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弄的声音,咕噜咕噜,那似乎是晨风吹过白树主干,在树洞里产生的呼呼风声,却产生了类似水泡破裂的声响,浑浊中略微夹杂着一丝丝的恶意。
“来吧,莫要让白树,看了我们的笑话。”
残缺的剑锋闪动,白剑上沾染了一层难以洗净的血垢,封少端的剑势不再轻盈,他在原地稍微舞了几个剑花,却好像控制不住手中武器,动作笨拙无比。然而,即便这样,封少仪仍然不敢小看了这位师兄,她指尖凝结出一寸的剑气,移步上前。
两人攻势相交,却没有发出任何刺耳的交击声,反而是“啵”地一下,剑指和白剑各自弹开,两人同时运使十年前封长修传授的步法,分别退后,又摆出一模一样的架势。
封长修在创立剑鸽之前——也就是百年一月时期,并没有将自己的剑招传授太多,习得他一招两式的,只有几位平日里熟悉的朋友,得他尽数真传的,只有封少仪、封少端两人而已。
外人只知剑鸽身着红白布衣,手控白剑,剑气随心而动,却无人能见封长修剑术的本来面目。
封少仪先动了,她一踏地面,一粒石块便凌空飞起,被鞭腿崩向对手面前,同时,她的身影在原处消失,湖面上乍现无数水波。
师兄面色不动,轻松地伸手捏碎石块,头也不回地举剑向后横扫,嗡地一声,水波化为一丈高的水柱炸裂开,封少仪的剑指正抵在白剑剑尖之上。
未曾给对手任何喘息时间,两人默契地撤招相攻,试探的攻击变为激烈的搏杀,封少仪的剑指在此等距离无疑占尽优势,毫无重量的利刃,以超越一切武器的速度出现在对手每个不得不防的死角。
剑指划过封少端腋下,布料撕裂成碎片,就连鳞片内衬也出现了些许裂痕,封少端心知小妹只会步步紧逼,随即抽剑挡住一指,一掌逼退对方——却也被封少仪趁虚而入,点中一次胸口。
是逆转的剑鸽剑气。
一条如银河般澎湃不绝的剑气自胸口钻入体内,从肋骨的缝隙中找到肺脏,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化为万千细丝,死死抓住每颗肺泡。封少端脚步一停,忽感呼吸困难,连忙立地调息。
“重伤难支的师兄,不会是我的对手。”封少仪警戒地走近,“你输了。”
封少端捂住胸口,无数剑刃穿梭在他的每一次呼吸中,随着一丝丝抽出的空气一起律动,反复撕裂肺部,细小如微沫的奇痛无处不在。内息,已然完全紊乱,正如之前错杂的剑路,如此下去,迎来的只能是失败的结局。
“……惊才绝艳……呼……”
封少仪手掌轻轻抵在师兄身前,只要稍稍一动,剑气就会被悉数扯出。
忽然,一股巨力自师兄体内传出,封少仪心下一惊,顿时反应,调动全身力量汇聚成剑气长河,层层叠叠,灌入封少端体内,欲求一击必败。
然而,当剑气汇入对方胸口的那一刻,巨力消失无踪,反倒是封少端背后,白色的水雾翻滚升腾,无数金铁之声交杂响彻云霄。异种剑气游走在他全身,极端的破坏力使得他的双眼都喷溅出血泪,血管嗡嗡作响,周身关节爆发出凄厉的开裂声。
“这——”
苍蓝色的星辰图景,自封少端背后如孔雀开屏般绽放,这并非是他自己的剑气,而是——
“是我的能量?!”
“只要散去全部的力量,就能接纳你的剑气了……何况,我们本就是同根同源。”
封少端痛叫一声,血红色的浪潮从背部扩散,污染整片剑气星空。
剑鸽啼血,哀鸣中七分悲痛,又有三分迷惘。
接着,他伸手掏进自己的心窝,从中抽出一把晶莹剔透,犹如玻璃打造一般的长剑,柄上雕刻着仙鹤起舞,鹤嘴中衔着一条金线,一路延伸到护手前端。
正是随形剑。
不过,这把随形剑却和封少仪先前凝结的任何一把都不同,它的剑身残破不堪,连剑尖都缺了一角,同时,数不尽的血丝缠绕在剑脊上,映照阵阵凶光。
“模仿折断的随形剑……不来拿么?”
