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图尔……?”
我睁开眼睛,捋捋被汗水沾湿的头发,顺便擦掉脸上的泪痕。茶已经凉透了,但我还是抓过来喝了一大口,借此来压抑住在胸口不停翻搅的恶心感。
“歌络丝,你还好吧?”
“……呃?什么?”我用了大概两秒钟回过神,才发现坐在我对面的并不是德拉图尔,而是那个自称为K的男人。
“要来点儿咖啡吗?”他晃了晃手里的马克杯,静静地看着我。
K是我的搭档。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皮夹克,下巴上留着一打胡茬,胡茬底下是同样皱巴巴的领带。他用深陷着的眼睛看着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没错,还是加过好几次夜班的那种。
不过他的眼神绝对不像一个上班族。哦,当然了。因为他是个杀手。一个相当特立独行的杀手。差点忘了说,我也是。
他把他的马克杯推过来,那是三十五一杯的曼特宁,不加奶也不加糖的那种。他对咖啡什么的挑剔得要命。我笑了笑,“唔,好久不见。K。你还好吗?”
“简直糟透了。”K咧开嘴,露出一个并不好看的微笑,“呃,你知道的。还是老样子,工作太多,时间太少。已经好几天没这样安安静静地喝点儿东西了。”
“可以想象。毕竟是K嘛。”
这是洛斯维德尔某处的一个小咖啡馆,我正在和一个杀手像老朋友一样漫无边际地聊着天。当然,事情肯定不止是这样。
我和K要刺杀持律者议会的成员,也就是那些自称智者,穿着长袍和兜帽的神棍。持律者议会是掌控全世界的政治机关,而我们,游走于律法之外的暗杀组织“胧月”,则一直致力于推翻它的统治。
理由?但他们所谓的秩序并不是我们想要的正义。这就是理由。
我小心地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能听到我们接下来的谈话。然后问道,“呐。K,要怎么做?”
“再简单不过了,歌络丝。”K慢慢啜饮着咖啡,刻意压低声音,“建城节庆典将在明天举行。那个家伙大概会在明天下午四点抵达中心广场。我去那里看过一次,地形相当开阔。”
答案很明显。“那么,狙击她?”
“啊,没错。就算我们动用‘SSAR’武装,和智者的‘SSGX’正面对抗的话也毫无胜算。所以必须得一击得手。”K晃了晃手里的一块小巧的记忆体,“这是行动计划,有疑问的话随时联系我。”
“知道了。看起来……呃,如果情报没错的话,那么应该很简单。”我用终端把计划大体看了一遍,然后叹了口气,“我会尽量做到万无一失的。K。为了我们的正义。”
K迟疑了一下,他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有些苦涩。但他还是低声说出了那句“胧月”的格言,就像是在试图从这脆弱无力的话语中汲取力量。
“是啊,为了我们的正义。”
我不知道他那一刻在想些什么,但我决定不去问。K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桌子,表情渐渐地恢复了常态。
“哦,该说的已经都说完了,歌络丝。我一会儿要去见几个老朋友。那么,明天见吧。”
我离开咖啡馆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八点三十二分,不早也不晚。街上装饰着庆典用的横幅与彩条,渲染着即将到来的节日气氛。
你是个异类。只是个异类而已。每当看到人们为各种各样的节日而欢庆时,我都会这么告诉自己。你只是Ruidia病毒的产物,一堆支离破碎的躯壳,空具人类外表的怪物。仅此而已。
所以,虽然非常渴望作为普通人的那种短暂的快乐,但我还是强迫自己转过头,不再看那些华丽至极的装饰。这是力量的代价。如今,我只是为了向那个夺去了我的一切的那个男人复仇,仅仅为这样一个目的而存在着。
最难的不是忘记,而是永远记得,但不再在意。我想起K曾说过的话,然后迈开机械般的脚步,像坏掉的人偶一样顺着街道走了下去。
“哎呀呀,这不是年轻的歌络丝吗?”一个熟悉的,有些沙哑的悦耳男中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回过头,空荡荡的小巷里只有一只毛色纯黑的猫。它眯缝着金色的双眼歪头看着我。会说话的猫可不怎么常见,所以我马上就想起了它的名字。
“维克多男爵?”
