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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四十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梦魇身死,灰雾消散,极乐道的诸位失梦者悉数清醒了过来。

他们对于梦境中所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印象,只感觉全身乏力而酸痛。

而那些已然被梦魇扭曲成怪物的存在则被讨葬部队悉数消灭。

更识伊万里来到弗朗西斯等人面前,满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询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弗朗西斯却沉默不语,此刻他只感觉到无尽的疲惫。

永山、云居、三日月……有太多的人因为梦魇的存在而人生轨迹发生了彻底的改变,而有些人,永远回不来了。

他无所欲求,却受到了最高程度的礼待。

梦魇的存在一直是盟中高层的心头大患,将其斩杀的弗朗西斯自然居功甚伟,一行人被不由分说地送到医疗圣所月华馆进行医治,那里还特意建造起永山的雕塑以怀念其所做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

白川一族人也受到特赦,失去那段记忆的他们自然不会怀有什么同族相食的愧疚之情,可琴子与沫子却无法继续与他们相处。

看在弗朗西斯的情面上,圣盟特意为白川众人选取了一处安宁的城镇,给予其一定的资源,让整个家族得以延续下去。

而弗朗西斯这边,他的名号传遍了威尔史克全域,无数访客纷沓而至,十一家华清家中有十家对其抛出橄榄枝,纷纷邀请其加入势力身居高位。

甚至三大摄家之一的云居家,也因为弗朗西斯帮助他们取回天赐神兵,而对其颇有好感,甚至提出要将身份最为尊贵的嫡系次女许配给他。

各种恩赐却被弗朗西斯一一拒绝,此刻他只想获得安宁的人生。

从极乐道出来以后,他未曾有一夜安眠,总是会梦到咀嚼着婴孩头骨的白川家主以及啃噬着父亲身躯的那一对儿姐妹。

虽然梦魇已然死去,但它的一部分似乎如同附骨之疽一般折磨着弗朗西斯。

华与玄炎都毫无办法,直到久我镜理派特使寻上门来。

她邀请几人一同去圣道同住,那里有着全威尔史克最好的资源,并且绝对没有人会去打扰他们。

弗朗西斯经过一番考虑,终是答应了久我的邀约,一行人五人就这样来到了圣道之中。

说来神奇,来到此处,或许是因为诸位神祗的分身会时不时降临此处的缘故,他再也没有于梦魇中惊醒,安眠整夜。

一行人就此定居于圣道,度过安宁与悠闲的人生,他们时不时地易容出行,观赏遍了威尔史克的大好风光。

凭借着最顶级的资源,弗朗西斯、华与诺姆三人实力都突飞猛进,有时他们也应久我的请求,处理一些圣盟不便出手之事。

数年光阴,三人就稳居赐临碑前百,在全域留下赫赫威名,他们再也不曾感受到痛苦与悲凄,终日生活在安定与幸福之中。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自弗朗西斯斩杀那梦魇,已然过去七十多年了。

身为凡人的沫子与琴子相济离世,她们不愿通过各种方法延长寿命,过了极为幸福的大半辈子,二人对于这个世界已然没有眷恋之情。

沫子的遗言是,希望弗朗西斯可以将她埋葬在那日落森林的外围,与舞子七友遥遥相望。

而琴子,弥留之际的她望着弗朗西斯,满眼都是七十年前自己为他带路,引向沫子产房的场景。她低声笑着,望着弗朗西斯:

“我这辈子能遇到你,此生已无遗憾……只是……人这一辈子……实在是过于短暂又太漫长了啊……”

处理完姐妹二人的葬礼,华忽然对弗朗西斯说,故人逝去,她心中有些发闷,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一直伴随着弗朗西斯左右的华忽然这般表态,让弗朗西斯有些无所适从。

但他很快同意了,毕竟现在,威尔史克中根本就不存在能够对华造成威胁的人物。

她就这样带着玄炎离去,安静的背影宛若一朵盛放多时的白蔷薇。

但华这一离去,却再也没有回来。

弗朗西斯寻遍了威尔史克,都没能找到她的身影。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再也看不到蔷薇盛放。

他开始烂醉如泥,每日坐在屋顶呆呆注视着月亮,甚至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诺姆依旧沉默着伫立在一旁。

现在,只有他们二人相依为命了。

弗朗西斯变成这般模样,久我自是放心不下,七十年来,双方已然建立起极为亲密的感情。

知晓着弗朗西斯一切过往的她包容着弗朗西斯,安慰着,温暖着,一点点帮助他走出阴影。

她说华大概率是感受到血脉的召唤与阿瑞西娅即将觉醒之事,为了不让弗朗西斯感到悲伤而选择以这种方式离去。

弗朗西斯茫然失措,现在,他与吉瑞特斯最后一丝联系也断了。

久我将他拥入怀中,让他感受自己的心跳。

‘无上神祗’伊西丝似乎对于这位为其解决心头之患的弗朗西斯也颇为喜欢,特意允许了他可以相随久我镜理左右。

不多时,这一消息就传遍威尔史克,弗朗西斯被冠上‘神明眷顾的男人’的名号。

弗朗西斯就这样振作起来,协助久我处理盟中各项事务,他深刻地体会到了久我孤身一人被囚禁在圣道之中四百余年的孤寂,尽力为其分担一丝忧愁。

维系威尔史克的治安,调节势力之间的矛盾,稳妥解决神弃者的处理方式,甚至还……斩杀掉意图掠夺久我的神明分身。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年月,他的名声在威尔史克达到鼎盛。

在名誉与权力之中,很多事都被弗朗西斯所遗忘,华的面容声音已然变得模糊不清,如今她只是他心底的一道淡淡身影。

一千两百年过去了,威尔史克安定多时,再也没有新出现的神祗意图从久我的身上分一杯羹。

而久我依旧习惯每天夜里,一个人在高台之上,注视着远处的万家灯火。

弗朗西斯心疼不已,向伊西丝提出了还久我以自由。

至少,让她可以隐匿身形在威尔史克自由行动,不必再如同金丝雀一般被困在高阁之中。

可他的提议却被伊西丝断然否决,久我可是和幽冥之花有所牵连的存在,她怎能让其脱离自己的管控?

