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月，到了皇帝微服私访的日子。燕府早早地就差人往私塾送了信，叮嘱燕霖铃早些准备好，和那封信一起送来的还有许多为她量身定制的华服和熠熠生辉的饰品。
项寻兮与剑仙正在亭子中吃早膳，原本想好好品味有花有水的美食的，剑仙却控制了所有华服漂浮在亭子外围，严严实实地挡住花和水，还缓缓慢慢地旋转着，搞得她们像走马灯里的灯芯一样。
“先生别看啦，好好用膳，吃完再挑，大不了我全都穿一遍好了。”项寻兮的手在她眼前扑闪了几下，心疼她有些泛红的眼睛。
“好。”她揉了揉眼尾，刚刚挑得看得她眼睛生疼。
亭子那时而瘦长时而方圆的影子慢悠悠地转了半圈，项寻兮才终于换好那身最合适的华服，像将山林披在身上，将星河系于腰间，将贝阙珠宫环上脖颈手腕，将玉楼金殿锁住秀发。
项寻兮走到铜镜前，仔仔细细地瞧着镜中人，她妆面精致，眉目如画。这妆是剑仙细细画的，是皇族贵胄王公国戚都见不到的姿容。
剑仙调好胭脂进来，发现她还在镜子前臭美，忍不住笑道，“很美啦，过来我画最后一笔，画好了再让你好好瞧瞧这张娇俏小脸。”
“哦。”项寻兮随意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应道。
剑仙的细毛笔轻轻蘸了蘸碟中的胭脂，柔软的笔尖染着好看的颜色落在她雪白的额间，执笔之人一愣，这滴浅红比以往她用食指或花枝敲她额头留下的颜色来得更加可人。
夜幕降临，燕府来接她的马车已经停在私塾外等候了。
“先生，你当真不陪我去？”项寻兮看着一袭白衣的人，她知道自己不是孩子，不是什么时候都非得剑仙陪着，可是今晚她莫名希望那人在身边，所以想从她眼底看出一点犹豫，可惜没有。
“这是皇帝的晚宴，没有人可以不请自来。”剑仙提醒她。
“那我很快就回来。”
她唇边的一抹弧度令那人身后的夜幕多了些灿烂，但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这句话让那位来接她的侍女的眸光暗了暗。
马车将她送到举行晚宴的行宫，行礼，与家人同桌，寒暄，敬酒，献舞，一切都如剑仙所说，一切都按部就班，明明不会有差池才对，可是究竟是哪里错了呢？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旁边坐着的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化作了推她下深渊的手，她想唤一个人，却发现声音被吃掉了，好似这个无尽的黑暗里孕育着以声音为食的怪物，张着血盆大口，划过她肌肤的利刃都是它獠牙的一部分……
“先生！”她好不容易挣脱了它们。
“你醒了？”
这道陌生的声音从高处传来，顿时让项寻兮清醒了许多，她警惕地撑起身子盯着说话的人，晚宴时的片段断断续续袭来，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至少认得，他是皇帝。
“这是哪儿？”项寻兮只记得献舞之后她晕了过去，再醒来便是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了，但依旧金碧辉煌烟雾缭绕，不比其他宫殿差。
“这是我的寝宫。”皇帝冷冷道，“今晚过后，你就会随我回宫，做我的皇后。”
“……”
“看你的样子，你还不知道？”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像看着那些王公贵胄为了讨他开心而用尽手段送到他面前的稀世珍宝，“你的爹爹娘亲什么都没和你说？”
“说了。”项寻兮若无其事地撒了一个谎，她笑眼盈盈，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她大概明白了，燕霖铃的家人将她献给了皇帝，所以她是要复仇吗，项寻兮不清楚。
她走到了皇帝身边，然后呢，她还没想到下一步应该做什么，就被皇帝圈住纤腰搂进了怀里。
“怪不得今夜月明星稀，原来星星都落在美人腰间了。”
话音刚落，美人却挣脱了他的怀抱，好在他一国之君也武艺超群，手臂一用力，美人又一次跌进了他怀里。
红唇轻贴他侧颈，看似缠绵入骨，实则命悬一线。
她咬着一支发簪，尖端已经抵着他脖子。
“哈哈哈，我小看你了啊，”皇帝大笑道，“不过你杀不了我，因为你的先生只有我救得了。”
“什么？”
