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的日升月降轮回之中,致远花终于迎来了伟大国王的生日宴会。
上一回举办还是格伦出生以前,那年头的岁月里爬墙虎就已经遍布城墙的角落,将黑褐的砖头染做鲜绿,任谁都能睡在绿茵地间弹奏古加拉斯王的胜利之歌。
岁月侵蚀了一切,诗人们老去,花儿逐渐凋零,往日生活一去不复返,看似美好的景象不过表面风光,暗地里的锈迹早就遍布王国的每个角落。
格伦很早就离开寝室,洗漱过后独自一人在阳光明媚的大厅瀑布旁伫立凝视城中景物,欣赏他即将接手的这片土地。
几日来的暴动、战斗与厮杀,将这座城市所有伤疤全部揭开,带来了言语不能描述的剧痛。
但此时的风景,似乎都被风与日光所带走,没有了让人厌恶的腐臭气息,黎明时分来自远方的暖风吹走了寒潮,万里无云的蓝天上除了太阳,别无一物。
就在格伦的观察下,居民离开了家中,纷纷走上大街,感受这难得一见的光芒,沐浴在其中让身躯被温暖包围。
许多人在瀑布河流的主要干道上站立,双手摊开在胸前,细心品味冬日中稀有的回暖天气,好像前几天的种种事件都被忘了似得,令人暂时脱离现实的思考,安心地归于宁静中。
王宫里也有着同样的气氛,墙壁不再是一抹蹭出水迹,侍从们都换上喜庆的礼服,看上去色彩鲜艳,带亮片的蓝色丝绸被挂在大厅的房梁间,忙动的女仆们颇有干劲地用抹布清洗橡木桌,没有任何人放松或怠慢。
几个小时前还处于绝望的格伦,一度相信特兰也逃离了自己,不知怎么地又为眼前发生的事情感到意外,突然多了些自信,或许未来没想象中那么糟糕。
作为摄政王与国王的嫡长子,格伦的确是今日的主角,但他的未婚妻此刻比他更忙。
梅正穿着一件他常用的破旧女仆袍子,手握一根鸡毛掸,四处指挥行动,其他几位五十多岁的女仆长和小管家在她的协调下运作得当,把一切打点的都非常到位。
能容纳上千人的大厅里,诸多古加拉斯王时代遗留下来的文物都被摆了出来,替换掉原本的雕像,放置在墙壁内的展示柜中。
其中有罗撒的名画、戴蒙的盔甲、古代灭绝物种的骨架、命运切割战中海勒古最高军事长官的头骨,甚至是古加拉斯王的尿盆。
另有由王室专门定制的纯金半身像,从古加拉斯王开始到他的儿子、孙子以及重孙,统统被聚集在王座后的高台处,俯视他们生前曾执政过的整个大厅。
成团的歌手、游吟诗人与小丑从大门两侧小门进入,找好了大厅侧翼的两大空地后为表演准备,雇佣的苦力还运来了装入笼子的猛兽,狮子或老虎,都是些南方不常见的。
近两星期前被切割者在宴会时所破坏的柱子,以及信魔袭击时带来的损坏,大多在一夜间被补好,灰褐色的石柱用泥浆盖了一层,填补空缺的破损位,之后又在烘干的泥砖外套上一层暗金色布帘,配合细碎的橙色绒毛,大殿内数十根柱子被帘子接成一体,整个空间感受不出任何来自石材的冰冷气息。
在格伦还处于这最后的美好景象时,第一批不速之客的到访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大批贵族们走了进来,有序而又有礼,在大殿侍从的引导下踏到正中央的红地毯间,放下自己带来的礼物在右侧的大桌上,一个个又排列成整齐的队伍,在划好的长线前等待。
还未等格伦打算想好接下来的台词,梅突然在他身后冒了出来,还是刚才那副装束。
“紧张吗?”梅对他说道。
“一群昨天还在试图逼我退位的人今天嬉皮笑脸的想要祝贺我,要说我不紧张的话.......好吧,我还是很紧张的。”
不希望压力干扰梅的格伦,无时无刻不在她面前装作一副“一切都还好”的样子。
“别人也许以为是因为婚礼,可我懂你,你现在放弃也许还来得及。”
梅看穿了格伦的小把戏,伸出手来把他带到王座后为典礼准备的帷幕里。
“你不会觉得我娶一个贵族的女儿就能获得他们的支持吧?或许,你想说的一点都没错,我要是听我父亲的意见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麻烦了。”
格伦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话,有些吃惊地难以保持冷静,说话的语气要激动不少,讲完后立刻变为沉默。
“我......”
