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不止是蝼蚁。”
——《书卷Euclid·传道书·第四福音·序》
十二月十六日。
这是我一生中最为绝望和漫长的一天。
出于毫无理由的恐惧，盲目和无知，那些人想要杀死我们。
德拉图尔抓着我的右手，他的另一只手里是一把沾血的餐刀，一把与枪械相比显得脆弱无力的武器。我和他在燃烧的街道上奔跑着，努力不去理会那些倒在废墟中的尸骸，以及那些还活着的，仍在哭泣或祈祷的人们。
人们在无意义地反抗与死去，但还有人活着。死亡并不是任何人的错。每个人都会死，只是形式不同。
而这不是我们决定反抗的理由。我们只是不想死而已。
“歌络丝，这边。”
德拉图尔转进一条狭窄的巷子里，试图避开从我们身后出现的巡逻队。但拐角处站着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维序者，正扬起手中的枪口指向我们。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他头盔之下掩藏的恶意与残忍。
他开枪了。我不偏不倚地踩到了一具残破不堪的尸体，身体向侧面一滑，一颗9mmAP弹堪堪擦破了我的小腿。
“……别挡路！”
德拉图尔几乎是在下一秒钟撞进了维序者的怀里，一刀刺中他神经丛密布的胃部。维序者睁大眼睛，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倒在地上。德拉图尔捡起他的枪，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把枪扔在地上。
“可恶，居然有指纹锁……呃，歌络丝？你受伤了？”
我试着走了几步，腿上的伤口一阵剧痛。蔓延而出的血液浸透了白色的裙摆，如同盛开在雪地上的暗红色玫瑰。
“你还好吧？”德拉图尔伸出沾血的左手，声音沙哑而疲惫，“再坚持一下？”
我推开他的手，一瘸一拐地走到附近一个铺着碎片和瓦砾的广场上，背靠着坍塌的纪念碑坐下来。德拉图尔叹了口气，坐在我身边。他脱下他的外套，盖在我身上。
快跑，德拉图尔。别管我。你带着我是逃不远的。我很想这么告诉他，但我却没法说话。最多只能试着模仿他的发音而已。所以我只能看着他的眼睛，祈祷他能够理解我脑中的想法。
至少……至少你要逃出去啊，德拉图尔。
这里是东贝路特地区的阿梅尔镇。被称为“维序者”的军队组织正在这里进行一场屠杀。而现在，我和德拉图尔可能是这场屠杀中最后的幸存者。
而我们也即将死去。死于那些人，不。是整个世界的恐惧，盲目和无知。
“哦，你看。下雪了。”德拉图尔抬起头，看着黑色的夜幕。雪片正从天空中洒落下来，他的嘴角略微扬了扬，“虽然有点早。MerryChristmas，歌络丝。圣诞快乐。”
“……圣……dan……”我注视着他黑色的瞳孔，努力模仿他的发音，“kai……乐。”
“圣，诞，快，乐。”
“……san……诞……”
“圣，诞，快，乐。”
“圣……dan……”
德拉图尔伸出右手，温柔地抓住我的肩膀。他倾听着从远方传来的零星枪声，紧紧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
“战争……？呵，不，这是屠杀。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肯放过我们？为什么我们要互相……”
我一言不发地抱住他，就这样和他相互依靠着，背后是倾颓的冰冷石块。我们沉默着，看着雪落向苦难深重的大地。
如果故事可以这样结束就好了。
如果我们就这样相拥着死去，就好了。
噼啪。噼啪。
并非是房屋在火焰中倒塌的声音，而是军用皮靴的铁掌踩碎瓦砾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德拉图尔猛地站起来，对着那个正站在巷子里，穿着军装的男人举起手中的刀。
“这里是瑞格特·冯·克里斯曼上校。”他推了推黑框眼镜，对着戴在耳朵上的通讯器说，“发现目标物。请派遣回收组。完毕。”
他抿起嘴唇，用缺乏感情的眼神看着和他对峙的德拉图尔。就像盯着一只可怜兔子的猎鹰，“把刀放下，孩子。”
这个男人并不是他所能对抗的。这点他比我更清楚。
德拉图尔的手指略微松了松，我以为他会丢掉手里的短刀，或者冲过去杀掉那个男人。但他只是眯起双眼，缓缓地摇了摇头。
“恕难从命。除非你答应我……先放她走。”他的声音嘶哑至极，就像刚刚吞下了炽热的火炭，“然后我们可以……”
“把刀放下，孩子。我不会再说第三遍。”
“那么，如果我要杀了她呢……”德拉图尔低下头，下巴蹭到了我的头发。而我因为恐惧无法动弹。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把刀刃抵在我的喉咙上，“那也比被你们带走好……是吧，歌络丝？”
“唔，有意思。我不知道你已经听说了些什么，但是——”男人挠了挠下巴，漫不经心地拨开手枪的保险，“我得说，非常，非常地有意思——”
雪片纷纷扬扬地从天空中洒落下来，四周零星的枪声已经听不见了。呼啸的北风吹痛了我的脸。德拉图尔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我能感觉到刀刃划过我的锁骨，留下浅浅的印记。
那就杀了我吧。德拉图尔。
虽然这样想着，但身体还是抗拒地紧绷着。刀锋却并没有如我所想象的那样刺进去。
砰。
不，不该是这样的。肯定是哪个地方搞错了。
德拉图尔，我的连生，我的导师、父亲、兄长、朋友和保护人。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地上，一大片殷红的血迹从他胸前蔓延开来，染红了他身下的积雪。
“Bingo。”那个男人带着冷酷而满足的笑容，把手枪缓缓抵在我的额头上。
“砰。你死了。”他说。
这是十二月十六日。我一生中最为绝望和漫长的一天。
出于毫无理由的恐惧，盲目和无知，那些人想要杀死我们。
而且，我们的一切抵抗都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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