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何为【莱茵河】
安娜微弓着背，坐在工作台前的椅子上，身体前倾，双手捏着信纸的指尖有些发白——这一切都说明她看信看得很仔细，仔细到整点的钟声如潮水般涌来也没能让她从这样的状态中苏醒过来。
最终随着一声轻叹，安娜的手指缓缓松开，信纸被她放到桌面上，没有铺平，还维持着之前那副从中间对折的模样。
那看上去就像是一张普通的、写满字的纸，但上面的内容足以让任何塞万人民为其惊叹。
“杰林斯，不知道你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是不是还活着，但是首先你要明白一件事——无论我是否活着，都要比你这个胆小的家伙要伟大无数倍。”
那个人如此坚定而自大狂妄地写道：“因为我要去猎杀【剜心人】。”
安娜没想到这样的人居然会和剜心人扯上联系，更没有想到他甚至要猎杀后者，这难道不是不自量力吗？
“这应该是我在【莱茵河】最后一个任务了，等我亲手杀掉那个怪物以后，我就退出组织。”
信写到这里，字迹的主人似乎也在铁血中透出了几分疲倦，还有隐隐的期待。
同时，安娜也知道了对方所属的组织——【莱茵河】。
【莱茵河】要猎杀【剜心人】？为什么？既然是任务那就肯定还有合作者，也就是还有其他人，那些其他人又会是谁？
安娜想不清楚，因为这种事如果没有人来解释清楚的话确实很难想清楚。
“我会杀掉那个怪物，或者死在那个怪物手里，总之我向莱茵大人申请了，我离开【莱茵河】以后，我在大人那里保管的东西，大人会在我离开后派人送给你。
“也不知道你这个胆小鬼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看到这封信，反正话已经说完了，我也没其他事了，走廊前边的血你也不用在意，那是前几天晚上，一个瑞森家的老头来找他家人偶，被我杀了。”
安娜回忆着那骇人的图形，沉默不语，她隐隐有些震撼，因为自己的踪迹，为何会落到别人的手里？这个人甚至还是来找自己的瑞森家老人？
在这封信的最后，那个自大的男人如此写道：“你是个胆小到满怀侥幸的蠢蛋，所以应该会活很久，你不蠢，那所谓的腥红圣女你肯定也不会收留。我相信你会活得很久，所以，拜托你记得替我这个命短的屠夫收尸，埋葬，祭拜。
“因为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朋友。”
安娜缓步走到壁炉边，用打火石在干草上打出几颗火星，壁炉很快燃烧起来，她坐在壁炉前的地面上，看着昏黄色的火舌，沉默不语。
时间过了很久，她动了动，轻轻抬起手，把那封信拿在眼前又看了一眼，确认过上面有着马铃薯和番茄酱的味道以后，手指缓缓松开，信纸便在半空中被凶恶的火舌撕咬成了残缺的灰烬。
她有些伤心，还有一些懊悔。
因为她害了店主，害了这封信的主人在世上唯一的朋友。
而且现在她似乎没机会为蓝发人偶报仇了，因为那个人写字时便抱着一副一去不回的心思。
那个人肯定会死，死在剜心人的手里。
安娜开始有些迷茫，作为人偶的她从来都没有过这种伤心懊悔的情绪，因为她的手上沾满了上万人的鲜血，她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血人，她是战场上的腥红圣女！
可这时的她只是个瑞森家的小女儿。
安娜没有注意到，在她无声地思考时，自己的左瞳中，闪过了一抹淡淡的灰色。
——————
席恩刚回到了【莱茵河】就被人通知：莱茵大人要召见他。
给他传信的人有些羡慕地说：“也不知道你这小子什么运气，刚进组织两天就被大人这么看中，你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哪好了呢？”
这当然只是朋友间的玩笑话，没错，席恩已经在这个组织里有了自己的朋友，这个朋友很外向很开朗，完全不像是一个活在黑暗里的男人。
听到他的这番话，正拿着湿毛巾擦脸的席恩不由得笑了笑：“你看不出来，又不代表莱茵大人看不出来，要不莱茵大人为什么是莱茵大人？”
