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大清楚——”
在滔滔不绝发表了一番言论之后，他却自称“说不大清楚”。
他并没有感觉自己的言语有哪里不自然——
不过为了避免被误解、他却还是补充了一句——
“以我的浅薄，我所能解释的全部大概就是‘没品位’吧。整齐划一的、没有个性的，在人造的阳光之下生长的一模一样的生物，以及周围使用毫无个性可言的同一装饰——
我不知道什么是品味，但是这种整齐划一大概就是没品位呢。”
“审美这种东西，不应该是多样性的嘛。”
“确实——不过‘整齐划一’本来就包含着‘单一’的概念，如果‘多样性’中还包含着‘反多样性’这种概念，就好像‘真正的公平必须允许不公平存在’一样，如果允许完全反对的思考也存在于其中的话，一切都无从谈起——
所以‘多样性’中不应该包含‘反对多样性’的思考，算是基本前提了。再说【人类基因保存基地】这种地方本来不就是为了保存相对比较大的样本的地方么。如果全都是同样的香蕉和西红柿——饲养的时候虽然相当便利，与此同时在生病的时候也会全部死亡。
那种整齐感其实也就需要承担类似的风险——比如说一直都按时修建、按时浇水、施加肥料——固然在一定条件之下它们会生长得更为健壮，却也意味着脱离了这份环境就无法再生存了。
如果是在‘外界’的话，最终会筛选出适合环境的个体——
但是在那种整整齐齐的洁净环境中，是一旦离开那洁净环境就很难生存的娇气之物，我确实很难喜欢——”
“不过、如果反过来想的话，那些在残酷的环境下生长的个体，其实也很难适合那种整洁环境不是么？那么、也就是说你所认为的干净整洁的环境并不是完美的环境，换种思考、换一株植物，就是另外一种严苛的环境了。
既然脱离了培养环境，在哪里都是一样生存不下去，为什么偏偏要指责在人造的干净而整洁环境中的植物呢？难道因为阁下是在不够平静的环境下长大，所以对于那些有着天然生长在优渥环境的有些嫉妒呢？”
“……”
庞戈听着对方的说法，不由得哑然。
这倒是他未曾想到过的角度，但是——
仔细想想好像还有些合乎情理。
也许自己是在嫉妒那些天然生活在平和环境中的植株吗。
对方接下来的话、好像又进一步证实了这种猜想——
“如果你真的认为那些被修建整齐的植物生活得环境更加轻松的话，如果你真的认为那种方式更加没有品味的话——
那么、你又如何看待那些被关在笼子中个体呢？还有、你要如何看待之前伊莱传给你的那些资料呢？
其实他们也是在所谓的‘轻松环境’之内被筛选出来的哦，难道你看着那些被关在笼子中的个体的时候，就没有一次想过‘啊、真像是抽象的艺术画’么。
那种笼子之中被关着的、会被奉上足够不死亡的食物——他们不可以死于饥饿、不可以死于寒冷，必须死于被那位虚假的莉丝和真正的莉丝都规定好的残杀和争斗——
然而、这样的环境要被那些一不小心就会饿死的外界生存下来的生命认为是软绵绵的、轻松的环境——
说不定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还会认为外界的是轻飘飘呢。
没有相同的环境、也就不见得会有相同的思考，如果你只是单纯讨厌着那人造的天空和空气倒是也罢了——人工的东西总是很让人讨厌嘛，明明人造的香蕉的味道、和真正的香蕉比起来，反而更加香甜，无论是香味还是甜度都更胜一筹——
草莓也是一样、真正的草莓是很难凑在鼻子下面就能嗅到草莓香甜的气息的，草莓香精的话却是隔着很远就能闻到味道——
然而大多数人却很讨厌被制作出来的香蕉的气味，以及被制造出来的草莓的气味——就连加热之后、酒精挥发掉的朗姆酒，闻起来和朗姆香精的差别也不是很大，可是后者就是会让多数人厌烦。”
“……”
庞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才好了。他毕竟并不怎么了解天然香蕉、天然草莓以及被制造出来的香精的味道的差别。
“总而言之、你就理解成上面有着挥之不去的，僵尸一般的香甜味道就好了——
一般不都会认为僵尸会散发着腐臭的味道么？不过、僵尸的身上实际上是一种异样的甜香味，这一点你应该有经验吧？彻底腐烂的死尸的身上才是臭味，然而僵尸的身上却是甜香——”
他如此自然提起了这个话题。
还添了“我查看了你的嗅觉记忆哦”来解释为什么他会说出“你有经验”这种话来。
“喔。”
庞戈随意答应了一声。
这一点也确实是让他疑惑的——他也曾经以为僵尸一定是嗅起来和腐烂的尸体一样，充满了令人难以忍受的腐烂臭味——
不过、在见到实际上的僵尸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只对了一半。
真正的僵尸身上确实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不过不是臭味而是难以忍受的浓香——
他曾经以为是因为少量的香气因子散在空气中就是香味、而同样的物质浓度太高就会变成臭气——像是百合花、茉莉花散发的味道一样。
不过、显然这种想法是无法支撑实际上的差别的。
最初他不由得思考起了因由、然后又因为思考不来而放弃——
在这具身体的主人开口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他确实曾经有过想要追寻这个问题答案的欲求。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不甘心就这样被牵着鼻子走，在敷衍地应答了一声之后，他清了清喉咙——