在多次劝说无果之后,弗朗西斯对伊西丝满心失望,故而挑选了另一条道路,帮助久我重获新生。

千年的时光里,他们二人位于威尔史克的顶点,目睹着日升月落,势力兴衰,彼此之间早就产生一种超乎于爱情的亲密关系。

这么多年来,不论是对威尔史克的人族,还是诸位神祗,弗朗西斯自认为问心无愧仁至义尽,是时候为自己而战了。

他表面隐忍着,收集着伊西丝的情报,暗中磨砺着自己的刀锋。在做了完全的准备之后,他终于在一个伊西丝分身降临的机会向其施以重手。

可惜……人族与神明之间,有着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

整个圣域化作一片火海,天空中满是空间破碎的痕迹,地面上满是受到迁怒的烧焦的尸体,弗朗西斯解下兵刃,缓缓走向高台中微笑望着他的久我。

二人盘膝对坐,久我掏出一把精巧的匕首对准了弗朗西斯的心脏。

这是二人早已约好的,若是失败的话,他们宁愿身死也不愿意继续当伊西丝的傀儡。

此刻弗朗西斯意识几近溃散,他努力注视面前久我的笑颜,想要将其刻在自己的脑海。

没来由的,他开始回忆起自己这漫长的人生。

在吉瑞特斯被召唤,击溃虚空侵袭,为堪维纳的精灵们解决后顾之忧,最终来到威尔史克定居下来。

他忽然神情一阵恍惚,空气中满是烈焰焚烧的味道,面前面带微笑的少女正准备结束他的生命,这一幕怎会如此似曾相识。

他隐隐约约地想起,许多年前,在村子之中,他第三次出任务的时候,同样是和玻尔娜被困在烈焰之中,周围满是蜘蛛的尸体,玻尔娜想要结束他的生命在自尽。

当时是……怎样逃脱升天的来着?

不,不对!

弗朗西斯脑海中宛若惊雷炸过,当时是中了名为全新魔物背脸幻蛛的幻境,差点将他们困死在其中。

而弗朗西斯在濒死之际意识到这种可能性,通过剧痛清醒过来。

“那现在……自己又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

弗朗西斯在脑海中回忆,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因为自己斩杀了那梦魇……

这千年的经历,真像是一场梦境啊……

“不,等等……”

弗朗西斯的神情忽然痛苦地扭曲起来,双手抱头。

“既然说当时是在梦境之中,那蜘蛛诱骗我们自杀,现在的我,又怎么能判断自己不在梦境之中呢……

那梦魇……真的死了吗……”

弗朗西斯忽然开始回忆起自己这千年来的人生,察觉到了诸多违和之处。

将其视为一切的华竟不辞而别,自己竟为了久我努力经营全威尔史克……

千年以来自己从未遭遇到任何困苦与悲伤,赢得了无数声誉与权力……

这样的人生,真的不是一场梦吗……

注视着弗朗西斯变幻莫测的脸色,巫女的神情由困惑到关切再到怨毒。

‘久我’意识到了弗朗西斯察觉到了真相,她嘶吼一声,用力将匕首推向弗朗西斯的心窝,却被他轻松闪过。

“你不是久我镜理,你是谁?”

弗朗西斯咆哮道,不知不觉中他的身上爬满冷汗,差一点,他就要在梦境中被操控着自杀身亡了。

“你这家伙,是梦魇吗?还是它制造出来的幻象!”

弗朗西斯踏前一步,紧紧抓住‘久我’的衣领。

那巫女见这个梦境被弗朗西斯所识破,冷笑了一声朱唇微启。

可弗朗西斯还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整片空间就在他眼前破碎,他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拉扯着,送向了更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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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呼……”

弗朗西斯从床上惊坐而起,不知不觉中背上满是冷汗,他似乎做了一个很糟糕的噩梦,可是醒来之后却丝毫不记得其中内容。

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弗朗西斯并没有怎么在意,他看了一眼从窗帘缝隙处透露出来的阳光,此刻天已大亮,鸟鸣声在林间响起,远处隐隐有潺潺溪流声传来。

熟练地用水魔法为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后弗朗西斯顾视着着自己的房间。

他忽然有些眩晕,一时间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此刻屋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位神情慵懒的金发女子走了进来,亲昵地靠在他的身边坐下,用面颊摩挲着他的胸膛,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声。

她生有精灵特有的尖耳,皮肤白皙宛若牛乳,岁月并没有磨灭她的美艳,反而为其凭空增加一抹韵味。

弗朗西斯呆呆地凝视着她,眼泪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落。

是安缇诺雅。

只见她比弗朗西斯记忆中的更加美丽动人,泪水滴落在她的头顶,安缇诺雅讶然地看着弗朗西斯一眼,随即温柔地吻去他脸上的泪痕,声音温柔宛若夜曲:

“怎么了?亲爱的?梦到什么了?

真是的,都几百岁的人了,还做梦流眼泪,羞不羞?”