这当然也是玩笑话，换来的是朋友打在他肩头轻轻的一拳和忠告：“在大人面前表现好点，可别跟之前接引客户时结结巴巴的。”
这次席恩又笑了笑，只不过笑容里透着相当的尴尬。
朋友间的闲聊到这里便结束了，席恩走出门，踏上冗长的走廊，脸色也沉了下来。
别人不知道他有什么地方好，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自己都明白自己确实没什么特长和优点。
他被莱茵河招入，乃至被莱茵大人看中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是唯一一个目击过【剜心人】以后还活了下来的人。
而【莱茵河】似乎是将剜心人视为死敌，连番派出人手猎杀，却没有一次成功，甚至连对方具体的信息都不清楚。
此时席恩的情报就起到了相当的作用。
推开走廊尽头黑色的铁门，席恩首先闻到了一阵香气。
眨了眨眼睛，席恩发现那香气的来源是莱茵大人桌子上的一株白花。
莱茵大人原本正在伏案查卷，见他来了，就温和地笑了笑，给他指了指桌子对面的一张椅子。
他没有站起身迎接，因为他是莱茵大人，他是【莱茵河】之主，整个漆泽能在地位上受他起身迎接的，一共不过五指之数。
席恩连忙回身关上门，然后有些激动地扶着椅子把手坐到了上面，而后目光炽热地看着莱茵大人，等待着大人的下一句吩咐。
可大人的下一句话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
莱茵大人的目光穿过满桌的案宗和白花的香气，来到席恩的脸上，语气无比温和地问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听到这句话以后席恩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紧张了起来，在他耳中，莱茵大人的这句话一定是在试他忠诚，所以他不能问些触及【莱茵河】本质的问题，当然更不能问大人您吃了吗这种有点傻，甚至说浪费时间的问题。
汗水从额头顺着新剪的留海滴下，凝住了一缕发丝。
他张了张嘴，有些慌乱，但没有结巴地问：“【莱茵河】……为什么要追杀【剜心人】？”
在席恩眼里，莱茵河也是塞万黑暗世界的主宰者之一，自然不会是什么心怀善良古道热肠的组织，肯定不会有什么做好事、为民除害的心思。
所以莱茵河为什么要杀剜心人？剜心人做了什么能让莱茵河，甚至莱茵大人愤怒的事？
他感到问出这个问题以后，那束看在自己脸上的目光顿时更加炽热了几分。
莱茵大人笑了笑，脸上的皱纹都显得那么柔和，席恩这才发现莱茵大人其实长得很慈祥，又很有威严，就像是家里的中年长辈一样。
席恩低下头，看着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却有着许多疤痕的手，若有若无地心想，那些远在海滨的家里人若是知道他当年跟着二叔到了塞万，结果只是沦落到当了个窃贼的话，不知道会愤怒成什么样。
“你问了个好问题，”莱茵大人的声音严肃了起来，席恩抬起头，发现对方脸上的线条也随之变得有些硬朗，“首先，你要明白，【莱茵河】是个什么样的组织？”
席恩脸色发白，他低下头，动用全部的脑力去思考这个问题，过了十几秒，他抬起头来，嘴唇颤抖着，不确定地说：“是个……靠贩卖信息赚钱的组织？”
“说的没错。”
莱茵大人居然点了点头，似乎有些满意，看着对方的这副姿态，席恩不禁有些窃喜地想，自己平日里抽空读了读那些偷来的书果然还是有了些好处。
“我们确实是贩卖信息，但我们也收购信息，收集信息，这种事以后要记清楚。”
莱茵大人顺便补充了两句，席恩额头又冒出了些许冷汗，连连点头。
莱茵大人眯了眯眼，继续说道：“因为我们是这样的组织，所以我可以非常自信地告诉你……”
他深深地看了席恩一眼，以一种震撼人心的语气，沉声地说：“莱茵河，是掌控秘密最多的组织！”
席恩睁大了眼睛，他原本以为莱茵河最多只是掌控了许多情报的庞大信息站点，没想到莱茵大人居然还有这样的底气。