说出了早就已经被自己否认掉了的那个说法。
“难道不是因为浓度的差别么？同一种香味因子，浓度太大了就变成了令人厌烦的刺鼻的东西了。
过犹不及——？类似这种的——”
“嘛、你现在用这种说法来敷衍，难道是以为我不知道你曾经亲自否认了这种思考吗？”他发出了“嘻”地一声：“不是哦，你自己不是最清楚不过吗？还是说、我狭隘了，你不是以为我不知道，而是想要试探我知道了哪种程度呢？
那么、您现在的试探应该得到答案了吧，我知道您的纠结以及自我否认——”
“……”
“既然您这样试探了我，那么我当然有必要再进一步给您解答来证明我的能力——
僵尸的味道之所以和腐烂的尸体不同，应该是状态不同吧。
快要烂掉的水果和已经烂掉的水果是不同的——
即将要进入腐败状态的水果，不但会散发出异样的香甜味道、同时口感也是最美味的——
可是已经烂掉的水果的话、吃起来的话却会是黏糊糊的令人讨厌的口感，散发出来的也是怪异而扭曲的味道。
僵尸算是保持在了即将腐烂的一刻的东西，而腐朽的尸体则是已经烂掉了的，这大概就是它们的区别吧。
不过、即使僵尸散发出了香甜的气味，不是也很让人讨厌吗？
毕竟天然状态下是不会诞生出僵尸的，那一定是谁构造出来的事物——
那么比起僵尸身上散发的即将腐烂的甜香气味，你肯定也是更喜欢从真正的活着的生命的身上散发出来的生命气息吧。”
他似乎是在调动着庞戈的知识库、尽量以他能听懂的方式来为他详细解释。
而事实上，庞戈确实理解了他的例子。
是吗、他刚才说的所谓的香精以及天然的气味的差别，就是活着的人和活着的僵尸散发出来的味道的差别啊。
“不过——”他撇撇嘴：“实际上、也不见得活着的生命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就一定是更让人愉快的就是了。
不是也有没有经过任何改造修饰的活着的肉体上，也散发着令人讨厌的味道吗？如果就这样认为我肯定更喜欢活着的生命散发出来的生命气息也太武断了。
大概也有那种、比起他身上的味道，我更喜欢僵尸味道的活着的人——”
“嘛、特殊情况就不列入考虑了。就好像我刚才说的香精和天然的气味，也会有人比起天然的味道，更喜欢香精味嘛。关于健康什么的都是偏见，只要在那些构造的味道之中再添加相应的营养成分，那么肯定也还是构造的更利于身体健康——
可是、人的本能却会把这种偏见放大加强，你觉得是为什么？”
“为什么……？”
庞戈默默思考了片刻、小声道：“人本来就是充满了偏见的生物这样的……？就像是没办法消除争斗一样——争斗的基因组也是固有基因组之一，反而不想争斗的基因要特别去筛选……”
“哈啊、这倒也是一种思考。确实、我要说的也是基因组的筛选残余，不过我要说的不是‘偏见’和‘争斗’，而是‘恐惧’哦。”
“恐惧——？”
“对，害怕被取代的恐惧。在看到自己制造出来的东西、能够轻易超越天然——香精、营养、植被——
以及你方才提到的、阳光、空气、以及净化水——
这些东西都能够完美替代自然之中的存在了。
这不是很难不去思考，什么时候创造出来的东西就要超越自己了吗？而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的完美程度已经超越了自身，那么自己恐怕就和那些天然蔬果以及阳光空气一样，不知不觉变成可有可无的存在了。
所以人会讨厌僵尸、也会讨厌智能机器人——但是像那种活着的时候看着就像是个僵尸一样、以及像是伊莱这种天然就和机器一样的人，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恐惧。
类似于孤掌难鸣的侥幸？即使伊莱是优秀的、她也是偶然出现的优秀，和其他的属性别无二致、和其他的天才别无二致——
一旦是构造出来的，就能够量产了。
所以如果你方才要是基于对于天然和构造的角度来述说你的反感的因由，我反而不会反驳你，我会更容易接受——
毕竟我自己也是这样的。我也很讨厌被造出来的东西——我也知道这只是我内心的恐惧与偏见，可是我却一时没办法克服、也认为没必要克服。
天然的本能有时候是能保命的。
可是你要是认为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更娇气、我就不得不辩驳你了——倒不是多么高尚的原因，只是我自己就是在类似这种环境下生长的，你认为你比我的存在价值更高，更合理，我自然会辩驳。”
他懒散散地，从那凹陷的休息区——宛如棺材一样的休息区站了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门锁被打开的声音、庞戈还深陷在他的话语里。
“喂——”
脸颊上挨了清脆的一下。
“稍微清醒清醒、我本来是为了让你的思维处于最活跃的状态才会开启这个话题的，如果你反而因此变得糊涂了、不小心就在这方面消耗了太多的精神力，那么就浪费了我的一番苦心，也完全毁掉了我的目的。
热身的动作却让人精疲力竭，无法做出接下来的锻炼动作，那么无论身体的拉伸程度有多高，也是失败的热身动作。我再这方面本来还蛮有自信的，不要打击我的积极性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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