她轻笑着在弗朗西斯鼻尖划过,眼神中满是溺爱。

“你不是已经……”

弗朗西斯正欲问些什么,脑海中忽然一阵抽痛,大量的记忆涌入其间。

他叹息了一声,缓缓搂住安缇诺雅,原来是这样啊。

当日一行人从封炎战场遗迹返回之时,遭受到了蒂法妮的背叛。

他,华,以及安缇诺雅落荒而逃,华却察觉到精灵王女暗中撕毁了自己的引导符,准备回去守卫自己的家园。

她将此事告诉了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凝视安缇诺雅那痛苦而决绝的面庞,决定这一次不再懦弱地逃离。

既然蒂法妮等人发动了战争,他们必然要付出代价,即使……他们是人类。

华自然顺从弗朗西斯的意志,三人连同诺姆回到守望者的要塞,那里众人正在举行庆功宴。

而晚宴就是由死去的精灵族战士的肉身支撑的,据说人类吃下之后,会有强身健体的功效。

这自然是蒂法妮为了让精灵尽快灭绝而编织出的谎言,一如昔年那高得弗大公通过药浴来操控安库德的能力者。

见到那惨绝人寰的景象,出离愤怒的几人使出雷霆手段将那些亵渎尸体之人斩杀。

从封炎战场遗迹归来的他们,实力凌驾于安库德全人类之上。

将蒂法妮以及一众故友囚禁起来之后,弗朗西斯从他们口中问出了叛军的行进路线。

情况不容乐观,王都圣玛尔塔已然沦陷,人类军队正在堪维纳境内急速进军并掠夺精灵。

长期的安宁让精灵们根本做不出有效的应对,每时每刻都有城市沦陷。

危急关头,弗朗西斯等人决定兵分四路,一人就是一只军队,前去击溃叛军。

一切都是为了安缇诺雅,这位曾经委身于他的女子,弗朗西斯一路行进,所向披靡。

即使他尽量不去斩杀自己的同族,可意外情况在所难免,看着士兵们满脸悲愤地问他为什么要当精灵的走狗,并不惜牺牲生命也要施展禁咒贯彻自己的意志,弗朗西斯只感觉自己的内心化作无数碎片,每一片都被严冰包裹。

就这样他抵达了霍森斯,轻松摧毁了福斯特家主与惠特曼家主的精锐部队。

可就于此时,噩耗传来,向着奥尔特前行的华,遭人暗算,不幸中毒罹难。

她的尸身被拖行在地上,随着军队前行,向众人警示当精灵走狗的下场。

弗朗西斯在听到那个消息之后就失去了意识,等他再度清醒过来之际,发现自己跪在血泊之中,注视着华的遗骸,周围满是残缺不全的尸身。

他一日一夜间赶到奥尔特,将那只部队的所有士兵悉数斩杀,哀嚎声从日升响到日落,宛若一支残酷的地狱组曲。

死亡的气息沾染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前来支援的人类军队在远处的山头窥视,不敢靠近。

诺姆与安缇诺雅的进展倒是很顺利,失去指挥的人族军队乱作一团,有些甚至不攻自破。

精灵们中的激进派叫嚷着要将所有人族屠戮至尽,可他们明明在遭到入侵之时收拾家产四处逃窜。

安缇诺雅稳住了局势,现在她唯一关心的就是弗朗西斯的状态。

华似乎将他魂魄的一部分带走,他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之中,不进食不言语。

安缇诺雅看在眼中,满心悲痛,她知道弗朗西斯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变成这样的,便尽可能地陪同在他身边。

可除此之外,堪维纳的众精灵对弗朗西斯的非议甚嚣尘上。

即使他为精灵付出了一切,他们有目共睹,可在经历了那场惨痛的战争之后,仅仅是因为弗朗西斯的人族身份,就足以让他获罪。

在这种情形下,安缇诺雅那人族与精灵和平共处的夙愿自是无法实现。

她将在安库德境内的所有精灵召回,在两地的边界利用土属性魔法制造出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沟,人称‘神罚之眼’,从此人族与精灵再无往来。

至于叛乱的始作俑者们,也就是商盟的主干人员,则在弗朗西斯的建议下被放逐至吉瑞特斯村的旧址。

那里没有虚空生物的侵袭,对于罪人们来说已是最大的恩赐,他们将永世不得返回安库德。

将诸多事务处理完毕,安缇诺雅将王位传给了一位算是有才干的王族。

曾经,弗朗西斯为了她奋不顾身,与自己的同族为敌,现在,该轮到她将自己献给弗朗西斯了。

二人就这样在堪维纳消失,隐居在了封炎战场遗迹中那萨拉曼达的假身所居住的峡谷。

火精灵彻底死后,遗迹中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再也不见任何精怪。

二人就这样隐居着,自力更生,极少在堪维纳露面,一住就是三百余年。

弗朗西斯向往日一般醒来,不知却何为回忆起那些多年未曾想起的往事。

安缇诺雅察觉到他的情绪,低声问道:

“你……又想起过去的事情了吗?亲爱的?”

弗朗西斯没有回答,而是轻轻将安缇诺雅抱在怀中,寻求着她的温暖。

失去华的痛楚,斩杀同族人的悔恨,让弗朗西斯将所有的情感都转化为对于安缇诺雅的爱意,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彻底迷失在回忆之中。

感受着弗朗西斯的心跳,安缇诺雅微微眯起眼睛,二人就这样沉默良久,终是起床开启一天的生活。

屋外的峡谷经过三百年的改造,此处早就变成了人间仙境。

微风拂过,树林间的鸟儿在高声欢唱,远处新播种的麦田抽出了枝芽,今年注定又是丰收了一年。

完成劳作之后,二人静静地站在屋前,与自己的家园融为一体。

说来也有几分奇特,失去人族为精灵们完成琐事,一切都需要精灵自力更生从头做起。

在一开始的不适应之后,这倒是极大地激发了精灵的生命力,现在的堪维纳,处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新任精灵王多次邀请安缇诺雅回到属于她的王位,却被安缇诺雅一一拒绝。

她对于堪维纳唯一的要求,就是每年将大量的书籍送来此处,以供二人消遣。

就这样,二人上午劳作,下午嬉戏,夜间则共同阅读吟游诗人们所写的诗歌,对于他们所描绘的战争之前的安库德景象的谬误一笑而过。

看着依赖着自己的弗朗西斯,安缇诺雅满心幸福,她唯一遗憾的,就是不知是否是人族与精灵结合的缘故,她始终没能为二人带来爱的结晶。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只要弗朗西斯能陪伴在她身边,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呢?

