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门忽然被掀开，潮湿的冷风呼啸着吹入，桌上的四根蜡烛立时熄灭了三根。
军需官拽着一名士兵的胳膊大步走进来，秃头在烛光下发亮。“长官，”他声如洪钟地喊道，全然不顾还有人在睡觉。“奥热罗将军才把粮食送来，这小子就去偷吃，被我逮个正着。”
“闭嘴，蒂拉还在睡觉。”我低声斥道。
“我不是去偷吃的。”被抓来的士兵小声申辩，他的声音有些耳熟。
我举高蜡烛，发现那人正是絮歇。
他挣脱军需官的手，揉着自己的胳膊。“长官，我真的不是去偷吃东西，只是在跟踪可疑的人。”
我不禁哈哈大笑。“噢！这借口太棒了。在军校，当菲利普老师发现我拿着被没收的书站在他办公室门口时，我怎么没有摊开双手，眼睛往上一翻说：‘老师，我真的不是来偷东西，只是在跟踪可疑的人，顺便捡到了这本书。”我记得当时那本被没收的书是拿破仑的。
军需官听完哄然大笑，笑声特别滑稽，让我忍不住笑得更厉害了。我们两个长笑不止，直到被吵醒的蒂拉把枕头扔了过来。
“长官，军营里真的有可疑的人啊。”絮歇伸手越过桌子，抓紧我的肩膀使劲摇晃。“求您相信我。”
“好好好，知道了。”我甩开絮歇的手。“回去睡觉吧！”
“您不打算惩罚他？”军需官问。
“惩罚个屁。”我回答，然后转向絮歇。“你们挨饿这么多天了，偷吃东西情有可原。今晚这事我只当没发生过，但不要再有下次。”
絮歇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不再继续狡辩了。
军需官的表情就好像学生听到寒暑假被取消了，他的光头涨成紫色。“前几天您还说必须严惩偷盗行为。”
“此一时彼一时，粮食短缺还放任偷盗行为不智，可补给充足却让饿坏了的士兵像乖狗一样等着开饭，听起来更蠢。”我边说边将写给拿破仑的信放进抽屉。“别烦我了，都去洗洗睡吧！”
“我有必要提醒您，现在的补给再怎么精打细算也只能维持一个星期。”军需官唾沫横飞地嚷道。“身为指挥官，不能视军规为无物。”
“噢！我当然能。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耐心，说话也不再客气了。“等哪天你当上了指挥官，同样可以为所欲为。但现在拿破仑还没下令提拔你。”
身材肥胖的军需官气呼呼地离开，絮歇也跟着踏出帐门。两人并排消失在雨幕中。视军规为无物……为什么我的部下大多都视我的命令为无物？
独坐在昏暗的帐篷中让人感到有些孤寂。我披上斗篷，开始巡查夜间的岗哨。雨从黑色的天空落下，好似万千箭矢刺向湿漉漉的军营。
时值深夜，雨水浇灭了所有的篝火，周围一片黑暗。我经过重新变得拥挤的马厩，里面没有草莓这一事实让我心痛万分。和看守马匹的哨兵打过招呼后，我绕过一顶有些歪斜的帐篷，来到较为空旷的草地。
有人伫立在一堆营火的余烬旁，在茫茫夜色中显得形单影只。我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安排过岗哨，便朝那人走过去，耳边响起絮歇的警告。军营里有可疑的人。陈年的直觉将我的手带向刀柄。黑色的雨水仍在敲打着水洼。
天顶苍穹喷射出耀眼的白光，分叉的闪电击穿云层，在雨幕中舞蹈。在那亮如白昼的刹那，我看见了她。一身崭新的绿斗篷，深蓝色的眸子在兜帽下闪烁，雨水自她脸颊和红发上流淌如注。
“伊丽莎白！”我惊讶地叫道，话音却被滚过原野的雷声吞没。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她大声喊道，好像我犯了什么错似的。
什么蠢话？“这个问题该我来问你吧？”
“跟我来吧。”她哑着嗓子说，一边抓起我的手，拉着我快步穿过座座熄灭的营火。
好凉的手，我心想。“你去过卢卡城了吗？”
她无言地点点头。
“能跟我讲讲城里的情况吗？他们吃什么？我超好奇。”
“甲虫、老鼠、树叶、蚯蚓，甚至……”她的声音哽住了。
没人愿意提及那个词！
我一时无话可说。两人默默地走着，一顶顶帐篷被甩在身后。
过了一会儿，伊丽莎白再度开口，语气里充满痛苦。“城内的守军和百姓把我当成了救星。我见到了守备司令，向他转达了你开出的投降条件。”
“然后呢？”我问道，不由自主地握紧她的手，屏住呼吸。
伊丽莎白在存放食物的几顶大帐篷前停下脚步。她摘下斗篷的兜帽，露出满头红发。“他不相信你的承诺。他说守军一旦放下武器，立刻就会被杀得一个不留。然后就轮到城里的无辜民众遭难，女人会被**，男人会被屠杀，甚至连孩子都不会幸免。”
扯淡，我差点窒息。“那家伙把法军当成什么了？天灾军团？”
伊丽莎白猛然甩开我的手，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除我以外，没人相信你啊！马库斯。”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紧紧咬住嘴唇。雨势转大，刺痛双眼。
“他求我，说有个更保险的办法可能救下全城的人。”伊丽莎白的声音开始颤抖。“杀了你，然后趁机冲破法军的封锁。”
闪电再度亮起，我看到了伊丽莎白手中匕首的反光。在她身后的一座帐篷里，有血正从地上汩汩流出，淌进雨水之中。