梅很快意识到刚才的话伤害到了格伦,愧疚感让她自觉远离格伦。
还未等未婚妻用言语表达出歉意,格伦便一个箭步走到她面前,用双手捧住了梅的脸颊,额头与鼻尖轻轻碰触她。
“这都无所谓了,有你在就可以。”
格伦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双手继续穿过梅的紫发,面孔则挪到较远的地方,用双目好好打量未婚妻面上的每一处。
“嘟嘟嘟!”
大厅里传来了礼仪官有节奏的长号声,预示着被邀请参加的贵族们皆以到齐,菜肴跟场地也准备完毕。
帷幕后的一对佳人透着薄纱看得见接下来的场面,纵然是如此,也没有一丝犹豫。
“我爱你。”格伦很认真地讲。
“早就知道了。”
梅傻笑一下后挣脱了对她恋恋不舍的格伦,一个人从帷幕内的通道走向**的更衣室,为即将到来的典礼做最后的准备。
“有请王储兼摄政王,布龙菲尔德家族未来的第十三任继承者!布恩斯特·格伦·布龙菲尔德殿下登场!”
帷幕前的王座旁,以往的弄臣化妆成另一番威严的样子,扣了一顶大高帽,举起单臂高呼道。
仆从们很快就涌入了帷幕内侧,纷纷低着头等待格伦走出去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准备,天生自带的多疑让他真的犹豫了几秒,吞咽口水后才披上仆从递给他的梦影裘,戴上象征着王储地位的戒指,两手轻轻推开了帷幕,把自己暴露在好几千的贵族与外国使臣目光下。
“诸君日安!”
格伦用装了扩音石的短杖顶住下唇,象征性地对贵族们问好,即便他们当中有相当多的人昨天还有推翻他的打算,还是不得不笑颜以对。
“天佑致远花!”
许多贵族依旧如往常般回应格伦的问候,而那些参与了昨天逼宫的人则很明显没有任何反应,既不跟随大部分人一起举杯,也没说出任何赞美的句子。
挤满大厅的数千人每说一句话都能引来巨大的噪音,大厅从未有如此的热闹过,以至于格伦都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这场景,他这辈子的见识很广,但在这熟悉的冷清大厅里,还是头一次见过这么多的人。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的婚礼,我父亲的生日,都在同一天举办,上次有这样的盛况还是在我出生以前!”
格伦的每次发言,都能引来一阵如涟漪波荡的欢呼,从前到后没人落下,有的年轻贵族甚至举起双手,站到了台子上,试图看清难得一见的摄政王是什么样子。
这场面超出格伦的语气,他本打算按照演讲稿去说,但看了几眼就扔到了王座后方,独自一个在王座的高台上来回走动。
“我知道,你们当中有很多人对我有意见,有些甚至觉得没有我会更好,但是......”
他故意留空后半段没说出口,试探着人群的反应。
果然,贵族们都不在那么激动,除了知道格伦的话有什么意思外,也有的则是对当下情况的不了解。
“但是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我继位后会不计前嫌,让我们共同治理好这国家吧!”