我记得它是奥伦特·西里尔养的猫,但当然不是一只普通的猫。它的本体是一种被称为“死灵”的怪物,现在为了逃脱维序者的追捕而暂时变成了猫的样子。
仅仅从这点来说,其实它的立场和“胧月”也没什么区别。
“啊,除了咱,还能是谁呢。”黑猫走到我身边,轻轻蹭了蹭我的腿,“你这是要去哪里呢?年轻人?”
“其实我也不知道。男爵大人。”我心不在焉地挠挠它的脖子。
“你在迷惘吗?”
说实话,被一只猫那么问让我觉得很难为情。但我还是点了点头。维克多男爵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绝对不可能属于一只猫的会心微笑。
“这样啊。呐。还有一个值得一去的地方,不是吗?”它轻轻巧巧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回头看着我,“那么,跟咱来吧。”
虽然很想否认,但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在这个被人们叫做洛斯维德尔的城市,还有一个对我这样的存在来说足以称得上“家”的地方。仅仅是这个事实本身,就已经让我由衷地觉得快乐。
不过因为某些原因,其实是我一直想要逃避这个事实。
片刻后,我和维克多男爵站在奥伦特·西里尔的酒吧“第十三街的金属渡鸦”的那条狭窄后巷里。背靠着一堆横七竖八的木头箱子。维克多男爵举起一只前爪,指了指一扇写着“货物通道,非工作人员不得进入”的卷帘门。
我微微低头走进那个狭窄的空间,走廊的尽头有一架货梯。“地下2层,”维克多男爵告诉我,“密码是95561。”
吱嘎吱嘎吱嘎。按下按钮之后,电梯开始向下移动,大概半分钟后才停下来。维克多男爵带着我穿过走廊,用爪子敲了敲一扇貌不惊人的门。
“唔,应该没人,咱们进去吧。”维克多男爵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然后耸了耸肩膀,我握住冰凉的门把手,顺时针扭了半圈。门锁啪嗒一声开了。
那是一个色调以黑色为主,风格非常雅致的房间。我以前并不知道在奥伦特的酒吧里有这样的地方。维克多男爵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懒散地躺在沙发后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壁柜里面有猫罐头,能帮咱拿一个吗?”
“这是什么地方,男爵大人?”
“咱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就算在朋友面前,也没忘记保持戒心。这样很好。不愧是年轻的歌络丝呐。”它微笑着揶揄了我一句,用爪子指了指房间那头的落地窗,“窗帘,拉开看看。”
窗帘后面是一面单面镜,而不是我预想中的玻璃。我看着那后面的巨大空间,呼吸不由得一滞。呃。
在足有二十米高的金属墙下面,是一个设施齐全的格斗擂台,或者说是两边有巨大的观众席,类似斗技场的地方。
“这里是……”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了举行洛斯维德尔最臭名昭著的地下拳赛而修建的设施。我曾经为了成为“胧月”的一员在这里和不计其数的人战斗过,只是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房间。
这里是给那些热衷于流血和杀戮,却又不希望暴露自己身份的人准备的。我突然觉得很愤怒,却又很想笑。奥伦特从这里赚了相当多的钱。他一直在利用我和胧月的其他人,而我却一无所知。
还有露莎·威尔纳斯。
全都是因为奥伦特·西里尔,因为他的缘故,那个叫做露莎·威尔纳斯的少女,我曾经的挚友,被我失手在那个斗技场里杀害了。
所以我才不想回到这里。我在逃避这个曾经被我当成家的地方。
维克多男爵难道就是希望告诉我这个,才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我冷静下来,强迫自己从窗外移开视线,从壁柜里给维克多男爵挑了个金枪鱼罐头。然后我发现没有开罐刀。
“男爵大人,你知道……”我举着罐头走到沙发后面,却发现维克多男爵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叹了口气,把罐头随手一丢,向后倒在沙发上。
奥伦特·西里尔。
这个男人曾经把我当女儿一样抚养成人,并且教给我足以用来复仇的技能与知识。他让我变成了“胧月”的杀手,而不是在贫民窟里浑噩度日的流浪者。
但我还是没法原谅他,或者说没法原谅如此软弱的自己。所以我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我烦躁地摇摇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只是——
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是谁?男爵大人吗?”
“……奥伦特。”门外传来一个带点儿环湾口音的声音。那个男人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他又敲了敲门,“可以进来吗,丫头?”
