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我问眼前的士兵。
“絮歇。”
“絮歇,用一名士兵的命去赌一座久攻不下的城,确实值得一试。”我看着他的脸,竟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玛丽皇后。他们看上去天差地别,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相似。我的声音不觉变得抑扬顿挫。“我决定了。你绝不能去。”
“为什么?”絮歇惊讶地说。
“因为这不是赌博!”我有些激动地告诉他。“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断送敌人,你这样的傻瓜我平生只遇见过一个。你这样的傻瓜太少了,无价!”
“可是这样下去不行……”
“这样下去要么城里的人饿死一半后投降,要么我们被逼无奈撤围。”我朗声打断他。“她已绝美之姿行来,犹如夜晚。你听过这句诗吗?”
絮歇摇摇头,一脸茫然。“没有,长官。”
“也许将来会有那么一天,夜晚降临时,你需要用到这条命。也许将来有那么一天,你这条命会比一座城更有价值。”
“法兰西有几十万士兵,我并不觉得自己特殊。”
“在我眼里,你独一无二。”我耸耸肩,露出微笑。“让一让,我要下去了。”
絮歇无言地后退,身上的枝叶沙沙作响。我滑下树,拍拍衣服,向营地走去。铁青色的天空突然亮起银辉,隆隆的雷声滚过原野。
又开始下雨了。
回到帐篷时,我已经浑身湿透。缪拉正站在桌边,把玩着一把看上去有些眼熟的匕首。“长官,”他低着头说。“我没能找到您的马。”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但很快又释然了。“还好吧!起码它还活着。”
“还有……”缪拉犹豫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词句。“我们经过南边那条河时,发现有几个人正乘着小船往卢卡城运面包和腌肉。我把食物运到了营地,人也抓了回来。”
“把人放了,我只对面包和腌肉感兴趣。”我说着在椅子上坐下,开始研究地图,推算查理大公麾下的奥军会在何时开进他们命中注定的坟墓
缪拉并没有立刻离去。“有一名俘虏您绝对非常感兴趣,我敢保证。”
我怀疑地瞥了他一眼。“好吧,我见见。”
几分钟后,两名士兵将那名俘虏带来了。我不由得睁大了双眼。伊丽莎白手腕被缚,湿透的裙子嘀嘀嗒嗒地淌着水。她额前的刘海在烛光中撒下阴影,遮住了眼睛。在女孩身后,闪电撕裂夜空,漆黑的雨敲打着水洼,激起无数涟漪。
一时间我竟找不出话来打破沉默,帐外的雷鸣犹如遥远的鼓点。
“我救过你两次。”最后是伊丽莎白先开的口,细微的声音仿佛来自一具已死的躯壳。“请你放了我的同伴,我会留下来任你处置。”
我也找回了声音。“你曾说自己在被围的城市待过几个月,还说最后城内的人都疯了,你的爷爷也被他们投进监狱活活饿死。”我凝视着摇晃的烛光,缓缓低语。“现在,你又要去另一座被围的城市,重温那场噩梦。”
“我确实说过这些,当初那座困住我的城市就是卢卡。”
“啊?意大利可真小!”
伊丽莎白没有理会我的话。“但我记着的不仅仅是你说的那些。我还记得饿殍遍地的惨状,记得人们如何在绝望的境地下艰难求生,记得那些帮助过我的人,记得卢卡城的居民都是我的同胞。我不能眼看着他们活活饿死。”
我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伸手撩拨她的红发。“也许你可以劝他们投降,救下全城百姓。进城之后,我保证会秋毫无犯,守军只要解除武装,便可自由离开,不会有任何人被……”
“别碰我,我不相信你了啊!”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伊丽莎白声嘶力竭的声,比蒂拉的耳光更让我觉得痛。我像触电般迅速抽会手,缓缓退到桌边,悄然低语。“理解,我理解。”接着,我不由自主地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今天是我坐困孤城,粮尽援绝;你的同胞陈兵城外,磨刀霍霍。你还会趁着夜色,架着小船将食物运进城市吗?”
