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我梦见自己在一座巨大的帐篷里参加宴会，摆满佳肴的长桌旁座无虚席，周围洋溢着欢声笑语。穿着红色丝裙的伊丽莎白将一盘带血的肉块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不要。”她轻声说。
我满腹狐疑地盯了食物一会儿，开始进餐。
“不要……”伊丽莎白说，声音半是低语半是呻吟。
帐篷内突然暗了下来，刀叉碰撞声在诡异的寂静中响个不停。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吃的是某个人的肝脏，顿觉胃里一阵翻搅，心中则充满恐惧。我抬起头，发现同席就餐的人都在若无其事地大啖人肉。伊丽莎白站在我身边，身带几十处创伤，浑身浴血。
“不要。”她流着泪低语。
我骤然惊醒，汗如雨下，颤抖不止。天还没亮，帐篷内伸手不见五指。我摸黑下了床，点燃蜡烛，两手禁不住打战。
营地附近有一条流经卢卡城的小河，穿好衣服后，我骑上草莓独自到河边洗了个澡，好让自己冷静下来。星光下的小河清澈通透宛如水晶，一直延伸至极目尽头。
也许我可以学学蒙古人将大量死尸丢进河的上游，污染卢卡城的水源。不行，这招太损了，而且在这条河里取水的不仅仅是卢卡城的叛军，还有附近的好几个村庄。
黎明在即，我策马奔回营地。阴郁的天空下黑云层叠，似乎快要下雨了。早餐是一根手指那么大的香肠和一碗稀粥，我没几口便吃掉了香肠，将根本没动的粥推到了一边。
来自法国本土的援助仍然遥遥无期，为了应付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围城部队不得不分派出大量人员去各地征集粮草，这让本就不多的兵力更加捉襟见肘。
一天晚上，我终于忍不住写信向拿破仑抱怨。“我这边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情况和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全军都在挨饿，能收集到的给养越来越少，过不了几天，我们恐怕就得杀马充饥。那些可恨的意大利人仍在死守，他们肯定已经开始吃土了，但就是不愿投降。”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经常会想起缪拉说过的一句话：你一定没体验过饿极了的感觉吧？
现在，我终于体会到了。每当我看到高大的战马从眼前走过，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外焦里嫩，肥美多汁的烤肉。
由于得不到补给和军饷，士兵们个个怨声载道，甚至出现了开小差的情况。他们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却太少，被不公所激怒。军官们也开始在我面前发牢骚。
“如果我们沦落到了吃人的地步，很可能会先从最胖的开吃。”一天用早餐时，拉纳打趣道。“所以你们从现在起就开始减肥吧，我帮你们把早餐解决掉。”
他的本意只是个玩笑，我却忍不住火冒三丈，将餐刀狠狠地**了桌子。“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允许军中出现人吃人这种惨事。你听见了吗？”我怒视着拉纳，咬牙切齿 。“你听见了吗？”
拉纳不知所措地回望我一眼，皱着眉点点头。“我只是在开玩笑。”餐桌上的谈话就此打住。
两天后，灰蒙蒙的天空开始下雨了。我正坐在帐篷里研究着桌上的地图，蒂拉突然飞奔而至，手里拿着张报纸。“约瑟芬刚刚派人送来的，您快看。”她气喘吁吁地说，一边将报纸递过来，用白皙纤细的手指指着一篇匿名发表的文章。
我接过报纸，读了起来。
意大利军团的马库斯准将已经将卢卡地区变成了真正的地狱，没有一户人家不曾遭到法军的劫掠，那里的意大利人民被迫背井离乡，以逃离他敲骨吸髓的压榨。马库斯准将的罪行只不过是意大利军团所犯罪恶的冰山一角……
我看不下去了，便使劲将报纸揉皱，扔到了垃圾桶里。“一派胡言。”
蒂拉抬起那双紫色的眼睛，对上我的目光。“主人，上面的内容……基本属实。”
我差点晕过去。“那你要不要送个花篮给那个骂我的人？”
“这也许是上帝的安排。”有那么一瞬间，蒂拉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前段时间你写了篇诽谤拿破仑先生的文章，现在受到了惩罚。”
我摇摇头。“非是上帝有意安排，实有小人推波助澜。”
蒂拉咬着嘴唇思考了一会儿。“确实也有这种可能，据说这篇指责您的文章已经被发表在60家报纸上了。您纵兵劫掠的事已经成了巴黎街头巷尾的谈资。”她犹豫片刻。“您要不要约束一下士兵……”
“约束个屁。”我大声打断她。“让巴黎那些闲得发毛的家伙去说，我才不在乎。”
可事实上，我心里非常不好受。蒂拉走后，我独坐在昏暗的帐篷中，听着雨水敲打帆布的声音。真是太不公平了。尽管饱受战争和饥饿的折磨，我仍在尽全力指挥作战，结果却招致千夫所指，落得个被人唾骂的下场。我将那份报纸从垃圾桶中拿出来，在桌子上展开，咬紧嘴唇强迫自己读完，将字字句句印入脑海。