格伦走到他父亲的纯金半身像旁,故意用手拍打半秃的脑壳,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表示出足够多的善意。
接下来,参与婚礼的人都犹豫了一阵,为他们所听见的话面面相觑,很快就从地位最低离得最远的大厅处爆发出欢呼声,那些排不上号的小贵族第一个为此鼓掌,许多人跟风做了一次,很快就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
尴尬的气氛瞬间被喜庆的狂欢声所取代,乐队开始演奏,被布帘盖住的珍奇异兽们也被展示出来,吓晕了好几名靠在附近的夫人。
格伦对宴会再熟悉不过,若是说他在今天便死去,那他这辈子有五成时间便都是在宴会中渡过的。
大的,小的,新奇或沉闷,宴会都只有一种形式,以最美好的事物遮盖烦恼,让人以为一切都安然无恙,放心享受物欲带来的**,暂消隔阂的在同一场所内共欢。
那便是宴会,无论人们心中有怎么样的想法,没人会放弃参加一次宴会的机会。
“有够糟糕的。”
格伦很少自言自语,如果没有能说话的人,他通常都选择闭嘴不言,但今天他终于顶不下去,不得不对自己说些话来解闷。
王座之上的他没多少独处时间,接见别国使臣的任务很快就来到了他面前,各个国家的代表在遗王座后方的临时小屋里一个个走了进来,纷纷觐见这位未来的国王,进献珍贵的异国礼物向他致敬。
从帕德罗德尔公国到加尔迪亚帝国的特使,大部分愿意派人来的国家都向他打过招呼,说快不快的就过了几十分钟,来到了最后一人。
“陛下!不知道您介不介意我这样称呼。”
一名矮小又偏瘦的少年挤开旁人后走进屋内,一副橙黄色的晚礼服,左肩还套了象征某个家族的猫头徽章,手中提了某个黑木制作的礼品盒。
尽管屋里就两人,格伦还是选择性地无视,完全没有回答的欲望,他已经烦的够多了。
“殿下!我是贝加派遣来的使臣,库尼昂·弗雷斯特!抱歉来迟了,乔诺陛下几个月前收到西蒙国王的传信时,曾经亲自叮嘱我要把礼物送到您手上才可以回去。”
眼前少年的话说多不多,讲起来却颇有节奏,一看就是受过训练的年轻贵族,但似乎在表面的自信下还有着别样的波动。
格伦的冷淡让这名贝加少年立刻开始慌张不已,少年先是鞠躬再倒退一步,羞涩难堪的表情暴露出来让他在格伦面前无地自容。
“谢谢贝加国王的问候,至于礼物什么的就算了。”
格伦往身旁堆积如小山的礼物瞟了一眼,示意这名叫库尼昂的少年把东西拿过来。
贝加的库尼昂很顺从的把礼品盒送到格伦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把里面金灿灿的东西展示在格伦眼前。
礼品盒内装了一块金子,纯粹的狗头金,没有任何修饰,甚至还挂了没刷干净的河泥,大概连洗都没洗过就这么包装过来。
“还真是简单粗暴的家伙,连送礼都这样的风格,乔诺国王是在羞辱你,抑或者是在羞辱我?”格伦又用手指轻轻把盖子压低,用双眼把面前的贝加使者鄙视了个够。
“这,这我也不清楚,殿下。我完全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乔诺陛下吩咐过禁止打开。”
库尼昂被吓的双手颤抖,一副完全没有担当的样子让格伦感到又可怜又好笑。
“让你这种小孩子带着一块狗头金来给当贺礼,看来比起打仗,乔诺国王更擅长让人丢失名誉。”
宴会上还有其他麻烦要警惕,但格伦并未因此就失去了作为未来国王的尊严,对眼前发生的喜剧性一幕感到极大的不满,碍于今天他的处境才没对着眼前快哭出来的少年发火。
“也,也许是因为我姓弗雷斯特,乔诺陛下一向不喜欢我们家族。”
库尼昂收起礼品盒后不敢直视格伦的双眼。
“哪个弗雷斯特?闭眼睛在大街上随便打一拳都能碰到十几个姓弗雷斯特的贵族。”格伦嘲弄他说。
“就是布鲁姆山脉以北的那个弗雷斯特,我兄长是贝辛格·弗雷斯特,您一定听过他的事。”
库尼昂不甘于被格伦嘲笑,尽管依旧还是害怕眼前的格伦,却还是鼓足勇气尝试辩解。
格伦停了一会儿,看上去是在仔细回忆,几秒后一副知道答案的样子,从高台上跳了下来,俯身对库尼昂说。
“没听过!”
回应给库尼昂的只有格伦恶狠狠的鄙视,这位脸皮薄如白纸的少年抛下礼物后,跟没脸见人的女孩一样,一溜烟就钻入了人群里消失不见。
几日来的委屈与不满,全都用文明的方式发泄出来后,格伦感到顿时的清爽舒畅,这种方式比起暴力来更能满足他,足够沉浸一段时间。
“殿下,我们必须聊一聊。”
一个算不上熟悉的声音在他附近传来,把另外一群想靠拢到小屋入口的贵族纷纷吓的远离,通往小屋的王座附近瞬间成了空地。
格伦顺着声音来源望了过去,拜亚·艾兰思正站在那,换了一身新礼服,没了昨日那般浮流在表面的恶意,更多了一分爽朗。
上次见面时还打算政变的男人就站在他两米外,格伦本能地转身就走,拜亚却赶在那之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比起拿一个使臣出气,你该更多的关注一下身边的事情了。”拜亚主动先开口,他也见到了格伦与贝加使臣那一幕,将之当做不错的开场白来扫清昨天逼宫后的对立气氛。
“注意你的言辞,我依旧有权力追究你昨天的所作所为。”
格伦并未退缩,反而威胁起拜亚来。
“你该离开这国家。”
拜亚的语气很无奈,透露出某种难言之隐。
“离开我自己的国家?还是在你们的威迫下我就会放弃祖先牺牲自己才换来的地位?”