峡谷不知岁月,树上的枝桠绿了又绿,叽咋不停的候鸟去了又回。

安缇诺雅已然步入晚年,而弗朗西斯仍旧是第一次双方见面时的样子。

彼时弗朗西斯正因为遭遇伦茨堡众人的暗算而惊慌失措,双方彼此打量着对方,殊不知将会与对面一同度过漫长岁月。

即使年过九百,安缇诺雅依旧维持着她那绝美的容颜,身体与精神都还不错,只是睡眠的时间越来越久。

她无时不刻不黏在弗朗西斯的身边,双方已然融为一体。

在一个冬日的午后,安缇诺雅从午睡中醒来,忽然央求弗朗西斯去帮她找一本诗集。

弗朗西斯未曾听闻那诗集的名字,但他耐心地在书房中翻找了一个下午。

当他带着那本薄薄的册子回到寝室,发现安缇诺雅已然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良久以后才低头看向手中的册子,发现作者的署名却正是安缇诺雅,他颤抖地翻阅着诗集,其中却只有一页诗篇,发黄的纸张带来岁月斑驳的痕迹: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边,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他小心地合上诗集,望着安缇诺雅那安眠中的面容,嚎啕大哭。

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失去华的那个状态,只不过这一次再也没有天使为其吻去脸上的泪痕。

亲手将安缇诺雅下葬之后,弗朗西斯毁掉农田烧掉房屋,让回忆只存留在他的心底。

他茫然地在外面游荡,多年来第一次回到堪维纳。

此时大街上熙熙攘攘,每一位精灵的脸上都闪耀着幸福与期待的光芒。

弗朗西斯蹲在街角,注视着每一张面孔,期待着安缇诺雅能向其奔赴而来。

他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漫长的寿元,若是自己能在千年之前死去,是不是就不会感到悲伤。

伊人已逝,却要将无尽的痛楚留给生者承受,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些。

弗朗西斯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不知不觉中他来到了曾经守望者的堡垒。

经历了那些浓厚的过往,此处已然成为堪维纳重要的历史遗迹。

在满是岁月痕迹的碉楼之上,一名教师绘声绘色地为七八位孩童讲述七百年前那场改变了一切的战争,并着重描述了‘英雄’弗朗西斯以一己之力扭转了局势的场景。

他对于每一个细节都描绘得极为详尽,就好像当时他在一旁目睹了一切。

“老师,那位弗朗西斯既然是愚昧落后的人类,他又为什么会帮助女王大人对抗叛军呢?”

一个小女孩怀抱写生本,懵懂发问,她的金发随风飘扬。

闻言,那位教师望向远处,那里是弗朗西斯与安缇诺雅曾隐居的地方。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神采,声音悠扬:

“有的时候,一个人为了爱情是会赌上一切的,等你遇到正确的精灵时你就会明白……”

小女孩歪了歪脖子,刚想继续发问,那教师就拍了拍手,打断了她:

“好,我们现在去下一处景点,注意……不要掉队,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好……”

年幼的精灵们拖长音调应答,乖乖跟着教师离去,他们的眼中满是惊奇,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一行人从弗朗西斯身边走过,教师有些警惕地看着这个像是流浪汉一般的存在,低声嘀咕着什么。

他所不知道的是,此人就是他刚才描绘过的‘英雄’弗朗西斯。

而弗朗西斯却对这一切都毫无察觉,他一个人游荡多日,不曾打理自身,整个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恶臭,精灵们无不避而远之。

他呆呆地注视着远处的云彩,那里幻化出安缇诺雅的笑颜,此刻一个无比强烈的想法催动着他:

“就从这里,跳下去吧,这里是你和她的开端,故事也应该在这里结束……这样你也能拜托漫长的寿命诅咒,再也不会感受悲伤和痛苦。”

他心中所想之事,从远处的安缇诺雅的嘴中说出,句句直击心坎。

弗朗西斯慢慢爬到城墙之上,对周围精灵的惊呼置若罔闻,回忆起自己的这一生。

似乎许多年前,在同一地点,也有一位女子为了她心爱之人,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宛若飞鸟划过空中,现在,他也要……

“等等,那……是谁……”

弗朗西斯忽然痛苦地抱住脑袋蹲在地上,那个人的名字,他明明不应该忘掉的,难道是时间太久了吗?

不,不是……那究竟……说起来,她为什么要跳下来呢?