这话像是另一个人借我之口问出来的。在等待回复的几十秒内,我始终盯着伊丽莎白那双深蓝色的眼睛,目不转睛。
“我会的。”最后,伊丽莎白轻轻地说,回视我的目光毫不动摇。
“好!”我颤声说,感到哽塞在心的石头涣然冰释,化作一股直击心扉的暖流。“好!有这句话就够了。”我听凭自己被莫名涌上心头的冲动支配,嘶喊着不连贯的词句。“没有,没有看错你……我没有看错伊丽莎白。她简直和一位皇后同样高贵,给她松绑。缪拉,放了这位小姐和她的同伴,护送他们前往河边,让他们用船把面包运进卢卡城。”
缪拉投来的目光像是在看疯子。“将军,这样一来……”
“不要再说了,现在就去。”我打断他,转身背对着所有人。
烛光摇曳,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汇入雨声之中。十分钟后,我平静了一些,开始给拿破仑写信。
“拿破仑,我向卢卡城的残余守军送去了一个美丽的漂流瓶。她简直是个天使,为所有人都带来了希望,但从我的角度来看,天使应该早点降临。这样我就不会做出那件令人发指的事,也不会失去自己心爱的战马。”
我沾了些墨水,接着写道:“我们明天就能占领卢卡城,伊丽莎白一定会说服城内守军投降,这点我深信不疑。世上没人能对她的魅力无动于衷,她非常漂亮,红色的秀发垂在肩头,飞扬起来就像一团跳动的火焰,深蓝色的眼睛宛若星光下的海。她内在的善良更为她的美貌增添了神采,虽然出身贫寒,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
等等,我突然搁笔,将信读了一遍,怎么莫名有种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感觉。大概是因为我从伊丽莎白身上也看到了玛丽皇后的影子吧。
我又读了一遍信:红色的秀发,深蓝色眼睛,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
我满腹思绪地披上斗篷,走进蒂拉的帐篷。她似乎刚从外面回来,浑身都被雨淋湿了,正在换衣服。烛光照耀着她后背裸露的大片肌肤。
“您怎么就这么进来了?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女仆用责难的语气说。
“蒂拉,”我此刻的思绪完全在别的地方。“我在想一件事。”
“看来我不扔个枕头你是不会想明白的。”
“还记得你让我看的那本……啊!”左眼上方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我没看清那是什么,反正比塞满羽毛的枕头硬。更多的武器飞了过来,有些直接命中。
逃回自己的帐篷后,我坐回桌边,忍不住又想到了蒂拉让我读的那本《欧洲皇室家族历代谱系》。
“朱红发色,深蓝双眸。”书中如此描述意大利的美第奇家族。意大利前王国布莱克和他的妹妹珂莱欧都符合这一特征,有着浓密的红发和深蓝色眼睛。伊丽莎白也是如此啊,她甚至长的都和珂莱欧非常相像。
蒂拉说珂莱欧夫人的女儿在十六年前被抛出窗户,掉进了河里。但在来意大利的途中,那位声称自己当过战地护士的旅店老板娘却告诉我,一个女仆在最后关头接住了被人从王家卧室的窗户摔出去的女婴。两人一起被波涛吞噬。
“将军,好消息!”拉纳突然出现在帐篷内,朗声道。
我先是被吓了一大跳,然后忍不住发了火。“好个屁啊,打断我的思考。”
拉纳耸耸肩。“你在思考什么?”
“不告诉你。”我无力地挥了挥手。“什么好消息?”
“奥热罗将军把补给运过来了。”
我闻言立刻奔出帐篷,冲进雨中,军靴溅起无数水花。几十辆的拖车正缓缓驶进营门,载满了一袋袋面粉,几只无精打采的肥猪,一笼笼拍着翅膀咯咯直叫的鸡……浑身湿透的奥热罗骑行在队伍前端,不住咒骂着大雨,胸前的徽章闪着淡淡的光。
我发现自己正第一次满心欢喜地看着这位同僚。饥饿不堪的围城部队也欢呼雀跃了起来。
我本打算开个篝火晚会的,无奈天公不作美,雨下个不停。当天的晚餐是又冷又湿的肉和面包,但起码分量足够填饱肚子。
奥热罗喧宾夺主,很不客气地占了我的帐篷。我并不怎么在意,拿起桌上那封写到一半的信走进了蒂拉的帐篷。她正躺在床上看书。
“不要紧张,蒂拉。”我在女仆把书扔过来前开口道。“我心中有着另一个女孩,会用自己的方式忠诚于她。你放心睡吧!”
蒂拉坐起身,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眼中透出几分好奇。“她是谁?”
“她是我生命中的光,我也照亮了她的世界。你知道这点就够了。”
蒂拉似乎颇觉有趣。“那您要小心了,千万别把窗户拉上,否则光就会消失。”说完,她便缩到了被子里。
我走到桌边,继续动笔写信。雨势减弱,水滴落在帆布上的声音令人倍感平静。我开始在信中向拿破仑抱怨,述说自己所有的委屈。
“某天吃早餐时,我在哈里少尉身边坐下。他嫌恶地嫖了我一眼,像是在看虫子,推开面前的稀粥脚步重重地离开,好像食物匮乏都是我的错。你说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类似这样的小事我写了几十件,接着又提到了那张指责我的报纸,还有我从活人口中拔金牙和失去草莓的事。
我静静地用羽毛笔向心爱的女孩倾诉自己默默忍受的一切。渐渐的,信的字里行间没有了怨恨和自怜,只余淡淡的忧伤。
我看了下表,现在已是凌晨三点。伊丽莎白,你一定已经开始劝降城里的守军了吧?其实你还是愿意相信我的,对吗?那女孩善良得简直就像玛丽皇后再生,亦或是上天有意将她送来让我偿还罪过。
玛丽皇后……“那他们干嘛不吃蛋糕?”人们因为这句话黑了她好久,但事实上,此言并非出自玛丽之口。真是不公啊!她是那么的善良。可她的遗爱人间,却只得到了我一个人的见证。
想到这里,几百年后有没有人会记住马库斯将军顿显无足轻重。我的目的突然间不再浮夸,攻城略地只是为了尽职。痛苦也好,辉煌也罢,见证的人太多未必就是件好事。
有一个人见证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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