撕破脸的格伦不愿意再假装一切都还好,主动挑明了拜亚的意图。
“现在你总算认识到了你的处境,这很好,但还不够。”拜亚往人群里瞧了眼,立刻又将注意力转移回来,更像是对格伦的劝解而非威胁。
“我不会为了我自己的安慰放弃作为王室的尊严任你们摆布。”格伦继续说道,全程背对着拜亚。
“不不不,想想你的妻子,还有这国家的国民。格伦,这不是什么来逼宫的贵族与不肯放弃权力的王储之间的事情了,就是你和我而言。”
变得开始诚恳的拜亚一点点透露出内心的心声,比起明显处于劣势的格伦,他更为紧张现场的环境,故意绕到格伦的视野前,面对面的看着他。
与平日行径完全不同的拜亚让格伦也感到了好奇,不再保持刚才的对立姿态,认真的考虑着拜亚所说的话。
“即便我一无所有,也是你们未来的王。”
很快,格伦又开始强硬起来,把敌意全部堆在脸上。
“听我说!别再装作很强势的样子!这局面不是我能控制的了,米提尔已经把持了前庭,他的人换上了侍卫的衣服,混到了大厅里,你等会就要与未婚妻一起在群臣和贵族的祝福下被他们杀死了!”
从拜亚口里说出来的话,没有一样不是格伦所不知道的,正因为他很清楚,所以当拜亚告知他所谓的“真相”时,对拜亚的恨意立刻跟春雪似的消融殆尽。
“你在背叛你的家族。”
这是格伦唯一可以说得出口的内心想法,他并不知道昨天的敌人今天到底为何要帮助自己,连一丁点头绪都想不出。
“我没有!为自己家族出力可以有许多不同的方式,合理的文明沟通或暴力。很遗憾我尝试前者失败后,米提尔就不再愿意为和平的表面维持现状了。”
拜亚连续几次眨了眨眼睛,尽管他不认为自己在背叛家族,但带有不确定的声音让他内心对自己行为的真正看法暴露了给格伦。
“不要认为我没有底牌可以打,泽维埃很快就会带着军队回归,到时候包括米提尔在内,所有意欲武装政变的贵族都会被吊死。”
格伦还是选择继续保持口风上的严谨,他始终还相信着特兰或许还有带回福克西纳回来的机会。
“把无聊的斗争放一边吧!国王死了!而大部分人还不知道,十几分钟后你没法把国王变出来,你会失去所有人的信任,米提尔可有太多借口来针对你!艾兰思家族都会支持他,就算是我也没法拦住他在这个问题上胡作非为。”
作为一名对国家具备责任感的贵族,拜亚始终不肯放弃任何机会劝说格伦,对米提尔的劝解失败后,格伦是否愿意尽早放弃权力远走他乡,在拜亚眼里成了国家最后的机会。
“倘若我放弃王位,他们会怎么对我和我的妻子。”
格伦试探性地提问,声音很小很轻,透露一种无奈中的不情愿。
“我可以保证你的性命,但我不能保证你妻子的,有传闻说她怀孕了,大部分贵族不会允许一个有平民血统的王室后裔存活下来,你一辈子都不能有后代。”
拜亚解释了格伦即将面临的处境,没有多少保留的告诉他所知道的一切真相。
“那我不会放弃我应得的王位,如果你的兄长愿意为了权力付出血腥的代价,那么他也会迎来属于他自己的命运。”
连挣扎的过程都没有,格伦当即将他认为的最后答复传达给拜亚,不等拜亚那一脸惊讶转为绝望,甩起身上的袍子就离开了小屋,往帷幕后方前进,在通往梅的化妆室上漫步着,亲自迎接他的未来妻子。
“你疯了!跟他们所有人一样!”