好像是为了不与自己所爱的男人向敌对……

“我当时是被蒂法妮背叛,而霍森斯的诸位被牵扯到其中……”

弗朗西斯喃喃自语,满面痛苦。

“对了!是卡莱尔!我怎么……会将她忘了呢……从那之后……等等……”

一股寒意沿着弗朗西斯的脊髓爬升,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所经历的现实与脑海中的记忆完全不符,那究竟是……

见到弗朗西斯愣在原地,远处的‘安缇诺雅’脸上露出一丝嘲弄的笑容,忽地伸出一只巨掌向其抓来。

弗朗西斯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周围的一切忽然停滞不前,就好似有神明降下无上伟力,止住了时间。

他就这样在那巨掌的操控之下,来到了另一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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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爷爷……醒醒,醒醒……”

一双娇小的双手推着弗朗西斯的胸膛,他睁开双眼,看着天花板上那极尽奢华的装潢,大脑一片恍惚。

“真是的……我还没老呢,就开始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

弗朗西斯自嘲地笑了笑,转头看向一旁跪坐在他的床上的女孩,露出笑容:

“怎么了,艾琳娜,还想听故事吗?”

面前这个如同瓷娃娃一般的女孩,是他在深宫中的唯一慰藉。

多年以前,他与华一同从吉瑞特斯村来到安库德之后,机缘巧合之下搭救了落难的蒂法妮,同时也发现整片大陆都在精灵的残暴统治之下。

精灵们利用人族去作违背人伦的实验,用人肉去喂他们所饲养的魔物培养凶性,肆意屠杀人族取乐。

人族每日向升起的太阳祈求,却好似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

见到二人都为此愤愤不平,蒂法妮向他们吐露了自己的宏伟计划。

他们这一族多年前就在暗中筹备,要推翻精灵的统治,让人族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

面对如此宏伟志向,为了全人族,弗朗西斯欣然同意。

在一次精灵精锐集体南下的时刻,一行人率众奇袭堪维纳,并阻击匆忙归来的精灵精锐,弗朗西斯更是亲手斩下了精灵王储安缇诺雅的头颅。

可在另一支部队中支援的华,却不幸落败,失去生命,愤怒至极的弗朗西斯以失去全身魔力为代价,彻底消灭了精灵最后一支负隅顽抗的队伍。

至此,精灵在安库德的统治成为历史,超过半数的精灵被屠杀,剩下的则是作为人族权贵的玩物与奴隶过着牲畜一般的生活。

将全人族解放出来的蒂法妮自然是得到了各个区域的推举,成为安库德王国的女王。

而失去华,又失去能力的弗朗西斯原本打算就这样隐居下去,蒂法妮却没有将其遗忘,请求他利用他那卓越的智慧帮助自己治理国家。

弗朗西斯看着战事过后十几日来几乎没怎么好好睡上一觉的蒂法妮,鬼使神差地同意了她的请求,或许是彼时他的内心也一片荒芜,急需依靠。

二人就这样结合,弗朗西斯作为王夫接受着最高程度的礼遇。

他也没有辜负蒂法妮的期望,为新型的王国制订了完善的律法,经济贸易、文化教育、精灵遗产的继承、军队的管制以及政法体系……几乎每一天弗朗西斯都忙到深夜。

在他鞠躬尽瘁的操劳之下,整个国家看似一副兴盛之势。

可弗朗西斯很快发现,蒂法妮登基之后尽显其作为帝王的冷酷一面,她选择他作为自己的伴侣,只是为了将这最不稳定的因素控制在自己身边。

二人之间并无爱情,即使他们会相互慰藉。

与此同时,蒂法妮的很多做法让弗朗西斯难以苟同。

比如建国十年之后,七大区域的功勋家族就已经被蒂法妮用各种借口灭族六家,安排自己的亲信作为地方长官。

比如随着生活安宁,百姓寿命极大提升,而为了解决养老困难,蒂法妮竟签署法令各个区域除了那些有卓越贡献的老者之外,强制处刑年过七十了老人。

而那卓越贡献的判定,自然是被明码标价,有些商人甚至宁可让自己的孩子饿死,也要攒得足额的钱币换取寿命。

比如那一直奴役精灵的暴虐风气,精灵的生命力极为顽强,每一天,都有愈发残酷的刑罚被发明出来,他们的哀嚎与诅咒声在深夜里回荡,久久不息。

弗朗西斯很快察觉到了整个国家上下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氛围,时不时有小股的流民匪贼出现,他知道这是国家将乱的前兆,于是多次与蒂法妮据理力争,希望她可以趁着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进行改革。

可蒂法妮对他的苦口婆心置之不理,围坐在其身旁的男宠们冷冷地看着他。

弗朗西斯一声叹息,不知道那个曾经提起自己的伟大梦想满眼都是光的女子怎么变成今日这副模样,推门而去。

他与蒂法妮之间曾有过一个孩子,是个聪慧的男孩,彼时蒂法妮忙于国事,让弗朗西斯教育子嗣。

弗朗西斯将其带在身边,悉心培育,恨不得将全天下所有的知识一股脑地传授给他。

在弗朗西斯的栽培之下,男孩很快成长为一位善良勇敢的青年,举国上下无不交口称赞。

他也迎娶了一位女子,夫妻俩极为恩爱,王子根本不考虑纳妾之事。

第二年,喜讯传来,他们有了一个女孩,弗朗西斯要当爷爷了。

可是……在孩子出生的三个月后,王子带着他的夫人外出散心,这一去,却没能返回。

据说是在某处山脉遭遇了百年来未曾现身的冰霜魔龙,双双殒命。

中年丧子的弗朗西斯痛苦哀嚎,想组织部队歼讨魔龙,却被蒂法妮拦下,嘲讽他一介普通人又能做到什么。

从那以后,弗朗西斯就被幽禁起来,关在深宫之中。

那名为艾琳娜的女孩也被蒂法妮带着身边教育,不让她与弗朗西斯见面。

这一关,就是七年。

弗朗西斯无数次地望着屋中的房梁,想着终结自己的性命。

原来身为一介普通人,连最基本的尊严都无法保证。

但他还是在一个个辗转反侧的夜里熬了过来,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驱使他活下去。

直到弗朗西斯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大不如前的时刻,蒂法妮似乎终于心软了下来,准许艾琳娜来看自己的爷爷。

