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子死——死了……”她说,声音很轻很轻,接着是一声急促的喘息,“我儿子死了!”爱尔丽丝的嘴唇开始颤抖,“我儿儿子死死死了——”她全身都在痉挛,从软榻上跌下去,面孔朝着地板,简直就像一只遭厨师割喉放血的母鸡,只不过滴落是白沫而非红血。“我的儿儿儿儿子……”
无需任何任何人发号施令,仆人们一拥而上,熟练地按住她的四肢,其中一人用布条勒住她的嘴。王太妃不停挣扎,脸一阵红一阵白。
“抱歉,两位大人,”一个看起来像是医师的男子上前说道,“殿下今天恐怕不便出门。”
特奥兰斯略微皱眉。“我看不尽然。你这儿可有曼陀罗?”
“有。”
“给她一碗药汤,然后我们上路。”
医师即刻下去准备。阿比斯瞥了财务大臣一眼,对方朝他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样合适?”他不确定地问。
“陛下有令,我们不过是从令。相信我,女王不会希望她醒着回去的——难道大人以为舆车没有窗户是工匠的疏忽?”
傍晚降临之前,仆人们给昏睡不醒的王太妃换了干净的、像样的衣服,将她塞进那只豪华的大箱子,医师和两名老女仆一同坐了进去,还带着七八只小木匣。阿比斯翻身上马,特奥兰斯亦坐进自家轿子。提锣男孩“铛铛铛”地敲了三下,五十名奴隶抬起舆车。“左!”“铛!”“右!”“铛!”……正如阿比斯先前所料,舆车走得比来时更慢。特奥兰斯让他的女仆们奏起《阿尔西诺的权杖》,这是一首很长很长的曲子,伴着些许合唱。音调的故事从阿尔西诺小公主降生开始,一直讲述到她被自己二十七岁的儿子毒死。她是十六王朝唯一的女王,抗婚、弑亲、称王、征战,没有她不敢做的事。她也有过许多伴侣:先后两任大将军、七八个年轻漂亮的王宫侍卫、王家海军统领,甚至她的爱马和狗。所有人和动物最后都死了。她唯一一次结婚,是和年仅四岁的儿子。在这之后,她又操控了他二十三年,直到她血脉中的权欲、狠毒和疯狂在儿子身上觉醒。他将毒药抹在无花果上,和她当年往父亲和兄长们的酒杯上抹的一样。
乐音弥散时已近深夜。队伍从南城门返回,沿着大道一路爬上高丘。王宫大门敞着,侍卫们手持火把林立两旁,但不见贝勒奈西和卡纳西姆的影子,迎接他们的是黑发绿眼的王宫总管拉奇和一个站得笔直的老头子——御医赫塞。多亏了他,阿比斯才保住自己的腿。战士下马比瘸子出轿快,因此这一次先上前问候的是他。
“陛下已经歇息了。”拉奇解释道,“她要我向两位大人传达谢意。”
“王太妃殿下的病情没有好转,”特奥兰斯说,“赫塞医师可要多加小心地照料才是。”对此,御医连连应声。
拉奇邀请他和特奥兰斯到里面坐坐,喝口热汤再走,或者干脆在王宫过夜。“我们有的是空房间,二位明天一早也可直接面见陛下,我想她会召见你们的……”
夜幕中的伊西王宫宛如一座硕大的王陵。阿比斯婉拒了总管的好意,即使特奥兰斯欣然应允。这座建筑乃是历朝历代王室成员为权力厮杀的战场,它的大理石见证了太多阴谋,太多鲜血,太多残忍。睡在阿基里斯大人生前的床上会遭安克娜瞪视,但总比在这儿强。
他独自一人骑马返回那座只有名义上属于他的宅子。老仆人将他领进门厅,替他取下披风。阿比斯找到最近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来,发觉自己疲惫不堪。我以前可没这么虚弱,他琢磨,随即想起自打受封军务大臣以来,便再也没去过校场,或是任何可以骑马、练剑、射击的地方。他不能再去身为军官时的训练场所,即使去了,也不会有人敢真正和他打。他是军务大臣,在众多对真相一无所知的人眼中,他就是女王的左手。
这座宅子的后院倒是有块地方很适合,可惜没有练习的对象。护卫们均是安克娜的人,根本不听他吩咐,阿赫托又忙于追查搜捕犯人,登门拜访的次数和时间越来越少。女侍官、祭司,还有其他几个稀奇古怪的家伙,他们一定已经逃离伊西及里亚了。监狱被劫是深夜的事,第二天给人发现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根据海港事务员的记录,当天共有三艘船起航,一艘是名为“人鱼女巫”索卡苏斯商船,开往玉岛和泪海北岸。另外两艘是满载奴隶和货物的大肚双子船,驶往蛇岛。阿赫托该派人去这两座岛屿查探线索,但他无法命令手下的城卫军离开伊西及里亚,他的权力仅限于此,若要向外派人,必须经由女王准许。
老仆人给阿比斯准备的晚餐是热气腾腾的鱼汤和烤得略干的面包,正合他的胃口。只可惜他还没吃几口,安克娜便走了进来,化了浓妆的脸上没有丝毫善意,两只眼睛瞪着他,像头发现猎物的母狮子。
“你去了哪里?”