在格伦身后还回荡着拜亚对他的咆哮,可这都无所谓了,今日太阳升到正午时,或许就是人生另一个新开始将至之刻,但那时格伦也会迎来他人生最幸福的事情。
帷幕的后方化妆室内一群女仆在为他们平日里的上司打扮着,让这位前女仆长尽量看上去与众不同,比起对政治敏感的男性,女仆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欢快,以为今天是个值得欢庆的日子,也对梅偶尔流露出来的悲伤感到诸多不解。
“梅姐,为什么你总是苦瓜脸,你就要嫁给未来的国王了,该开心才对。”
梅的一个好友兼随身仆从对她说道,一面还在测量婚纱的长度。
“恩,是啊。”
腼腆的梅不好意思的笑了,对化妆室内姐妹们的祝福却始终感到不自在,想不出该怎么样好好逐一回答,无言的笑容成为她唯一能给出的表示。
“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这种机会,还有那些贵族们总是瞧不上平民,平时连看我们一眼都不愿意,你可要努力哟。”
又有别的好友给梅披上了面纱,在耳边小心告诫着她。
“最近似乎都不太平,你和穆纳先生都一定要小心,话说穆纳先生人去哪里了?”
朋友继续警告着梅,时不时流露出对自身处境的同一种担忧,在明确表达出来前又转为问句,试图掩盖内心的不安。
“父亲他在这,等会就来迎接我。”
一切安排妥当后,所有女仆们纷纷从仆人专用的小门撤了出去,为梅让出空间来与化妆室门口挂着的镜子对照。
那面椭圆形的长镜镶嵌在化妆室的大门里,一圈漂亮的金属茉莉花把它围做一圈,当梅静下心来仔细观摩镜中的自己时,仿佛看到另一人。
梅很少照镜子,并非惧怕容颜衰老,更多的是对自己平民身份的恐惧,那并非以贵族身份降生的身躯使她不停暗示着,终有一日格伦会离自己远去,哪怕此时此刻也不例外。
忧虑、不自信乃至颤栗,对未来诸多的变化让梅感到孤单,她被镜中人吸引过去,一步步走到镜子前,直到哈气盖住了镜面才停下。
梅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瞳孔,总觉得满是不熟悉的茫然感,也许是隔着黑色面纱的缘故,但当她轻轻掀起盖在脸上的面纱时,镜子里的人却更加让她感到陌生。
惊恐之中,梅怀着对人生的疑问,双眉上下抖动,眼角几乎就快湿润,深色的眼仁在镜内自己的面孔上来回扫看,试图寻找能她感到快乐的美好回忆。
但越是用心寻觅,越多不愉快的往事就被她勾勒的越清晰,病重的母亲与随时可能被国王处死的父亲,不止一次成为梅获取幸福的障碍。
而在今天的这个时刻,所有梦想都已经实现,却没想到自己变得懦弱起来,连街边卖花的贫穷女孩都不如,竟然毫无自行可言。
她开始犹豫不决,试图退缩逃避,镜子里的人伸出双手,捧住她的白嫩面颊,用相同的面孔再次跟她对视起来。
尽管有着同一张脸,但镜子里的人自信、无畏且令人觉得温暖,一脸笑意令人为之陶醉。
双目对视下,梅的泪水终于绷不住,开始流过眼角,滴落到婚纱上。
一眨眼间,镜子里的双手不见了,只剩下平凡无奇的椭圆长镜。
留下来的,是被映照在镜子里那婀娜端庄的贵丽女士,一身黑紫色混合的婚纱披身,黑色手腕套在细嫩的手臂上,颈部挂了一串蓝宝石项链,黑面纱也轻轻落下,让人难以目睹她的面部细节,不可逾越的神秘感与典雅气息并重。
“吭。”
镜子慢慢开始向另一侧挪动,梅眼前那身木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她的父亲穆纳正站在门外,稍微驼着的背让这名中年人的矮小身材更加瘦弱,尽管穿了一身喜庆的蓝袍,却还是一脸悲伤,不敢与女儿直视,只是一言不发的望着地板。
“她没来吗?”梅询问着母亲是否有到场。
“晕迷很久了,没法来这,抱歉。”穆纳略带颤抖地小声回答说。
“别愁眉苦脸的样子参加婚礼。”
梅跨步走向前去,主动将双手揉在穆纳的眼角旁边,把他那些不多的鱼尾纹统统衬开,跟五六岁与父亲嬉戏的女孩一样。
“老爸,今天是值得开心的日子。”梅继续说道。