“对不起，这是为了我深爱的人民。”她说，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冰冷的雨水流下脸颊。
我所深爱的法国人民……那一刻，玛丽皇后和伊丽莎白的身影叠在了一起。她在手心中翻转匕首，却刺向了自己的胸膛。
意大利人都是神经病吗？我迅速抓住伊丽莎白的手腕，用力一拧。她痛得失声尖叫，丢掉了匕首。
身后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紊乱的喘息声，我立刻松开伊丽莎白，拔刀回身。刀尖未及出鞘，一把匕首便猛地刺入我的左腹，在肋骨间刮擦。
几个骨瘦如柴，穿着法军制服的人站在四周，每人手中都有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他们的脸我全然陌生。伊丽莎白，你把我带到这里，大声喊出我的名字……是为了杀我啊！
“去死，法国佬。”刺伤我的人拔出匕首，带出一团血雾，接着又刺了进去。“去死，去死……”
疼痛席卷全身。一个他很信任的朋友背叛了他。我闷哼着挥出军刀，但这一击显得绝望而无力，那人轻易躲了过去，毫发无伤，将匕首留在伤口。
我试着迈出步伐，却软软地单膝跪倒。军刀深深陷入泥地，刀身倒映着逐渐褪去光芒的眼睛和纵横交错的闪电。雨声化作无数言语。
这个世界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正义和单纯；一个他很信任的朋友背叛了他；我不信任她；长官，军营里真的有可疑的人啊；对不起，这是为了我深爱的人民……
我也有深爱的人啊，伊丽莎白。
但在深沉的梦中，我背对着他们，走向一团耀眼的白光，就此消失。
死亡并未降临，我在自己的帐篷里醒来。
空气中有熟悉的香味，好像拿破仑的味道。我刚刚是不是做了个噩梦？这么想着，我试着从床上坐起，腹部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带回所有的记忆。
伊丽莎白，穿着法国军装的刺客。我仿佛又看见那把血淋淋的匕首，听到了钢铁刮擦肋骨的声音。恐惧如冰冷的激流般贯穿全身。
“别乱动，千万别乱动。”这是拿破仑的声音。“你伤得很重。”她快步走到床边，身上披着一件朴素的灰斗篷。
梦吗？我半眯着眼睛，缓缓地抬起手。
拿破仑握住我的手。“你没在做梦，不用掐我。”
“你怎么在这？”我用细微的声音问道。
“米兰那边一切顺利，我有些担心你这里的情况，便过来看看。”她轻声回答。“结果刚到军营就听说了你遇刺的消息。”
“可恶的意大利人……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呢。”我喃喃道，努力不去想腹部的伤口。
“一个叫絮歇的士兵救了你。”拿破仑歪着头说。“听说他之前就警告过你军营中有可疑分子，可你不以为然。”
“这是……一个教训，”我嘶哑地说，话音断断续续。“大半夜……不要出去乱跑。”
“总结得不错，”拿破仑笑道。“那晚伊丽莎白先去了你的帐篷，却发现住在里面的是奥热罗。于是跟着她潜入军营的那帮刺客便开始像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逛，可他们一找到存放食物的帐篷，顿时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结果你莫名其妙地自投罗网。”
痛感似乎越发强烈了，让我怒火中烧。“那个拿刀捅我的人在哪？”我咬牙切齿地问。“我要捅他个稀巴烂。”
“恐怕你不能如愿了，所有的刺客都被枪决了。”
“所有？”我睁大眼睛。
“当然，不包括伊丽莎白。”拿破仑忙说。“我看了你放在抽屉里的信，你都把她称作天使了，我怎么敢动她一根汗毛。她只是被软禁了起来。对了，她没能劝降卢卡城，反而帮意大利人杀你。你还觉得她是天使吗？”
“天使。”想到那封信，我不禁苦笑。“我仍然这么想。可惜，在她这个天使眼中，我是个恶魔，可以诛杀不恤。”
“你不恨她？”拿破仑的声音有些异样。
“我有个座右铭：宽恕是美德。还记得奎妮吗？”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那个你在巴黎的大街上冒着枪林弹雨救回的小女孩？”
“没错。”我轻轻叹了口气。“伊丽莎白身上有种特别的美德，令我着迷。奎妮的父母和玛丽皇后也有这种美德，却因我而死。每当看到伊丽莎白，我就会想到他们。”
拿破仑站在床边，久久注视着我，目光中透着悲伤。
我有些惊慌失措，抽回手去摸自己的脸。“我的脸也被刀划了吗？”
“不要这样啊……”她垂下头，嘶哑地低语。
“什么？”
拿破仑不断轻轻摇头，发丝随之舞动。“看我……看着我啊，为我着迷啊！不要再看她了……”良久，她垂着眼睛在床边坐下，紧紧握住我的手。“马库斯，我才是你的天使，我会让你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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