封少端握住剑身,将剑柄递给小妹。
“持剑的剑鸽,才是有尊严的一战吧。”
“是。”
封少仪的手指搭在剑柄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随即,她心念把定,一口气将剑抽出,真正摆出了封长修剑术的起手式。
两柄剑默契地缠在一起,短暂的交接后,皆是瞄准对方的手腕攻击,白剑更长一寸,封少仪便手腕一转,剑格挡开对手攻势,同时回锋护住身体右侧——她记得从前拆招,师兄都是这样应对。但现实毕竟非是拆招,封少端撤回攻势,转而使用剑柄敲打小妹肩膀,封少仪瞳孔一缩,当即退后一步,挥剑横扫,不让对方越过守线一刻。
一回合过后,两人各自退后。
“呀!”
师兄一蹬地面,抬手冲来,也不知怎的,封少仪看到这样激进的攻势,心情反倒安定下来。她单手持剑,佯装上挑回击,却在剑路行至中途时后撤,剑身护住前胸,左腿稳当地往后一踏,整个人如同弯曲的长弓一般,躲过了这次攻击。
“阴——”
封少端迟疑一刻,战局,产生变故。
“发!”
封少仪抡圆了剑刃,完全用阴阳家的手法斩出一剑。
对手不料此果,只得横剑格挡,阴发诀收纳弹簧一般的巧力,与白剑正面相撞,失去白树庇佑的白剑竟是多出一个缺口,封少端本人也退后数步。
“唔!”
布片飘散,如飞舞的白鸽。
“阴阳家的刀路,小妹啊……爷爷看到你的进步,必定,欢喜非常!”
“这是讽刺么?”
“……剑鸽已经完了,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这些所谓的门户之见,对于你我,也不再重要……只是……”封少端闭上双眼,收敛所有剑气,“剑圣的路,终于是在这个时候,和懦弱的我……交汇于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样就好……”
空洞的双眼中,只有封少仪的倒影,后者此时也紧紧握住剑柄,她知道的,师兄没有那么容易倒下,这便是他藏着的后招也说不定。
只见眼前的人吐出一口长气,又咳出几口血沫,他一步步走上前来,威压,逼得封少仪喘不过气,平生仅见的罕见强敌在前,如此恐怖的气息,只有记忆中的那位老人才拥有……
“……爷爷?”
她的声音,此时都有些打颤。
未等她心中的疑问解答,第一剑劈下,她下意识去格挡,却只感觉手腕一阵剧痛,第一剑已经结束了。师兄已经转换方位,运使第二剑,兵器是在什么时候相撞?师兄这是哪一招?如此的疑问一个套一个,这只是剑鸽最普通的剑招,是拆过无数次的剑招。
但。
为何自己会毫无还手之力?
剑还未斩出,第二剑就已经来了,第二剑还没有收去的时候,第四剑接踵而至。
这是——
“无想无击?!”
封少仪脸上满是骇然。
“不妙!”
邹颀昌摸住腰间弯刀,却想起封少仪之前的誓言,终究还是静立在原地。
“无想无击是啥?”
白巫脸上也全是焦急之色,她对剑鸽的剑术有所理解,却只是白树的那部分,这“无想无击”是纯正的封长修直传剑术,其中古怪之处,她也无法洞察。
“那位老人,真的接触到‘空明’了啊。”
邹颀昌神情不定,那个龙一般的老头子,还真是值得敬佩……
“啊!”
封少仪强行接下第十二剑,借势起跳,回身斩出一道气流阻断对手追击,同时身形急速爆腿,终于在水边落地。甫一落地,她便继续后跳,踩在水上的一朵花瓣上,再度起跳,踩中湖面上的一块白树浮木。
师兄呆立在原地,待到再次确定目标,才晃晃悠悠地蹒跚着走过来,看他这个样子,料谁也想不到他方才所使的剑术如此奇妙。
无想无击,所谓无想很好理解,便是以脑确定大局、战术,用肌肉记忆挥出每一刀,招在手中不在脑中,令脑子专心思考更重要之事,是谓无想。
“……无击……”
封少仪至今没有触碰到这个境界。
她本以为师兄最棘手的是剑网,却没想到他还藏了一手无想无击。
“师兄……回家吧。”
“……”
那张满是泥土和血迹的脸,稍稍有些迟疑。
“等到黎明升起,剑鸽的宿命也该了结,到时候,我们可以去方壶城,从那里去到你的故乡。”
封少端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清明。
“是吗……”
清风拂过他的头发。
“唉。”
“哈,我还以为师兄改掉这个口癖了。”
“我从来就没这个习惯。”封少端摇摇头,“不过是自我保护,如今,我也不需要什么自我保护了。
“小妹,你可看到师兄脚下的锁链,那是无数麻雀和未成者的冤魂,每当我闭上眼睛……无时无刻,它们都叫我快快落下地狱,去陪它们。
“爷爷说过,万物有根,鹏飞千里,其根仍在巢中……十年前,这个巢是天中雪山,如今,这个巢是剑鸽。”
封少端闭上双眼,又进入了无想无击的状态。
近身缠斗不是对手,那该怎么办?