“对不起,我什么都帮不到你和殿下。”穆纳摇摇头,想起了许久前国王对他说过的话。
“你女儿还是那么坚强,被人抓走后也没有任何事情不是吗?别担心我。”
即便内心有许多想说出口的话,梅还是选择把最积极的一面表露给她的亲人,哪怕明天就是末日,她也想好好渡过剩下的每一秒。
本来已经想哭的穆纳,顿时忍不住泪水,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此时瞬间被泪水糊住了视野,只能在女儿的安抚下步步向前,走了一段时间后才有所好转。
穆纳擦干眼泪,伸出手臂让女儿挎住,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单独一人送梅前往帷幕后方,每踏出一步对他来说都是挑战,胆小怕事的他从未想过会站在国内所有贵族精英的面前,以未来国王岳父的身份俯视着他们。
这样的事情很快就会发生了,也许只剩下几分钟可以拖延,甚至能就此选择离开,但穆纳还是为了女儿的幸福选择不再逃避,任由那些原本就瞧不起自己的贵族们仰目抬望,有生以来头一次鼓足了勇气挑战他所惧怕的未来。
父女走出了化妆室通往帷幕后方的单人通道,身边的环境立刻变得顺畅宽广,几十人在帷幕后方忙着工作,有的在准备接下来要用的演讲词,也有的打理着准备好的婚戒,还有一些正在进行最后一次宴会舞蹈编排。
众多身份各异的人当中,格伦正站在两对帷幕的正中间,什么也没拿,什么也没做,仅仅是孤零零一人独自站在幕间,身上的梦影裘黯淡无光,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反应着格伦此刻的心态。
“殿下,储妃她到了。”
仆从有礼的通知过格伦后,立刻走开了,格伦也慢慢回过头来,一脸早就知道答案地看着穆纳与梅。
“抱歉,来晚了。”
梅为她的姗姗来迟表示歉意,同时松开了父亲的手,走到了格伦与穆纳之间。
“一点都不晚,我还以为你被吓跑了。”格伦道。
“几乎?或者说差一点?不过要是没有你在,我一定会逃掉。”梅红着脸回答他。
“我也是。”格伦忘了烦恼似的一脸傻笑,完全忽略了其他人的存在。
“别那么肉麻,我父亲还在这。”梅也回以同样的笑容。
两人一齐看向穆纳时,这位年长者很识趣的避开了这一幕,难得也隐约暗笑。
“殿下!储妃!时候到了,请到准备好的位置上。”
礼仪官离的老远就对他们发言,弯下腰头也不抬的一边保持鞠躬,一边恭请两位尊贵的大人各就各位。
在侍从的提醒下,格伦终于留意到附近忙碌的人群差不多已经停下手上的工作,帷幕后几十人都在盯着格伦和梅,接下来便是他自小就期待的那一刻,那让他魂牵梦绕的梦想。
“你愿意嫁给我吗?”
格伦问梅。
“你说的太早了!”
梅嬉笑着回答。
十几米高的巨大帷幕被慢慢推走,交叉的布帘左右错开,准备好宴会舞蹈的舞者们率先跳了出去,在帷幕的缝隙下越过王座,飞跃到王座前特意圈出的中央场地上,二十多人用如同黑天鹅在水端嬉戏的舞姿,同样地于人群间划出轻美的柔线。
王座旁准备好的礼花一齐被点燃,喷射出光亮的火花,围绕正王座依次序地转了三圈,连王座上的纯金雕像都被映射出迷人的金光,配搭同一时刻在帷幕后方开始歌奏的合唱团,宴会的气氛立刻就被带动起来。
摄政王格伦与储妃梅最后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穆纳则跟在他们身后,三人一同对贵族们欢呼予以沉默的回应,单手高举挥舞,像是在接受他们的祝福。
没多久后,根据习俗与惯例,穆纳先下了台,贵族们则手持分发到的鲜花瓣对天空挥洒,每个人都能拿到一木篮的各色花瓣,落下的每一片都代表着对新娘新郎的祈福。
大厅平日里从来不用的地板水槽,此刻已经用透明的玻璃管连接瀑布的水流,在地砖下的水槽内制造出一道又一道人工喷泉与临时小河,花瓣落下后飘入其中,香味很快就随着水流散播到整个王宫各个角落里。
野兽的狂叫、宾客的欢呼、乐团的美音、美食的诱惑,亦或令人看不清彼此的漫天花瓣,都汇聚成同一种引人投入的事物,让人忘记了所有烦恼。
“现在!开始正式的结婚仪式,请诸位肃静!”
