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为百年一月后第十三年冬,剑鸽不知何故发生内乱,西南境罹遭劫难,数千剑鸽、侠士死亡,数百人类聚居点消失,战事中心的平民众,大部分逃往荒境中部,部分北上,其余则是落草为寇。
战争平息之后,留下的只有一个妖物肆虐、暗流汹涌的西南境。
剑鸽已然瓦解,在那之前,他们与叛军在当年封长修起兵处不远的平原决战,战役持续了一整晚,不知何故,最后剑鸽和叛军统统没了消息。即使有人遇到那场战斗的逃兵,他们也对当时发生的事情避讳莫深。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封长修以及他的两个直传弟子,都没有出现在战役中。
就连剑圣本人,都不知所踪。
几人已经越过了战场,不过,此时太阳高悬,这里再没有半点争斗,只存留着焦黑恐怖的土地,和种种残酷的景象。一些侠士和平民正在和群鸦争抢拾荒,也有一些人提着铲子,正收埋着战死的剑鸽——实在是分不清叛军和正统,只能一起埋了。
剑鸽们直到全军覆没,都没能等来援军。
只有封少仪知道,如果剑鸽们明白所谓的援军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恐怕他们会更愿意死在这里。
三人正牵着两架板车,是封少仪临时削出来的,分别安置着邹颀昌和神秘女孩,一路上的人们都把她们也认作剑鸽烈士,最多唏嘘几句,便不再多管闲事。
“你打算怎么办?”
封少仪牵着马,见到一侧的壕沟里有一具只剩下半截身体的尸体,光头,还是粗粗壮壮的模样,她认出这是剑鸽里称得上有地位的人物,算是这场战斗的指挥官。
她过去为这位指挥官合眼,对方的嘴唇干裂,死前都还在咆哮着,骂封少端为何还不支援。
“我?”夷人摇摇头,“去别的地方吧,等到姐姐接受这个事实再说。”
“这样啊……”
“不必担心,我也知道你想问什么。”
夷人睁开那只里头只有枯木的眼睛,指着其中最深邃的部分说道:
“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不过那段记忆……已经模糊了,总之,我该是死在了什么妖物手里,被圣树复活成了这个模样。”
“不只是这样。”白巫赶了上来,“我的记忆全部被洗掉了,但阿绿没有;而且,她也能做出表情。”
“诶?圣树都那么厉害了,它们的技术也要迭代么?”
封少仪继续往前走着,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越来越多的人拿着蜡烛和灯笼,自发地前来吊祭,或许他们之中真正受过剑鸽恩惠的人不多,但如今,傻子也知道——曾经平和的岁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回来了。或许,群龙无首的西南境,还要经历一次夺权之战也说不定。
几人走到了一处十字路口前,封少仪望着四面一望无际的枯黄草场,心中只有驱散不开的迷茫。自己是真正阻止了剑鸽放出风神幻影的疯狂举动,还是只是留下了一个破破烂烂的西南境呢?
“既然要走的话,就先回那个村子吧。”
封少仪指的自然是游侠们和难民定居的地方。
“我知道了。”
夷人点点头,跟对方碰了一下拳头,便付下身躯,轻轻吻了一下邹颀昌的额头,一早上过去,她的呼吸逐渐强壮起来,相信再过不久就会醒来。
不过,要摆脱虚弱和后遗症,恐怕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阿巫,你也去吧。”
“我?”
“嗯,也好有个照应。”
“但是蓝鸽子……你要去哪里啊?”