“请随意。”我生硬地回答道,“而且你不是已经来了吗?”
他轻轻拉开门,手里还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盘子。像是注意到我的眼神,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奥伦特把盘子放在我面前,在我对面局促不安地坐下。他的光头在吊灯底下闪闪发光。如果在以前的话,我大概会觉得很好笑吧。“好久不见……呃,也许该说‘欢迎回家’,丫头。”
“真是好久不见呐,奥伦特先生。”我刻意用了敬称,语气里带着一种讽刺般的疏离感,“唔,事先说好。我今天并不是以‘歌络丝’的个人身份来的,而是以‘胧月’No.13的名义,来这里要求你的协助。当然,你和‘胧月’有过约定,所以不可以拒绝。”
奥伦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叹了口气,“我已经听说了。目标是那个封圣省的女人吧。”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呐,丫头。想听听我的建议吗?”奥伦特的神色少见地认真起来。他舔了舔嘴角,有些犹豫地说,“如果可能的话……别掺和这事儿。”
“……这样啊。”我扬了扬眉毛,“很危险吗?”
“这次建城节光是警备就动用了足足十个‘巡游骑士团’的战斗组,加上本地的维序者大概有三百人,还有二十六台SSKS。一般的‘智者’可不会带这么多警卫,歌络丝。”
“知道了,会注意的。”
“……算了。我早该想到的。”奥伦特无言地叹了口气,显然已经放弃说服我了,“关于露莎的事儿……其实……”
我握紧了拳头。
“如果你不想让我揍飞你的话,就别提这个。”我努力控制住情绪,指了指桌子上放着的盘子,“说点儿别的吧。奥伦特先生。那是什么?”
“……某个家伙告诉我你没吃饭来着。我觉得你应该不会喜欢吃猫罐头,所以就给你弄了一份。”他显然是松了口气,把盘子推给我,“双份奶酪的海鲜千层面。没加洋葱。”
“……谢谢。”
“哈?”
“没什么。你听错了。”我拿起叉子,叉起一坨粘稠而温暖的面团。其实我并没有什么胃口。“维克多男爵呢?我以为它去找你了。”
“是‘他’,或者‘男爵大人’。”维克多男爵从柜子顶上跳下来,天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上去的,“要有点儿教养。年轻人。不过,那是什么?海鲜千层面吗?”
“你的罐头。”我把一直攥在手里的猫罐头放在它面前,“抱歉,你得自己想办法打开了。男爵大人。”
“……”它不死心地看着我面前的千层面,半分钟后,我举手投降。反正我也吃不掉。
“……好吧好吧,请随意。男爵大人。”
默默和维克多男爵吃光了盘子里的面条之后,我站起来,向奥伦特和男爵道了别。奥伦特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他几乎了解我的所有性格,包括特立独行的那一方面。但在我出门前,听到他低声说了些什么。
“对不起,丫头……”
我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轻轻关上身后的门。
我走上那段楼梯,抬起头看着昏黄色的街灯。
这里是洛斯维德尔旧城区的一部分。在离开“第十三街的金属渡鸦”之后,我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这里。已经很晚了,街上没什么行人。只是偶尔会有一两辆扬起尘土的汽车从我身边经过。
大概在五百米外的地方矗立着一栋废弃的大楼,我正朝着那个方向走去。风很大,夹杂着尘土的气味,唤醒了我对于阿耳戈斯镇的那些模糊记忆。那是我和德拉图尔在作为病毒携带者被驱逐到阿梅尔镇之前,所居住的地方。
可是你已经没法再回头了。我在楼内坍塌的墙体之间穿行着,脚下踩着瓦砾和积水。那些往事如同幽灵般嘲讽着我。你已经变成怪物了。
到了。我对自己说。
我站在楼顶的露台上,眺望着月光下的海面和城市。涨潮了。冰冷的海风迎面吹来,我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这世界上有二十亿普通人和一千名和我一样被当作异类的连生。而我只不过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而已。
你为何而战,歌络丝?
“Londonbridgeisfallingdownfallingdownfallingdown”我反复哼唱着德拉图尔以前教我的那首歌,“LondonBridgeisfallingdownMyfairlady.”
可是这里没有铁桥,只有月光和无止无息的风。我背靠着墙壁坐下,闭上眼睛,把最后一滴眼泪从眼眶里挤出来。
那么,晚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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