“秘密，什么叫秘密，我又哪里来的自信，这些事又和剜心人有什么关系，”莱茵大人看向他，古怪地笑笑，“你一定是在这么想对吧？”
“我……”席恩瞳孔猛地一缩，刚想解释些什么，却被莱茵大人粗暴地打断了——
“不需要解释，”莱茵大人摇摇头，“我来告诉你这一切之间的联系。
“我们是【莱茵河】，我们掌控着最多，甚至最重要的秘密。
“我知道银发皇帝西泽今天一天都去了哪里，我知道陛下他什么时候出门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在出发前吃了什么东西，到了哪里花了多久，见了什么人，又遭遇了什么……”他看向目瞪口呆，表情极其震撼的席恩，继续说道，“但这些都不是很重要的秘密。
“有人想买，愿意花钱买，能够左右局势的秘密，才是好秘密。
“我知道塞万之底的真实存在，我知道腥红圣女已经染了一头金发躲藏在下城区的一家店里，我知道轮亥圣女在轮亥所经历的一切，我知道东方使者，也就是你所接引的那位最年轻的侯爵，他所有的童年经历——”莱茵大人的嘴角露出一抹没有温度的笑，“谁也不会猜到，他居然和陛下有着那样深长久远的关系，难怪他们这么像。”
此时的席恩已经完全被震撼了，以至于根本没听到莱茵大人的最后两句话，他当然知道莱茵河的信息收藏极其庞大，可他没想到这信息库居然已经庞大到了这种程度！
这还是一个由平民组成的组织吗？
这简直是国家培养的一个间谍组织！
他说不出话来，张着嘴，感觉喉咙干涩如枯井。
“席恩，这就是莱茵河，”莱茵大人端起桌上的东方香茶喝了一口，而后用深远幽邃的瞳孔和席恩对视着，“莱茵河是世上掌控了最多秘密的组织，你要知道，掌控秘密的人，其实就是掌控了世界。”
他摇了摇头，眼神也凶恶起来：“作为如此强大的组织，我们甚至连塞万之底这种存在都有所研究，可是唯独剜心人……我们对剜心人一无所知，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塞万，我们算不清他出手杀人的规律，我们摸不透他杀人的动机，我们看不到他真实的模样，我们跟不上他逃跑的路线，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是野兽还是疯子，我们……对他一无所知！”
莱茵大人狠狠地锤了一下桌子，吓得席恩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所以我们必须杀了他，塞万是我们的棋盘，我们手中的秘密便是对付所有人的棋子，而剜心人，”莱茵大人似乎咬了咬牙，狠厉地说，“他是我们目前唯一看不透的棋子，我们不知道他的一切，他却能在塞万中来去自如。”
此时的莱茵大人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慈祥，森森的白牙显得他犹如冷血的蛇类，而席恩也终于反应了过来，浑身打了个哆嗦，尝试着接过这一句话：“所以……我们要杀了他，然后完全掌握塞万？”
莱茵大人一瞬间恢复如常，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看着那张笑脸，席恩却感觉其中再也没有了那种温暖，只有无尽的寒冷。
“可是，皇室还有其他黑暗组织……”
莱茵大人端起香茶，微笑着把剩下的茶叶倒在了那盆白花的土壤上：“那些所谓的组织，我们想杀就杀，想破就破，至于皇室……”
莱茵大人的眼里闪过一抹阴狠：“先看看他们能不能，在轮亥的手底下保住自己的地位吧。”
明明没有什么寒风，席恩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像是看到在不久之后的未来，银发的君主在城堡的废墟里，不甘地合上了眼睛。
此刻的塞万。
风雨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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