阿比斯放下汤勺。“去接王太妃。”
“你该去打听我哥哥的消息。”
“阿赫托答应过我,一有消息一定先让我知道。”
他看得出这不是安克娜想要的答案。她坐到他对面,奴隶上来为女主人倒酒。“王太妃怎样?还像十四年前一样疯?”
“我不知道她十四年前有多疯。”阿比斯回答,“她的仆人没告诉他阿卡门拉国王死了,她也不知道她儿子死了——直到今天瘸腿大人告诉她。她抽搐得厉害。”
安克娜笑笑,端起酒杯。“贝勒奈西开始犯错了。她想当‘神选女王’,就该让爱尔丽丝烂在别墅里,让世人彻底遗忘她。”
阿比斯不由苦笑。“你就不怕你的言论传到王宫里去?”
“这里的人都是我的心腹。而你,你心存愧疚,我知道。说实话吧,你和我哥哥上过多少次床?”
“我担任过城卫军,当过你哥哥的属下,仅此而已。”他很想站起来一走了之,“你很让人困惑。方才你还为没有他的消息而生气,这会儿却又开始说这等话。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爱他还是恨他。”
阿基里斯的女儿抿着酒,嘴唇微红。“如果你想以现在的身份活下去,你最好扔掉这种愚蠢的想法。爱和恨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叫你犯蠢,叫你送命。我只是需要我哥哥。若他还活着,他也需要我。”
阿比斯不抱希望。距离监狱被劫已过去整整三天,阿戈西斯若还活着,怎么可能不来这里?兴许那位海军大臣撒了谎,阿戈西斯已经葬在某个不知名的臭水沟里了。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怀疑,怀疑别人说的话和做的事,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怀疑一切。这种生活又累又无趣,有时还很痛苦。鱼汤开始变凉,他盯着汤碗发呆。为什么我要骑回这里?为什么我不直接骑出城门去,到伊斐斯去?为什么我不骑到码头,随便搭艘船出海?
幻想不过一秒就给思考击了个粉碎:伊斐斯虽远离伊西及里亚,却仍是贝勒奈西的势力范围,她可以把我抓回来,也可以派人杀了我。出海,我不会说伊西以外的语言,无论四大王国、蛇岛、赫罗美亚还是埃斯洛特,我都一无所知,也无半个亲朋。我只能在伊西生活……若当下还能称得上是生活的话。
安克娜喝光了酒便离开了。他一个人默默吃完晚餐,然后回房睡觉。明天我的大腿一定痛得厉害,还有腰和后背。这是为维持尊严付出的代价,阿比斯心想,却不知道这样的尊严还有何意义。“神选女王”不过是个狠毒狡猾的女子,根本不值得尊敬,更妄论追随。他在睡梦中时常回到那个可怕的战场,也时常会梦见一些手下的脸孔,有时微笑,有时严肃,有时蠢笨……但最后总是被火焰吞噬。我什么都不能做,除了打扮成军务大臣的模样招摇过市。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声古怪的响动。起初他以为是巡夜的护卫——安克娜警觉得要命,每晚都安排十个——但第二声让他清醒了过来。这宅子里没有哪个人的脚步声如此怪异。阿比斯坐起身,双腿果然酸痛至极,不听使唤。他艰难地下了床,抄起象牙做的杯子,朝窗边走去。响声是从那里传来的。
窗户对着后院,后院一片漆黑,今晚是无月之夜,阿比斯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屏息静听,却也没能再听见任何声响。或许只是个笨手笨脚的小偷,发现宅子里巡卫众多,就直接逃走了。
他正要爬回床上睡觉,一个人却忽然从墙角扑了过来,将他按倒在地。对方捂助他的嘴,却疏忽了他的右手。阿比斯抡拳就打,正中对方下巴,压在他身上的力量顿时消失,然而陌生人并未逃走,而是和他厮打起来。这人闻起来像是在猪圈里滚了一圈似的,喘息有些虚弱,手臂却很有力,出招一次比一次凶狠。几轮缠斗过后,阿比斯寻到机会,握住对方后颈和肩膀,将那颗模糊不清的脑袋狠狠往墙上一撞。对方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安克娜的声音和仆人的灯光一同出现。
“这里有一个——”有一个什么?小偷?杀手?还是强盗?
老仆人端着灯走过来,照亮卧房角落。紧随其后的安克娜发出一声惊呼。
见鬼,阿比斯攥着染血的拳头心想。
倒在地上的是阿戈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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