晚上召开例行的作战会议时，我在椅子上机械地听着军官们发表意见，汇报情况，心情简直压抑到了极点，对一切都感到漠不关心。
“我们的口粮已经告罄，必须立刻攻城速战速决，否则就得撤围。”拉纳忧心忡忡地说。
“我得提醒你们一下，攻城无异于自取灭亡。”亚历山大告诉众人。“卢卡城非常坚固，守军也戒备森严。”
“口粮告罄。”我伏在桌子上，用手指不断描摹着一根匕首划出的刻痕，对听到的谈话感到大为光火。“那就再去抢啊！反正……丢的又不是你们的脸。”
“你怎么了，马库斯？”亚历山大问。
“围攻土伦时，拿破仑曾告诉我。士兵打胜仗，将军得功劳。”我抬头扫视着桌边的军官们。“可到了我这，却是士兵为非作歹，将军承担罪责。你们在外面打着‘征集’的旗号打家劫舍，是我在给你们顶这口黑锅啊！我这张脸都被你们丢到巴黎去了。”
我本想再多发几句牢骚，外面却传来了一声雷鸣般的巨响。炮弹划出光痕，夜空亮起橙辉，紧接着是稀稀落落的枪声。敌人终于开始突围了。
军官们立刻冲出帐篷，回到自己的岗位。我跨上马背，在缪拉和若干骑兵的陪同下奔到一处高地，借着朦胧的月光俯视战场。
衣衫褴褛的意大利人从宽大的城门鱼贯而出，在耸立的高墙下排成勉强能称之为整齐的步兵横队。他们挺着刺刀站在炮火中的样子看起来还颇像一支有模有样的军队。可当这伙意大利叛军向前推进时，阵型立刻变得散乱不堪。大炮一轰，他们顿时成了群毫无秩序的鸭子。但这些鸭子仍在前进，像潮水般涌向阵容严整的法国步兵，陷入混战。
我令缪拉率领两个骑兵中队冲击敌人的侧翼。他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带着区区数百骑兵像尖刀般穿透了敌阵，又在另一边重新整队，开始了第二波冲锋。法军的炮兵也大放异彩，轰散了敌人的后续部队。
半个小时后，我下令所有骑兵悉数上马，发起最后的进攻。叛军抵挡不住，乱作一团，争先恐后地涌向城门。一排排炮弹掠空而过，战场上血肉横飞。少数亡命之徒不顾一切地扑向法军的阵列，但这微不足道的抵抗立刻被滑膛枪无情的扫射轻易化解。
法军的步兵线像铁壁一样压了上去，刺刀的洪流淹没了所有没来得及逃进城的意大利人。
战斗胜利结束后，我开始骑马巡视尸横遍野的战场，身后跟着几名骠骑兵。一大群乌鸦在头顶盘旋，刺耳的尖叫于夜空中回荡。
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从死人身上摸出值钱的东西。搜刮尸体这种事我以前是不屑为之的，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先是被苏茗骗走七万法郎，又被约瑟芬狠狠敲诈了一笔，如今已是两袖清风，囊中羞涩。
草莓在一具尸体前停下，那是具很吓人的尸体，半边脸颊都被弹片削去，眼睛和嘴唇已不见踪影，猩红的牙齿暴露在外。但是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我下马细看，发现那是一只金牙。
我取出匕首，在尸体旁蹲下，心中跃跃欲试，手却不听使唤，不住打战。
“不要……”伊丽莎白轻声细语的恳求再度在耳边响起。那只是几天前做的一个梦而已，我甩甩头，那个声音随之消失。
“该死，我是不是该找个死的没这么难看的敌人。”我拿着匕首在金牙旁茫然地比划着，就是下不了手。
一名骑兵举着火把靠了过来，在月光中投下的影子刚好笼罩住我。“长官，做这种事的诀窍在于，只盯着你想要的东西，什么都不要想，更不要看死人的脸。”
我有些恍惚地抬起头。“原来如此，多谢指教。”
于是我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颗金牙，目不转睛。匕首探向闪耀的黄金，一股鲜血沿着刀刃缓缓流淌。
刹那间，我被迷住了，思绪不知不觉飘向了连自己也察觉不到的远方。金牙越来越松动，鲜血淋漓。
有人使劲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拉离死人，然后是狠狠的一巴掌。打我的人竟然是蒂拉，我简直不敢相信。
女仆抓着我的肩膀拼命摇晃。“你在干嘛？你在干嘛？你在干嘛……”她声音中的痛惜比那一巴掌更令我心惊。
“取战利品啊！”我惶惑地低语，一边注视着蒂拉的眼睛，在她那双深邃的紫眸中看到了目光涣散的自己。
这时，一连串细微的呻吟在不远处响起，是那个嘴里有金牙的“尸体”发出的。他的双腿还在地上不断踢蹬。
紧接着刀光闪过，呻吟声消失了。拉纳走过来，无言地将那颗带血的金牙丢向我。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在我胸前弹开，落到了地上。周围站着很多围观的士兵，但没人走过去将它捡起。
我刚刚竟在众目睽睽下把匕首探进了一个活人的嘴里，就为了挖出一块少的可怜的黄金。这个认知几乎让我崩溃。我猛地撞进蒂拉怀里，紧紧抱住她，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
伊丽莎白，我似乎真的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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