小女孩对自己的爷爷也非常喜欢,除了必要的行程都住在这里。

弗朗西斯也被允许走出居所,七年之后,宫中已物是人非。

“爷爷,传令官来了。”

小女孩的话语打断弗朗西斯莫名其妙地回忆过往,她摇着弗朗西斯的手臂娇声说道。

弗朗西斯微微皱眉,拍了拍艾莉娜的脑袋,传令官既然来了,那也就意味着……

得到女皇令其进宫的消息之后,弗朗西斯缓缓闭上眼睛,他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妻子了。

他起身更衣整理仪容准备面圣,艾琳娜乖巧地帮其剃去胡茬,弗朗西斯注视着镜中满脸皱纹,两鬓斑白的男子,忽然感觉如此陌生。

“我还有多少时日可活……”

弗朗西斯暗中叹息一声,牵起艾琳娜的手向寝宫走去。

侍卫通报完毕,弗朗西斯踏入寝宫,便随即察觉到一丝异样。

那几位曾经身为王族,被切去四肢以供蒂法妮玩赏的精灵消失不见,隐匿身形,吹奏舒缓乐曲的伶人也无影无踪。

寝宫中弥漫着一股味道,那是长期服用魔药的人才会散发出的气味。

听到衰老的咳嗽声,弗朗西斯松开艾琳娜的手,快步跑到蒂法妮床边,声音颤抖:

“怎么会……你怎么……”

七年前的蒂法妮还满头青丝,虽然年过五十脸上却没有丝毫褶皱,极为雍容华贵。

可现在躺在榻上的则是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妇,头发干枯花白,面颊凹陷,拉出深深的阴影,完全看不出年轻时的容颜。

她不住地咳嗽着,丝丝血迹从其嘴角流下,塌前的几位小斯捻熟地为其擦拭着血迹,显然蒂法妮这个状态持续很久了。

察觉到弗朗西斯话语中的那一丝关心,蒂法妮艰难地笑了笑,她的声音低沉嘶哑,好似锯子在木头上来回拉扯:

“有什么怎么的,人到了岁数,都是要走了,早一些晚一些罢了……”

弗朗西斯凝视着对面的病容,大脑一片空白,艾琳娜轻轻走到他的身边,俯视着自己的奶奶。

“我啊,应该没有多少日子好活的了,大夫说年轻的时候积劳成疾,老了之后又贪图享乐,活到这个岁数……属实不易……”

蒂法妮叹息着说道,看来她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有着清晰的认知。

“弗朗西斯……我问你……”她艰难地伸起一只手,弗朗西斯将其放在自己的手中。

“我一直不听你的劝告,甚至还把你关了这么多年……你可……有曾怨过我?”

弗朗西斯注视着对方浑浊的双眼,幽幽叹息一声:

“路都是自己选的,就算是有怨恨的话,也早就随着时间消逝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对方毕竟身为他的结发妻子,彼此纠葛数十年,也曾共同直面困境,也曾于无人的深夜相互慰藉。

看到蒂法妮倒在床上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弗朗西斯又怎能继续怪罪于她?

“是吗……这话说的,真有你的风格啊……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蒂法妮眯起眼睛,微微笑着,弗朗西斯依稀可以看见她年轻时的影子。

但那个为了梦想奋斗的蒂法妮转瞬之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她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低声说道:

“附耳过来,我……有事情跟你交代。”

弗朗西斯转头看了一眼那几位侍奉在一旁的小厮,心想蒂法妮既然要交代遗言为什么不让他们几个离去呢?

难道是之后随便将他们杀掉吗?

他暗中摇头,但还是探出身去,微微有些吃力,他的身子,已然不如当年硬朗。

蒂法妮轻轻握住他的手,在弗朗西斯耳边低语:

“你还记得……那位华姑娘吗?”

弗朗西斯沉默着,点了点头,他怎能将华忘却?

那个是他为一切,为其付出生命的女子,即使是现在,她的容貌在自己脑海中依旧清晰可见。

蒂法妮眼中流露出一丝不知名的神采,嘴角却勾起一丝笑意:

“其实呢……当时她并非不敌精灵,而是我暗中给其下了毒药,使其丧失全身魔力,这才死在精灵手中。”

弗朗西斯注视着她那干枯、褶皱的嘴唇一张一合,每一个字他都听见了,可连在一起他却无法理解。

“你……”

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颤抖了两下瘫倒在蒂法妮身上。

这原本是大不敬之罪,可蒂法妮却趁机搂住了他的脖子,像情人倾诉甜言蜜语一般在他耳边诉说着,可说出来的却是这世界最恶毒的话语。

“你们两个人异乡人啊……原本我就想在战争结束之后随便找个理由将你们杀掉。

可你们的实力远超出我的想象,不得已……我就只能让你们分开逐个击破。

本来想着你看到华的尸首失神之刻将你斩杀,对外就说你是悲痛过度,在战场中殉情,这样的话说不定你的名字还能在历史上流传下去呢!

