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六天难以想象的艰苦行军。风尘仆仆的法国远征军终于从沙漠里钻了出来,每个人都被烈日折磨得疲惫不堪。
七月十三日夜里,法军抵达了尼罗河的分叉点,从这里可以遥望雄伟的金字塔。某个年轻的向导告诉我此地被叫作“牛腹”,距埃及首都仅十五公里,离严阵以待的马穆鲁克大军则更近。
还未扎营,远征军的官兵们便丢掉武器,毫无秩序地涌向尼罗河,大口灌下浑浊的河水。远征军穿过沙漠时,一路上都有穆拉德贝伊派出的轻骑远远跟随。他对我们的行踪可谓了若指掌,如果趁此机会突袭,那么不到两个小时,尼罗河上就会飘满法国军人的尸体。我担忧了一会儿后,迈步离开河岸。
新月如钩,在飘忽不定的云层后若隐若现。一片嘈杂的人声中,我发现自己被眼前的金字塔迷住了。它们自雄伟的基座拔地而起,在尼罗河两岸巍峨矗立,仿佛凝固在时光之中。其间最大的高近百米,傲然挺立于金字塔群的核心。它们是法老的坟墓,也是埃及的象征。
夜风吹拂,凉如冰水,刺痛了我的眼睛。丝丝缕缕的迷雾从河边飘来,为排列整齐的金字塔群缠上苍白的缎带。
“四千年的历史在俯瞰着我们。”拿破仑出现在我身后,仿佛雾中的精灵。
她也感觉到了吗?我心想,那种前所未有的格格不入感。这些高耸的金字塔在俯瞰着我们。微风是它们的低语:你们不该来这里,这里是法老的土地。
我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刀柄。“太阳出来时,我们会让埃及失去她万古长存的骄傲。”我转身面对拿破仑。“我们会在金字塔的注视下,打垮她的军队。不成功,则成仁。”
拿破仑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我们一定能成功,顺利的话,我们可以一路打到印度。”
看着她的笑,我反而心事重重。因为早在几天前,我便隐约感觉到在她自信平静的外表下,是个筋疲力尽、急切地寻找出路的人。法国军队与其说是埃及的征服者,倒不如说成了它的囚徒,孤立无援,四面悲歌。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战场上不断击败对手,任何一场失败都将带来灭顶之灾。
浩荡奔涌的尼罗河解决了法军的饮水问题,潮湿冰冷的河岸人满为患。然而每当我思及法老们在尼罗河里做的不雅之事时,胃里就会感觉怪怪的。
河对岸,马穆鲁克的大军正磨刀霍霍。据缪拉所说,他们的人数已经达到了四万左右,其中包括一万两千名手握弯刀和长矛的骑兵。照常理说,这些骑兵足以踏碎两万大军的战阵还绰绰有余。与之相比,由于失去了大量战马,法军的骑兵少得不值一提。
金字塔的顶端,黯淡的群星一颗颗隐去,黎明在即。决战已经不可避免。拿破仑带着高级将领们骑马登上一座山坡。马穆鲁克军队已经在开阔地带摆好阵势,随处可见飘扬的旗帜。
在敌军中央严阵以待的,是黑压压一片的马穆鲁克骑兵。他们静坐在马鞍上纹丝不动,手中的长矛和刀剑隐隐闪着寒光。这些勇士们会追随着安拉的旗帜将你们这些可恶的异教徒踏成肉泥,阿拉伯伤兵的嘶喊在记忆中回响。然而敌阵两侧的步兵军团却阵型散乱。
拿破仑很快对各师团下达了具体的作战方案。两万四千名法军开始列阵。五个师团在下方的开阔平原上缓缓展开,组成五个兵力强劲的巨型方阵,面向敌人一字排列。
旭日在不知不觉中爬上金字塔的尖端,照亮了河流和原野。法国军官们在晨风中走向自己的岗位。我的任务是扫平敌军右翼的数千步兵。
低沉的鼓声和军号的悲鸣在风中回荡,方阵中央的乐队奏响了熟悉的马赛曲。今日在这里奏响,我心想,明天她会让它响彻全世界!
在激昂的军乐中,五个大方阵组成的步兵铁壁开始缓缓向前推进,林立的刺刀丛在旭日下寒光逼人。法国骑兵也迈开小碎步,与步兵齐头并进。沉重的机动野战炮隆隆地向方阵的几个豁口推进,色泽鲜亮的高大军马拖着它们越过起伏的原野。
接着,敌人来了!
