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出海后的第四个夜晚,莎米恩默默数着日子,以及与阿密洛分别的第五天。她坐在渔船狭小透风的船舱里,蜷着双腿。两个埃斯洛特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一个年少稚嫩,一个浑厚低沉,他们在吵架。她拿起装酸果酒的瓶子,送到嘴边。酒的味道非常非常糟糕,但它能使人温暖,能给人补充水分,还能让人的脑袋昏昏沉沉,没有精力难过。
可她还是想哭,闻到海水就想哭,一喝酒就想哭,安静下来就想哭。
船舱很小,人高马大的哈里克根本躺不开。她虽能在一箱酸果酒和两篓子鱼之间舒展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如果一觉醒来,能发现这不是一艘小渔船而是一艘大商船、发现枕边的不是木头而是阿密洛的话,该有多好。
从小到大,莎米恩做过许多噩梦,然而没有一个如此令人惊骇,令人绝望。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前一刻阿密洛还牵着她的手,下一秒两个人的脚却陷进流沙。哈里克扛起她就跑,把她的恋人留给站了满满一船的伊西士兵和一个明显不是等闲之辈的“风沙之子”。
出海的第一天,在情绪稍稍平复一点之后,她带着哭腔,顶着肿得快要睁不开的眼睛,问哈里克和塞维克斯:
“他会活下来吧?”
“我不知道。”塞维克斯回答,冷漠的语气像是在责备她,害她更难过了。
哈里克则是注视她许久,最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别抱太大希望,孩子。”
于是她躲到船舱里去哭,留下两个残忍无情的埃斯洛特人摆弄四角船帆和木头船桨。他们连骗我都不肯。她为此厌恶他们,但也感激他们愿意给她空间和时间接受现实,更感激他们没有将她当做累赘扔下船去。哈里克还把仅有的衣物给了她,让她盖着睡觉。
“天知道我们能不能到得了蛇岛,”杰卡利亚的前亲卫队队长这样说,**的上半身净是疤痕。“真要死,也别病死。塞维克斯有剑。”
莎米恩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乘渔船出海实属无奈之举。那天,他们摆脱追击之后,哈里克认定伊西人会封锁海港,便沿着海岸一路往西走。入夜时分,三人找到一个渔场,有几百名工人住在那里,却没有多少人看守那三十来艘渔船。塞维克斯想找马,然后继续朝西走。莎米恩告诉他伊西及里亚以西的港口只有一处,离此有七天的骑程,而且那里的船都来自四大王国,不会开往蛇岛。渔船虽小,不顶风浪,好歹能载人出海。莎米恩解开一艘看起来最结实的,两个埃斯洛特人则冒险溜进渔场的粮库,偷了一箱酒,两篓鱼,还有一袋无花果。
不出意外,这些食水省吃俭用,足够撑到蛇岛……只是,有人坐渔船跨过海吗?莎米恩不愿意去想,但她更不愿意去想阿密洛,还有香消玉殒的假面公主。父亲死去之后,我不再是贵族小姐;阿芙拉死去之后,我也不再是王宫侍女。哈里克和塞维克斯也没了主人,但他们是回到自己的国度去——至少是回到名义上属于埃斯洛特的地方去,我却离伊西越来越远。哈里克发誓他会回来,和为王子复仇的埃斯洛特军队一起,可军队里不会有十来岁的伊西女孩的位置。她不想做营妓。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的争吵才停止。哈里克弯着腰钻进船舱,艰难地坐下,脑袋顶着木板,看着实在叫人难受。即使接连经历重伤和逃亡,他依旧强壮得像头熊……或者狼,苏芬洛摩铎的狼。她曾在多罗斯老师家里偷偷翻到过一张画卷,上面画的正是冰雪荒原上游荡的狼群:青与灰的毛,黄绿色的眼睛,以及栩栩如生到叫阿芙拉看了一眼就尖叫着跑开的沾血獠牙。那时候我们都好小啊,她心想,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哈里克叫她递酒过去,“别把自己灌醉,女孩。”
莎米恩抹抹眼睛,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哭。“我一个人喝不了多少的。”
“我尝过酒味以前也这么想。”对方留意到了她的动作。唉,我可真蠢,竟然想靠黑暗瞒过埃斯洛特人的眼睛。“难过就哭吧,没什么丢人的。哭上个几天,你就会觉得好多了。”
“我已经好多了。只是刚才一下子想起了我的主人。阿密洛……也许能活下来,可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哈里克沉默了一阵。“当初殿下带你们回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假面公主有个妹妹。”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是她的伴读,后来做了她的侍女。我……我从来没有真的跟她分开过。”莎米恩很小声地说,“我知道我没资格,但我的确拿她当姐姐,当我唯一的亲人。”
“你是孤儿?”