但没想到你居然为了给她复仇牺牲掉自己一身神通……真不知道是深情还是愚蠢……”

弗朗西斯这才意识到,蒂法妮对他做了什么,原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欺骗自己,可现在的他如坠冰窟,浑浑噩噩的根本不知所措,蒂法妮很满意他的状态,继续说道:

“索性我就将你带在身边,事实证明也算是个不错的决定。

之前的那些年里,你也算是为了王国殚精竭虑,在民众与官场之间都颇有贤名,稳定了国家的治安……”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蒂法妮·斯托克……”

弗朗西斯这才反应过来,他颤抖地推开女皇的怀抱,后退两步,差点跌坐于地。

“当然是为了有趣了,看看你那张从梦中惊醒的蠢脸。”

蒂法妮脸上露出刻薄的笑容,似乎很满意弗朗西斯脸上的表情。

“就像我之前让那个曾经名为伊维里欧斯的精灵吃下五十颗石子,说是将其吃下之后就还其妻子儿女自由。

等到他牙齿崩碎,口吐鲜血地吃光之后,再把他老婆和孩子的脑袋放在他的面前,他那表情,别提多精彩了。”

“你这毒妇!”

弗朗西斯全身颤抖,几欲昏厥,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啊……还有一件事我忘了说了……”

蒂法妮从病榻上起身,悠悠地望着他,似乎在享受着当下的每一刻,显然她的病根本就没有弗朗西斯想象中严重。

“我们的孩子呢……其实并不是被巨龙杀死的,拜托,那冰龙已经百年未曾现身,哪有这么凑巧……

你啊,真是老糊涂了……”

蒂法妮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莫非是你……”

弗朗西斯颤声发问。

“你说呢?”

“那可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弗朗西斯的声音愈发微弱,他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说来这的确是我的问题。”

蒂法妮承认了这一点。

“我就不应该把孩子交给你教育,你看你教育出来了什么懦夫。

我让他将流民全部处死,那小子却说要给他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和你一样软弱的家伙,怎么当王国的继承人,不杀他杀谁?”

“你这……罔为人母的畜生!”

弗朗西斯猩红着双眼,一拳就向蒂法妮脸上砸去,此刻他什么都没有考虑,只想在这个玩弄他一生的女人身上宣泄怒火。

可他的拳头挥出去一半就被拦住,弗朗西斯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去,发现艾琳娜竟用她那小小的手掌拦住了弗朗西斯的一拳。

她面无表情地与自己最亲爱的爷爷对视,手上的力道却愈发惊人,直至弗朗西斯阵阵抽痛,瘫倒在地。

他满脸震惊地望着自己疼爱的孙女,耳边传来蒂法妮淡淡的声音:

“我不是说了吗……凭借你是教育不出好的王位继承人的,所以我把艾琳娜带在身边,教了她七年。

这段时间让她跟在你身边,就是让她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成为你这样的人。”

弗朗西斯呆呆凝视她的脸,她所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直到蒂法妮大手一挥,周围那几个小厮纷纷上前将弗朗西斯压在地上,他才回过神来,声音苦涩:

“虽然……演了一场戏,但你的病,应该还是很严重了吧。”

蒂法妮抽了抽鼻子,没有说话。

弗朗西斯自顾自地说道:

“不过你既然要杀掉我的话,趁我被幽禁的时候暗中动手不就好了……又何苦……”

蒂法妮定然是时日无多,而她将年幼的艾琳娜指派为自己的继承人的话,就会担心身为已故女皇丈夫的他独揽大权,还不如提前斩除祸患。

故而蒂法妮特意将种种过往告知弗朗西斯,引得他攻击自己,袭击女皇,这是可以处以极刑的重罪。

蒂法妮仍旧什么都没有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被几个小厮拉出寝宫,缓缓闭上了双眼。

程序进展得极快,第二日,弗朗西斯就被皇家法院特别审判。

“犯人弗朗西斯·冯·哈布斯堡,你对于自己趁着女皇陛下重病意图谋害陛下她从而谋得王位这件事,有何需要辩解的吗?”

一个苍老却威严至极的声音在高处响起。

弗朗西斯抬头望去,发现一众身着紫袍的审判官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

而向其发问的大法官,则是他还能掌权的时候一手提拔起的正直忠诚的年轻人。

王夫被审判,全安库德各方势力都派人前来旁听,皇家之人,贵族子弟,各方首领,平民代表……这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陪审制度。

现在看着那一张张曾经毕恭毕敬的面孔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弗朗西斯只觉得可笑。

他们会不知道自己因为何故而死的吗?

可他们依旧保持沉默,直到自己被审判的那一天。

见弗朗西斯沉默不语,大法官清了下嗓子:

“那么,根据《安库德皇家刑法》第三章第四十二条,以谋害女皇陛下罪,剥夺王夫弗朗西斯·冯·哈布斯堡所有荣誉头衔,财产,申诉权力,处以极刑——犬刑,即刻执行。”

他那苍老的手稳稳地拿着法槌锤了三下,低沉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

弗朗西斯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人套上头套,拉扯向某处走去,一路上身上不知撞出多少淤青。

漫长的黑暗过后,他的头套被粗暴地解开,没有想象中的强光刺眼,眼前是一片幽暗潮湿的走廊,而蒂法妮与艾琳娜赫然站在他的身边。

将弗朗西斯押送而来的侍卫对着女皇行跪拜礼后默默离去,蒂法妮瞟了弗朗西斯一眼,转头问向面前那在地上不知道跪了多久的秃头男子:

“哈斯,我让你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是的,陛下。”

中年男子甚至不敢抬头,用极尽谄媚的声音说道。

“那群狗已然饿了三天三夜,现在即使是丢条龙下去它们也能将其吃得一干二净。”

说完,他极为费力地弓着身子站起身来,在墙上摸索着什么,随着一阵机关启动之声,几人面前的石板陡然向内收拢,强光照射之下,惊扰到其中的生物。

那赫然是上百头极其凶恶的大型犬,身上肌肉线条极为明显。

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它们的瞳孔,竟一片猩红。

被强光所惊扰,众犬纷纷一阵骚动,片刻之后就注意到了上面窥视着它们的几人,纷纷露出獠牙,发出低沉的吼叫,涎液不住流下,显然,它们以人为食。

“陛下请看它们的状态。”