狂欢过了几分钟后,负责结婚典礼的礼仪官对全场人高呼,在装有扩音矿物的器材下很快就让所有人冷静下来,纷纷将目光投送到今日的主角身上。
数千人的视线可以让任何人崩溃,但在格伦与梅身上,似乎成了一种已经得到的认可,让那些曾经反对格伦迎娶梅的人咬牙切齿,而这也正是格伦所想要的。
格伦伸出一只手,微微举起,梅立刻搭了过去,两人互相握住彼此的手腕,在半空中紧紧握住对方,一个右手提起梦影裘,另一个左手提起裙边,从王座附近走上了高台的最顶端,足以让所有人看到他们的身影。
负责主持婚礼的礼仪官按随后才走上高台,站在两人后方,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金属外壳书籍。
“请向历代先王与王妃的血印发誓,你愿意以血为信誓,终生陪伴你的伴侣吗?”
礼仪官开口对格伦与梅发问,又将金属外壳书籍对着他们打开。
书籍上面的书页又硬又黄,其中展示给格伦的那一页里,十几枚王室专属徽章上,都蹭了一圈血迹,有许多颜色早已发黑甚至化为碎片剥落,但依旧可以看得出那曾经的鲜血背后,所代表的每一位国王都曾以血起誓,终生都不曾改悔。
“我愿意。”
格伦先开口。
“我也愿意。”
梅稍晚一点跟着一起讲。
“请将你们的血混到银盘当中。”
礼仪官从旁边放好的纯银金属盘里拿来一把微型的小刀,恭敬地递给了格伦,等待他自行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格伦将小刀放在手里掂量了一阵,好似从不觉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什么难处,随即将小刀对准手背划了一刀,再将小刀递给梅。
从未被刀划伤过的梅,稍微有些害怕,但格伦很快就用流血的手与她十指相连,彼此紧扣在一起,格伦的血很快就混到梅的手上,一对血手彼此握住了对方。
不知为何,明明应该令人恐惧的鲜血,此时却一点不让人感到害怕,反而有些温暖。
梅很快就不再犹豫,想都没想就将手背也划出一道伤口来,任由血液流出,完全没有惊恐的眼神,更多的是一种期待。
他们的血液混合在一起,手腕却始终没有分开,一同将手掌放在银盘之上。
“滴答滴答”。”
血珠快速的从他们手上坠落到银盘表面,很快就混合成一团。
“请画上血印。”礼仪官说道。
格伦与梅将受伤的手扣入银盘,沾到对方的血液后,涂抹在属于格伦的那个空缺徽章图案上。
每一名王室成员,一生会拥有两种徽章印记,成年与结婚后各自一种。
如今,格伦所抹去的正是代表着他过往所使用的菱形徽章,在一个圆圈里逐渐把二人的血液填满,最后礼仪官再将一枚终生代表格伦的新徽章印记用金印压了上去,形成血的新印记。
当礼仪官的手挪开后,格伦看到了属于他自己的新徽章,三个大小不一,互相重叠顺时针转动的原型图表。
图形简单而又结构复杂,那是只有他父亲才能选择的徽章,正如他未来会选择徽章给儿子一样,格伦还并不清楚父亲为他挑选的徽章有何用意。
但哪怕想去问一问,也不再可能了。
他如是思考着,直到梅用手指敲了敲他的手背伤口,才总算从一瞬间的惆怅中恢复过来。
“请为储妃佩戴婚戒。”
礼仪官一如既往地提醒这对新人。
“当然。”格伦特意说了一句,有意掩饰刚才那失神的几秒。
挪开左侧装满血液的银盘后,一名留辫子的金发仆从,低着脑袋将铺满茉莉花的紫色长方形戒枕举到格伦手旁。
戒枕上的那枚戒指极为朴素,仅仅是普通的铁环而已,没有任何名贵的金属,哪怕扔到大街上也不会有人拾取的水准。
但正是这么一枚再普通不过的铁环,却是从古加拉斯王那破落贵族出身的母亲手中一直承传至今,几乎每一代人都会象征性的使用这枚戒指,至今仍然不忘戒指所承载的悲痛历史。
格伦将戒指拿了起来,佩戴到梅的中指上,然后两只血手再次握紧,转向面对身后的贵族,高高举起示意。
“天佑致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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