封少仪的心跳都骤停了一刻,她想踏出一步主动接招,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个勇气,鞋子踩在水面上,激起一点浪花,便停在原地,难以移动半分。
小小的波浪荡漾,封少仪哀叹一声,我若是能像波浪一样,远远地阻住师兄就好了。
或许是已经陷入绝望,她的思维在这一瞬间清晰了起来,着湖水也不知道有多深,如果不是刚刚自己踩上了一脚,这里恐怕永远也不会有水波流动吧。就想如果一个人不蹬地产生反作用力的话,他就没法跑起来一样。
如同短暂地照进黑暗的光线,这水面仅用了秒的时间,就让水波消失不见,望着这谭阴沉的死水,封少仪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缕光线,被无边黑暗笼罩,消弥。
奇怪的是,人在毫无希望的时候,总是会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去亲一下阿巫。”
亲到的那一瞬,就像现在这样,如释重负。
“阴……”
封少仪的瞳孔一缩,触碰到了,自己在刚才,好像触碰到了什么东西,它埋藏在深邃的虚无之中,却是那样真实。
她将随形剑刺进水中,运使全身功力,有去无回地悉数灌入随形剑内,玻璃剑身激荡地就要炸开,湖水被剑气搅动,形成一个呼啸着的水龙卷。漩涡缠绕在剑上,回响着呼呼的潮声。
“发!”
剑刃挑破水龙卷,一条水刃拔湖而起,封少端的动作第一次出现迟疑,他以斩应斩,却被锋利的水刀突破攻势,湖水拍击在他脸上,裂成无数水花。
血液,从细长的伤口里喷溅出来。
阴发诀的时间一过,依附在随形剑上的水膜也一起消失。
只要保持距离就好……
封少仪再度插剑进水,然而,师兄却是主动脱离了无想无击的状态,他摸了摸脸上的伤口,确认自己刚才是被小妹击伤。
无想无击,被破了。
“哈哈哈哈哈……”
悲笑,回荡在四周,卷起阵阵冰洁的花瓣,封少端意味深长地望着陨石湖的另一端,那是真正的偏冢所在地,跨过那一侧,就是剑鸽生的希望。
那是黑暗中最后的蜡烛,是足以和圣树抗衡的“奇迹”。
“小妹,最后一招了。”
封少端双手持剑,剑尖抵在沙地上,敛去了一切气息。
“攻过来吧。”
滔天的湖水升腾而起,与同样湛蓝色的剑气一同飞上天空,如同盘旋在太空的天狼星,封少仪身下的湖水,竟是被气势排开,扭曲成一个大漩涡。
封少仪自天上坠下,翻转身体,以快到不及眨眼的速度袭向封少端,“噗嗤”一声,那是剑刃斩过肉体的声音。封少仪已经落地,随形剑耗尽了它最后的力量,消散无踪,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斩断了什么东西,却不敢回头看,因为此刻的师兄,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师兄的招呢?
“师兄!”
“还未……结束。”
就在她回头的刹那,封少端的身形暴起,她刚想伸出剑指格挡,对方已经完成了那梦幻般的一击,来到了自己身后。
这是怎样的一剑?
难以言喻的光华,其轨迹仍在封少仪眼中难以消散:先是一条红光,接着,银白色的,圣洁的光辉从猩红色里撕裂开,一层层驱散所有的恶意,最终,汇聚成璀璨的星河。
只是这攻击,偏了一寸。
背对着的两人,此时不约而同地转身,如同交对起舞的掌中人偶。
“大思无想……大攻无击。”
蓦地,一道剑影,牵动无数无主剑气,在封少端身后凝结成形,它们彼此交织碰撞,形成了沙丁鱼群一般的繁复剑网。虽是剑网,却和白树完全不同,剑网越缩越小,最终结晶成一粒小球。
泪滴样的小球,其上遍布着花纹,刺耳的叮当声响彻不绝,它陡然炸裂开,化作满天星点。
阳光,终是穿过白树的枝干,倾泻在封少端身前,那些剑气碎裂成的星点,在辉光中燃成一团团火焰,一缕缕地朝难以仰止的太虚飞去。
“多谢你,替我……做出选择。”
白剑也在这一刻完全碎裂,一条伤口,自左肩入,从腰部出,破坏了封少端的所有脏器,至此,再无回天之力。
他面色祥和,看着远处出神。
在那里,有一座若隐若现的小镇,里面走着形形色色的人。
不过,这只是他的走马灯罢了,其他的人,应该是看不见的。
在蓬莱荒境,初春的黎明时分,封少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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