哈斯又转过身来跪到在地,声音中带着一丝期待,平生绝无仅有的在女皇陛下面前表现的机会,他可一定要好好把握。

“是不错。”

蒂法妮声音淡淡地说道。

“但我想先看看效果。”

“可是陛下……”

哈斯的声音有些迟疑。

“若是现在从司法处调死刑犯过来的话,不知要耽搁陛下您多少时间……”

一旁的艾琳娜显然比他更早一步领悟到蒂法妮的意思,飞起一脚将那哈斯踹了下去。

那中年男子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便被恶犬淹没,撕扯为数块。

低沉凶恶的犬吠声此起彼伏,人体的撕咬的声音刺激着几人的感官。

不多时,那名为哈斯的男子就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甚至连骨骸与衣物都没能留下。

弗朗西斯默然地注视着这一切,王国建立以来,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与有罪之人惨死于一项项可怖的刑罚之中,这样看来他也是罪大恶极之人啊。

“好了,弗朗西斯,现在轮到你了,你是想自己走呢,还是想让你最亲爱的孙女送你一程呢?”

蒂法妮转向弗朗西斯,悠悠发问。

弗朗西斯毫不犹豫向坑洞走去,经过一晚上的时间,他对于蒂法妮也生不出仇恨来,此刻只想尽快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束这被人愚弄的一生。

见到他如此决绝,蒂法妮倒是有几分不满,她连忙叫住弗朗西斯,语气古怪: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就那么着急去死去见华那小蹄子?”

闻言弗朗西斯叹息一声,转过身来,不过他没有看向蒂法妮而是看向她身旁的艾琳娜,语气舒缓:

“你祖母告诉过你,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对吧?

她说的一点没错,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只会徒增痛苦罢了。

不过你祖母似乎也没多长时间好活了,等她死后,你顺利登基了,你可要好好想想,自己要做一位什么样的女皇。

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有办法陪在你身边……

虽然我知道童年对一个人的一生都有着莫大影响,但艾琳娜你这般聪慧,一定能想办法克服……

不要一辈子都活在你祖母的阴影之下,要过自己想过的人生。

要是还不开心的话,王位什么的,都无所谓。

毕竟在爷爷心中,你比……这整个王国的子民都要重要得多。”

小女孩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弗朗西斯,眼眸之中没有一丝情感,就好似那位娇憨地吵着要听童话故事的艾琳娜已经死去一般。

弗朗西斯见状叹息一声,他不知道在艾琳娜今后独眠的深夜里,会不会偶尔地想起自己。

接着他转向女皇,看着她,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丝柔情:

“对于你,我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只是……如果有来生的话,我希望我们各自安好,不要再相遇了。

你也不用去承担什么推翻精灵的职责,将自己扭曲成这般模样,我也……”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自嘲地笑了笑,身子向后一仰,倒向那满是恶犬的深渊之中。

“弗朗西斯,你这……”

蒂法妮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男人竟如此决绝,踏前两步向坑中看去,嘴角不自觉地抽动着。

说来奇怪,即使知道了自己一生都在被蒂法妮愚弄,华与孩子都惨死于其之手,弗朗西斯的心中却对其生不出一丝恨意,只觉得凄凉而疲惫,只想快些结束自己的性命。

回望自己的这一生,弗朗西斯甚至不知该如何评价。

早年满心伤痛为国家鞠躬尽瘁,晚年被幽禁于深宫之中熬过无数个日日夜夜。

就好似一场悲剧,他身为演员,极力地取悦着观众们。

“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再也不想来这世上走一遭了……”

恶犬口中的腥臭与那多年来侵染于此的血腥气直冲弗朗西斯鼻腔,他感觉到自己的周身各处的皮肉都被撕咬开来,他并不怎么感到疼痛,只是左手食指疼得厉害。

似乎有一只幼年恶犬执着地想要将他的手指啃下来,却因牙口尚未长齐而颇为费力。

“啊啊……”

恍惚之间弗朗西斯忽然陷入回忆。

“多年以前,多萝西也这般咬过我的食指……那可真疼啊……”

“等等!”

一道惊雷在弗朗西斯脑海中劈起,他忽然察觉到一丝违和。

“多萝西……什么时候咬的我的手指来着……是了,当时我们一起参加精灵的恩泽之宴……恩泽之宴?

我们为什么会去精灵那用人族取乐的仪式,况且整个惠特曼家族不是早就因为不顺从蒂法妮的政令而被灭族了吗……

不,不对……这一切……”

弗朗西斯状若疯癫,喃喃自语,他忽然察觉到自己周身的疼痛都消失不见。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全身完好无损,周围的恶犬都后退两步,围坐一圈凝视着弗朗西斯,脸上露出拟人化的不解又遗憾的神情。

他抬头想去看是否是蒂法妮改变了主意,可那里哪有蒂法妮与艾琳娜的身影,整片空间都在逐渐崩碎。

弗朗西斯忽然一个机灵,连同前两个梦境,他的记忆忽然回来了,意识到这是梦魇的诡计,他原本正在极乐道中征讨梦魇呢。

“你这家伙,竟敢……”

弗朗西斯眼中满是怒火,环顾四周,想要找出梦魇的身影。

周围那些恶犬却齐齐化作灰雾,涌向弗朗西斯,裹挟着他的躯体消失不见,整片空间瞬间破碎。

不论是安缇诺雅将精灵与人族一分为二,或亦是蒂法妮屠戮所有精灵,建立安库德王国的世界都从未存在。

“不过……安缇诺雅,你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意识陷入昏聩之前,弗朗西斯幽幽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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