“回家吧,最后一次回家看看。”封少仪有些轻松地笑起来,只是那笑容凝固在脸上,看起来十分勉强,“不必担心,处理一些小事情而已。”
白巫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夷人拦下:
“辛苦了。那姐姐……也麻烦你照顾。”
“嗯。”
两人再度碰拳,之后,她们一个南去,一个北行,封少仪边走着边往回望,直到两位友人的身形都消失不见。
她看着手中的,爷爷的佩剑出神。
傍晚,封少仪在休息时,已经能看见远处,剑鸽总部的剪影了——有人说总部在第一时间就被袭击,也有人说所有的剑鸽都在第一时间撤出了这里,总而言之,总部是没有人了。
鱼仔嘶鸣一声。
邹颀昌不知何时已经坐起来,仰望着天边的夕阳。
“醒了啊,她们都先走了。”
“……”
“我想了很久,这把刀还是应该由你来挥舞比较合适。嘛……本来也就是方壶城的东西,爷爷只是偶然得到而已。”
封少仪双手捧着“女丑癸丑剑”,将其轻轻放在邹颀昌面前。
刀身遍布着绮丽的涡纹,仿佛多看上一眼,意识就会被吸入其中,再也回不来。
“……”
“你……在哭吗?”
邹颀昌单手掩面,几乎要把头埋到膝盖里,她的身子一抽一抽,却没有发出半点哭腔。
“夷人,不对,你妹妹说等你接受了这件事后,她自然会有勇气来见你的。”
封少仪在对方面前蹲下,伸手给她擦去眼泪:
“什么啊,我以前有哭的这么狼狈吗?”
“……你等一下。”
邹颀昌咳嗽了几声,用袖子擦干脸,一双通红的眼睛与封少仪对视一瞬便移开,她起身翻找着鱼仔的褡裢,从里头取出了一个精致的暗色木盒。
正是封长修给予的那个。
“本来打算事情结束就给的,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颀昌尝试了好几次,手都抖得没法打开盒子,最后只能作罢,“这个算是出师奖励吧,代你爷爷发的。”
“这个……”
“另外,你爷爷跟我说过,他原本的居所地下室内,有重要的东西。”
封少仪看了一眼木盒子,就又把目光聚焦在满脸通红,正压抑着哭腔的邹颀昌脸上。她没有去接木盒,而是双手环抱住对方,就像之前白巫对自己做的那样。
虚弱的邹颀昌哭了约莫有一刻钟时间,就体力不支地晕了过去。
封少仪确定了四周无人,又拍打叮嘱了一下两匹马,才把木盒子收入囊中,她并没有打开去看,而是用剑气在颀昌旁边的石头上划出了一个“再见”。
少女的身影埋没在无边的夜色中。
直到第一抹火光燃起。
剑鸽总部,这个由封少端和上万剑鸽一同维护打理的地方,在这一刻迎来了它的终焉,封少仪手中的火把点燃了一座又一座建筑,每一次,都是钻心的疼痛——无数的记忆闪现,过往的种种,皆是在她的心头又过了一遍。
自己是如何被带到这片荒地,又是如何看着最早的祠堂建立,这些房子是怎样拔地而起,以及所有曾经在此来来往往的面孔……
全部付之一炬。
直到最后,她来到爷爷的故居前。
“没有必要了。”
她把木盒子端端正正地放在故居门前,拜了一拜,就转身面向熊熊燃烧的一切。
一抹苍蓝色的锋利剑气自她指尖钻出,跟随着手腕的运动,它靠近了封少仪的脖颈。灵质皮肤被剑刃抵着,封少仪的眼睛缓缓闭上,回忆着这两个星期的短暂旅程。
爷爷说过,万物有根,就算是空中的飞鸟,空气里的尘埃,都有一条看不见的根系,把它们绑在一棵树上。至于那棵树是什么,也只有飞鸟自己知道。
我的根系又在哪里?
封少仪自问道。
曾经相伴的同门,已经一个都不存在;信赖的亲人,天人两隔;就连所追求的剑,现在也沾满了血污,令人望而生厌。
“都完成了,我也该……休息了。”
就在这时,苍老的声音在其背后响起。
“哦,好久没有回来这里,居然已经烧掉了。”
独臂的老人头上缠着柔软的白色头巾,身着逃难难民的粗陋衣裳,正笑眯眯地站在祠堂前,看着眼前发生的不祥之景。火光照耀在他脸上,却只让那张泛着光的脸更加庄重,老人眨巴着单眼皮的,龙似得双眼,孙女的行为在他眼中,着实有点难以理解。
“爷爷?”