“你不愿入宫，是因为你口中的先生吧，只不过他现在已经身中剧毒，等着你回去救他了。”皇帝取出一个玉瓶子在手里把玩，“毒啊真是个好东西，不管你多么强，总是抵挡不了这些无孔不入的东西……”
“哐当——”
染血的华丽发簪掉落在皇座旁，敲击地面发出脆响。那玉瓶子也被她卷走，她飞身下阶梯，身后是那道依旧冷冷的声音，“这药最多能让他活过七天，明天有人接你入宫，只要你入宫，解药自然会送到他手里。”
“哼。”
项寻兮赶到私塾时，所有入侵者已经被从地面穿刺而出的一大片冰刃贯穿了，站在冰刃中心的剑仙摇摇欲坠，波浪卷发毫无生气地铺在腿边。她向她跑过去，从背后接住了她。
“你怎么会中毒？”
“……他们拿你威胁我……”
“傻不傻……”她拔掉瓶口塞子，将解药饮尽，然后覆上她薄唇。
好苦……那支雕刻了宫殿角楼的华丽发簪被她咬在嘴里时许多飞檐刺进唇里留下的大大小小伤口带来了一丝腥甜，看来那些伤不是坏事，她扯动嘴角露出笑意，她那么怕苦，还好这股腥甜可以替她抵掉一些苦味……
剑仙蹙眉，不是因为难以接受的苦涩，而是因为那不明来历的腥甜，她想推开她，却被她圈得更加紧了，苦味咽下后，那带着甜的舌尖伸得更深，与她的软舌纠缠在了一起。
第二天，天刚亮，项寻兮悄悄起身，多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剑仙，然后匆匆离开私塾。离私塾不远处，有一辆马车正在等她。
即使车夫穿着男装，那个瘦小身形她也大概能猜到几分，那人还在她靠近时不自然地往下压了压帽缘，她便已经可以确定是谁了。
主仆二人都没有说话，项寻兮自己掀开帘子坐进去，车夫就抖动了缰绳。
她在车里发呆了许久，终于发现阳光比方才暗了许多，她向车窗望去，窗上多了一层白色的纱帘，她将它握在掌心里，自言自语道，“这帘子刚刚一直在吗？”
“不在哦。”一团白色从车窗闯入，像一只蜷缩的猫，然后缓缓伸展成妖，不对，是仙。
“先生？”项寻兮有些诧异，她此刻是女子装扮，应该唤作剑仙姐姐吗？
剑仙并没有在意这些，“你进宫做什么？”
“嘘。”项寻兮食指压在唇瓣上，示意她别出声。
马车又走了一段路，项寻兮才问她，“剑仙姐姐，你刚刚感受到了吗？空气的气味变了。”
“嗯。”她点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项寻兮一把掀开帘子，被吓到的车夫回过头来，她满意地笑了笑又放下了帘子，“我果然没猜错。”
马车在某个宫殿前停了下来，项寻兮与剑仙走下马车，车夫已经变成了一个魁梧的男子，而那车夫也没有因为从车上下来两个人而惊讶。
“我们要去见谁？”剑仙问。
“我们的委托人，燕皇后燕霖铃。”项寻兮说道，“这个任务，就是要我们再经历一遍她的曾经，我是她，而你，是她生命中的那位先生。”
剑仙又问，“她为何要让你再经历一遍？”
“因为她想知道我的选择吧。”项寻兮猜测道。
“没错。”
殿门中走出来两人，一位是从未谋面的雍容华贵的女人，一位是她的侍女，那张脸虽然有了一些岁月的痕迹，但依然可以看出她年少时的模样，似曾相识。
说话的那位雍容华贵的女人正是燕后，她牵起项寻兮的手，神情有些忧伤，“你和当年的我做了一样的选择，说明我没有选错对不对？”
“那么多年了，为什么还要怀疑这个选择？你当时还有什么选择呢？”项寻兮苦笑着。
“对啊，为什么到现在还要怀疑呢？大概是因为他失踪了吧，所以我后悔那时没有选择和他一起死去，才让他自己孤零零地走……”
“皇后，别擅自把失踪认为是死亡啊，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虽美其名曰世外桃源，其实是个多余之岛，许多在原本世界不被需要的人，会通过一些通道去到那里，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谢谢你安慰我，如果你在那里遇见了他，请帮我带一句话给他。”皇后弯了弯眉眼，将一颗不易察觉的泪藏在眼尾。
“好。”
皇后用食指在她的手心写了一行字，项寻兮愣了一下，才将手合起来。
“还有，这是答应给你们的园子。”皇后将一张羊皮地图放在项寻兮手里。
然后她抬手将五指放进侍女手中，侍女娴熟地托着她的手，与她一同走进了身后的宫殿里，沉重朱门缓缓合上，像带走了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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