点事了......不要让爹娘还来为你们烦心......。”
“林萱！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还锁着是吧？！家里的前途都要让你毁了！你老子我打拼这么多年，眼看着要熬过头了，又让你给搞黄了！我告诉你，你再不踏出这个房门，你就别想老子再供着你！锁着吧！饿你个两三天就明白了......。拦着我干什么？你一大肚子的想开门是吧？家里的规矩都忘了是吧！你再哭？！再哭你就跟你姐一样！别想老子再把你跟菩萨一样供着！马的......一个个都反了是吧......。”
......
几天的时光，在少女眼中远没有外面的世界来的精彩，村民们听说了有这样一位奇女孩后，无不用自己的思维揣测着，毕竟，谁会想到这般不合情理的事发生。至于林家的风评，也在一夜之间跌落谷点，让人用着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们的一切。而她，仅仅是在懊悔自己为什么会识字，让自己成为独一份的存在......。因为拥有知识而苦恼，想必也是一份难得的感受，但不会让人羡慕。
妈妈......，他们只是把我当成生财的工具......，妈妈......。
话说回来，接下来的事便愈加的精彩。篇幅较大且无关紧要，就不赘述，简单一提。
少女的房门被一段原木直接撞破，一群人蜂拥而入将她生擒。因为省去了说媒的多余步骤，她被直接关入还没有布置的简陋婚房，并被迫等待约两天的时间，待外面的人商量，拿定好了具体步骤和细节如彩礼和嫁妆，再做婚礼仪式的准备。于是，弟弟有了可乘之机。
“姐姐......，你带我走吧......，我们一起走吧......。去城......里看看，那里有警察叔叔的......，他们......会救我们的......。”
弟弟一手抹着眼泪，一手颤颤巍巍地举着蜡烛，蜡烛的红光映红了少女红肿的双眼和晶莹的泪渍。她转动着酸痛的脖子，借着微弱的红光向门外的客堂看去，在哪里，父亲和村支书家的来客喝着预祝的喜酒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各种花生壳，扑克牌撒了一地。窗户敞开着，透着夏空璀璨的星光，引诱者她义无反顾地离开这里，永不回头。
是啊，这里除了母亲，已经没有什么遗憾的了。但没关系，这次的她不再是孤身一人，有了弟弟的陪伴，她敢做任何事，包括违法的事。
“弟弟，你就是我的神。”她摸着弟弟的头说道。
事到如今目标已经非常明晰，她们携着从桌上搜刮来的赌资，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带上丝毫行李，便举着火把，乘着星光出发了。这一去，打算去镇上打进城的小客车，这一去，就再也没想过回来。
但造化，远比你想的更恶毒，更弄人。
她们一进镇车站就被告知时间太早，没有班车即将出发，只能等到天亮再做定夺。但这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天一亮，村里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她们，因此她们只能趁着夜色的掩护，离这里再远一点，再远一点，远到让他们遥不可及，远到让他们大海捞针。
“我这里可以马上带你们去县城，放心吧，小孩子有优惠。”胡茬子叔叔带着温和的微笑说着，靠在一辆小金杯车门上，吐着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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