“孙女还认得我,那是很不错。”
“只是意外,原来您还在这里。”
封长修跨过一根燃着的木条,仔细观察这地面:数不清的战斗痕迹,显然,剑鸽的总部也被叛军袭击了,而当时的情况……他捡起一把断剑,剑鸽们甚至没有时间取出白剑迎敌。
“死叟大概有六七年没有摸过剑了,不过,当年的佩刀,恐怕也拿不起来咯。”
封长修端详着那柄断剑,刀刃已经锈迹斑斑,刀柄尾部的配重铁环也缺了一块,他随意地挥了挥,正好,若铁环还在,那重心可就太靠后了。
“死叟想了很久,只有一只手,人又七老八十的,该怎样去挥刀砍杀……如今这样一看,这把断剑还真是合适。
“大概是十四年前的时候吧,爷爷我见到了那个女人,她当时快要死了,就急匆匆地上门来。一上来就问我知不知道方壶城的动作,接着呢,她夺走的死叟的锄头,问‘封长修,你不打算拿起剑么?’。”
“女人?”
“倒也不能算是人,却也不是非人,她的名讳是‘沙棠’,也就是你们称呼的‘风神大人’。”
说罢,封长修自怀中拿出一封信来,暗黄色的信封已经褪去了本来的鲜艳,细腻的紫色花纹虽有经过保养,却也不复当年的高贵。封少仪睁大眼睛,这分明是邹颀昌持有的“聘书”,也是风神的侍从才能拥有的信物。
“只是个挂名的而已,毕竟她别过死叟不久,就卸任了。”
“卸任……”
封少仪当然知道,对于风神大人来说,卸任就是死亡。
之后的,就是百年一月的空档。
“死叟打心底尊崇这样的作法,如今生命即将消逝,也当稍作模仿。毕竟百年一月之后,就是难得的太平之世,久久没有提刀,心气也跟不上了。”封长修把玩着手中断剑,依旧是笑盈盈的,“再次拿起武器,就连我也会发憷啊。”
“爷爷,您……”
“没有什么好说的,道别的词也省了。不过孙女,有一件事我倒是要提醒你了,你这样烧毁房屋,除了毁坏财务外,没有意义呀。剑鸽没有亡,反倒还在蓬勃发展呢。”
“我见过那些战场……爷爷,别安慰我了。”
“哈哈哈哈哈哈……”
封长修听罢,忽然大笑起来,两撮鲶鱼胡子也抖动着,他咧开仅剩一颗牙用来碾稀饭的嘴,继续道:
“三百年前方壶城内乱的时候,天城的学士队眼看已无生机,竟是把所有的研究成果分批打包,用本来给人逃生的滑翔翼一批批地送到荒境。孙女,一门没有人使用的剑术那才是死了,如今剑鸽明亡实存,正是拨乱反正的好时机!”
所谓一言惊醒梦中人,封少仪眼中似有流星闪烁,她当即明白了爷爷的意思。
“我会教的,但……爷爷的身体……”
“这种事情,无所谓的。”
封长修长长地抽了一下鼻子,焦燃的空气被他吸入体内,又缓缓吐出来,对于封长修来说,即使是这样的空气,也比常年监禁要好得多。
“久违了,这空气!孙女,今晚茫茫夜色,不见星月,正是剑豪死斗的好时机!”
封长修忽然亢奋起来,一双细长的龙眼猛地睁开,竟是倒吊的凶虎之眸,干瘦的身体爆裂开细微的声响,唯一粗壮的右臂一挥,霎时地动山摇。
“就让我们以对手的身份,干上一架,分个生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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