中央的马穆鲁克骑兵率先发起冲锋。一万两千匹骏马载着一万两千名骑手踏过干枯的河床,铁蹄扬起的尘埃如烟雾般腾入空中,地面仿佛有闷雷隆隆滚动。整个金字塔群随之颤抖不已。数不清的旗帜在汹涌的骑兵浪潮中绽开,他们挥舞着刀剑和长矛,发出慑人的呐喊,奔腾的尼罗河汩汩呼应。
“沉淀了四十个世纪的历史在对我们怒吼啊!”立马与山坡之上,听着军马的嘶鸣,看着眼前茫茫一片的尘埃,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震颤,我不由得感慨。
山坡之下,法军一字排开的步兵方阵纹丝不动,可当马穆鲁克的骑兵冲到滑膛枪的射程内时,他们开火了!刹那间,枪炮齐鸣,令我不禁颤抖了一下。马穆鲁克军中冲在最前面的数百匹战马发出惨烈的哀嘶,接着倒了下去。硝烟与尘埃顿时如幕布般笼罩战场。
面对林立的刺刀,多数马穆鲁克骑兵在最后一刻闪避开去。有的战马被炮火所惊,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将惊恐带向身后的同伴。少数骑兵奋不顾身地冲入方阵,但自四面八方捅来的刺刀让他们很快便落马而死。伤亡惨重的马穆鲁克骑兵开始后撤,枪弹毫不留情地在他们中间穿过。
浴血的法军方阵乘胜向前推进。在各个师团之间的空地上,在弥漫的黄沙中,乌黑的炮口喷射着死亡。
是时候了!我策马回身,面对着沉默不语的部下们。“埃及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我喊道,努力让声音盖过战场的喧嚣。“可惜,这些古国往往会在某个关口举足不前,拒绝接纳新的事物,自诩为世界的中心,盲目地缅怀无可挽回的往日,缅怀早已不复存在的辉煌。而我们……我们迸发于新的土壤,我们更为年轻,我们更强大!”
骑在马上的众人回以参差不齐的欢呼,
我抽出军刀,调转马头向下冲去,披风在身后噼啪作响。
为数不多的法国骑兵呈战斗队列纵马跃下山坡,穿过尘埃与烟雾,直插马穆鲁克军右翼的数千步兵。草莓狂奔不止,我感觉到牙齿随着马蹄起落不断相撞,飞扬的沙粒拍打在脸颊上。空气是如此闷热,几乎令人窒息。
冲至近前时,我发现敌人不仅阵型散乱,连服饰和武器也杂乱无章,草莓径直踏入敌阵,修长的四腿间尘埃飞扬。马穆鲁克步兵脚步踉跄地躲避着轰然而至的战马。我握紧军刀,砍向每一个经过的敌人,心中感到某种莫名的亢奋。
法国骑兵轻而易举地踏过这群毫无经验,缺乏训练的步兵,又在另一边重新整队,再次发动冲锋,横穿敌阵。马穆鲁克军的右翼很快瓦解,成百上千的敌人丢下武器,掉头逃跑。大批马穆鲁克士兵涌向尼罗河,得胜的骑兵紧追不舍,马蹄的轰鸣响彻战场。尼罗河水顿时泛起血色。
太阳还未升上天顶,穆拉德贝伊麾下的军队便已经四散溃逃。我在尼罗河畔勒住战马的缰绳,挥刀的手臂酸痛不已。水面上飘满了尸体。
干枯的河床同样横尸无数,大群乌鸦盘旋着飞落,在死人身上展开盛宴,享用失败者,也享用胜利者。
部下们已经四散,忙着去搜刮马穆鲁克兵的尸体。我对这种事情还有阴影,故而没有参与。也许这个阴影将笼罩我一生。
我在河边找到拿破仑。她正在和贝尔蒂埃兴奋地交谈着。“这是我所看到的最出色的战役。”
“这简直不像是打仗,倒想是一场可怕的大屠杀。”贝尔蒂埃皱眉道。
“可胜利终究是胜利。我军的损失微乎其微,而开罗的大门已经敞开。”她看到了我,便说。“你干得很不错,马库斯。”
尽管“很不错”三个字远远不足以概括我在战场上的出色表现,但我还是接受了她的赞扬。“看来埃及已经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还早着呢。”拿破仑回道。“穆拉德贝伊的率几千残兵逃向了沙漠,我毫不怀疑他会卷土重来。”
“卷土。”我有些不以为然。“马穆鲁克的骑兵冲锋时也卷了不少土,结果却惨不忍睹。”
拿破仑露齿而笑。“冲锋的场面确实壮观,可不像是在打仗。那些骑兵缺乏纪律。”
“而且似乎对现代战术所知不多。”我补充道。
三个小时后,法军终于不再继续打扰乌鸦们用餐,开始顶着烈日兼程向开罗挺进,并在当晚抵达了吉萨。
部队在扎营时已经筋疲力尽,至少我很累。但我还是拿上两把钝剑,跑去找海娜。
海娜正在水盆边洗手。“你该敲门。”她边用毛巾擦手边说。
我眯起眼睛。“这没有门。”
“请先出去,我要换衣服。”
“哦!”
我拄着钝剑踏出帐门,心中却有些不安。
海娜的帐篷内十分昏暗。但我刚刚还是发现水盆里的水有些不对劲,似乎飘着血,就像白天战斗结束时的尼罗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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