“我父亲曾是阿卡门拉国王的大将军,也是他的朋友。陛下非常信赖我父亲,可是后来我父亲却在与伊西南部的蛮人交战时死去了。不是战死,是伤口感染致死。那时我太小,还不能嫁人,就进王宫作了侍女。陛下曾说要为我安排一门好婚事,可我还没到年纪,他就给贝勒奈西毒死了。”
“你的主人一点也不像她姐姐,或是她弟弟。长得不像,个性也不像。”
原来逃亡途中能有人说话是这么幸福的事情。她挤出一丝笑容,“我主人的个性比较像她父亲,相貌则像她母亲奈薇芙特王后。王后生前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呢。”
“我听说那伊西女人和她弟弟是另一个王妃所生,不像倒也解释得通。”哈里克评价。
莎米恩忽然想起自己不是这里唯一有所失去的人。“我也听说杰卡利亚王子不太像他姐姐……”
埃斯洛特人抿嘴苦笑。“他们的眼睛一模一样,没别的。我们那儿的人都说命运跟索隆里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先是给了他一个儿子样的女儿,又给了他一个女儿样的儿子。”
“可你对他很忠心呀。”
哈里克又押了口酸酒。“殿下跟他姐姐站在一起,的确像个没长大的姑娘,不过即使放眼整个埃斯洛特,能在体格上不落‘女武神’下风的男人也没几个,不能怪他。他成不了他姐姐,但他更懂怎么跟那些尊贵的上等人打交道。要是没死,他应该能当个好皇帝,结果现在……”
“皇位无人继承?”莎米恩接话道,“埃斯洛特有过女王,有过三位。”
“除非所有男人死光,”苏芬洛战士将酒瓶递还给她,用宽大的手掌摸了摸重伤初愈的胸口。“依我看,这事还说不准。”
怎么会说不准?她迷惑地看着对方。阿芙拉曾亲口告诉过她,残废、抑郁的“魔皇”隐居在诺尔安特城外的高塔中已有六百年,不可能再有孩子了。这是杰卡利亚告诉阿芙拉的,应该不会有错。
“我不明白。”莎米恩坦诚道。
“我他妈的也不明白,”哈里克说,“罢了,这是埃斯洛特人该头痛的事。睡一会吧,孩子,离天亮还早。”
“我不困。”现在她最需要的就是找点事情做,好转移注意力。“埃斯洛特人……如果我到蛇岛,甚至永夜之地定居生活,我也不会是个埃斯洛特人,是那样吗?”
“没人能改变自己的血统,不过我尽全力帮你安顿下来,让你不卖身也有饭吃。”
看来他的表达方式就是如此,莎米恩无奈地想。
“我识字,”她告诉他,“算术我也会。我还能读写卓曼语、埃斯兰语、赫罗美亚语和通用语,我能不能……”
哈里克明白她的意思。“恐怕不行。我想帝丽安公主很快就会接管蛇岛,她不喜欢异邦人,但蛇岛有很多商行,跟世界各地做买卖。他们会需要你。”
我怕我碰不到你们这样好的人。莎米恩咬着嘴唇,没把话说出来。
“如果不行,我可以给你找门亲事,要是你信得过我的话。”对方说着口音浓重的埃斯兰语,听起来却莫名其妙地像极了父亲和阿卡门拉国王。“反正我欠你一条命,我得让你安顿下来。”
“不,我不要安顿,”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要嫁人,我要做事,我要复仇,我要亲眼看你们砍下贝勒奈西的脑袋。”
“你喝醉了,孩子。”哈里克根本不拿她的话当回事,“睡吧。”
“我没喝醉!总有一天我要回伊西,和你们一样!不管你怎么处置我,我都会回去!”
“你要知道,‘无畏的她’身边没有宫廷,只有军队。异邦人是不能做文官或书记员的。”
“我不是间谍!”
哈里克盯着她,“你的头发、眼睛和皮肤看起来是,你的口音听起来也是。等你清醒些我们再谈吧。这一趟航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时间。”
说完,他便起身到外面去了,留下莎米恩一人闷闷不乐。他的确在为我考虑,她心想,而且他也是对的。杰卡利亚死在伊西,帝丽安怎么可能让一个伊西女孩为她效力?说不定她一见到我就会杀掉我。她一定恨死伊西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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