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空间里，壮实的中年人弓腰盘在皮椅上，像一只被关在高温笼子里的热带巨蟒。事实上空间的温度确实很高，顶头两侧的换气口哗哗地往里吹着热风，风力不是很大，尚且不足以搅动昏暗的粘滞感。
中年人面前的桌子上开着盏古怪的台灯，似乎是这个时代不多见的古董，通体莹莹透明，被塑成凝立山尖的鹰，而昏黄的光从鹰身里温软地透出来，照亮了桌面上数列玻璃器皿。
中年人端详着光中的玻璃器皿，它们之中盛着大小、色泽不一的颗粒物。颗粒从小到大纵向排列，色泽浅到深横向排列。
专注，中年人的目光一反他身体姿势的慵懒，像是琢磨音符的作曲家般凝视着玻璃器皿组成的阵列，时不时圆滚滚的鼻头还抽动两下，似乎在捕捉气味。
终于，中年人停止了端详，快速地舞动起戴着除菌手套的双手，当他停下的时候，面前的玻璃器皿里的颗粒物已经被混合了成了三种，剩下的玻璃器皿空空如也。
似乎对自己思索良久的混合很不满意，中年人皱着眉头咋起了舌，而他身后的观者却及时地给予了掌声。
“庞面的老板果然很独特啊。”
中年人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有人，惊讶之余差点从皮椅上跌倒下去，他转身怒视，看到的却是与听到的坚朗声音不同的老迈身形。
“俞先生也是如传闻地那样形同人精啊！”
和老俞的喜怒不形于色相反，庞面老板艾克从来就不屑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在众人都带着面具的时代，真容反倒是最好的伪装。
“人精？我很喜欢这个称呼。我的确是活了太多长时间了。”
“是啊，是够长了，都送走了两位翼神主子了，尽管他们都很短命就是了……”注意到老俞眼睛里隐隐的杀意，艾克知道自己收口也晚了，那么就索性说下去，“你不是应该去等着某个‘小婴儿’重生，再尽自己作为下仆的义务么？就像二十三年前你做的那样。怎么跑到烬的‘船’上来了？”
老俞闭上眼睛，让跳动的太阳穴平静了一下，然后再次睁眼的时候彻底消除了艾克所能看到的愠怒。艾克为此感到无趣，他本来是想在这里激他动手，然后干脆将之撵下“船”的。
“真是毫无意义的挑衅。就算你多么看不惯我，我始终还是人类，也拥有四方家的关系网，可以给那个人提供很多便利。而你，却算计着这种无聊的事情。况且我真的想不通，作为战略核心的那个人行踪不明，你竟然还有心思在这里配置新餐品的调料？”
艾克挑了挑眉，老俞说到了他的痛处。于庞面的老板而言，用最新采掘到的矿物质颗粒搭配育成好的植物粉末调制香辛料，是他人生为数不多的乐趣，但夕象失踪的事情一直悬在他心上，弄得他无论思索多久都没法调配出理想的味道。
——盟战的太阳，我们果然还是少不了她。
夕象如是说着，便义无反顾地跃上了单人用逃生艇，不负责任地在漆黑的穹宇中拉出光轨，离开了他的队伍。
“4507号浮游标的传来信号了，是那个人发的没错。”
哗啦——
艾克身上的慵懒仿佛随着皮椅倒地的声音消散殆尽了，他大步流星地掠过老俞的肩头，向着昏暗空间的尽头走去。然而就在他要啪的一声推开门的时候，老俞按住了他的肩头。
“那盏灯，是仿古的吧。这个感觉，应该是诺勒瓦·查德的手笔。你对他，了解多少。”
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艾克抛下话音推门出去。
“你了解多少，我就了解多少。但你口中的‘那个人’，了解更多，”
热烈的飓风掀起了朝月的额发，无论多么见识短见的人都不会认错的巨大舰船横亘在她的头顶，与之相伴的风压让她产生了重力翻倍的错觉。
极光号歼星舰，倾尽人类六成财力和翼神全部技术打造的人驭型灵能母舰，其搭载、装备、力场规模，即便在翼神舰船中也唯有一艘菲尼克斯号能够与之比肩。
“极光号。”
朝月像是在确认传说般呢喃。由人类操纵的巨型灵能母舰，这对于将百分之七十的军事防御都交给翼神的人类来说，的确形同传说，而且是那种有人在饭桌上提起都会引起哄笑的传说，或者将之定义为自嘲更加准确。
然而艾克巧妙地利用了这样的普遍心理，难以置信的真实就成了谎言，反倒掩盖了真实。
“你知道极光吗？”
“大概知道，人类母星上的自然现象。”
母舰稳稳地停在了他们面前，像一座轰然落定的巨大城池。
“那是很美的自然景观，古老神话的源头。”
“人类看到无法理解的事物，也就开始了误解吗？”
“是这样的没错，旧时的人类也憧憬星空，所以星空也是神话的源头，无知编造出了很多美好的故事。”
夕象苦笑着摇头，率先踏上铺就下来的灵能阶梯。关于星空的美好和丑陋，如今已经化成病症在人类身上留下刻痕。不，不止是人类，部分翼神同样如此，例如朝月。
恐星候群症。那是随着虫魔大规模侵袭而流行起来的精神性病症，如字面意思的，症状就是对星空会产生类似强烈恐惧的痉挛。之前病症也存在，不过只是个案，而且病发短暂，尚且没能体现出危害就消退了。
此次大规模流行，让原本不重视精神性病症的专家们开始寻找病症的规律，终于发现了恐星这一描述只是误解，星空只是一个代表，美丽又未知的事物的代表。症状的诱因，实际上是人类对于美丽事物的遐想和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两者的双重矛盾激发的。
“在这艘舰船上的人，没有全体引发恐星候群症还真是奇怪啊。”
朝月浅笑着踏进船舱入口，风压、热浪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舒适的开阔空间。
“喂喂，这个诅咒就太狠了吧。”
笑脸相迎的艾克依旧扬着他那张少年人般锋利的眉宇，朝月正要调动灵能关闭舱门，舱门已经在艾克的响指下关闭了。她这才想起来，这里是人类也能操控的灵能舰船。
夕象没有留给艾克庆祝重逢的时间，侧身躲过他的拥抱径直向内舱走去，遥遥地留下确认的话音。
“我让你准备的灯盏弄好了吧。”
“嗯，在你房间里。”
拥抱扑空的艾克转身高声喊过去，无重力空间让他觉得自己不大声些声音会飘走。随即，他又想起了自己那一桌的香辛料，低骂一声追了过去，口里喊着徒劳的“等等”。
朝月看着这对主仆消失，不知道该说什么，正盘算着接下来去淋浴还是用餐，却被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在那里的老俞吓了一跳。
“朝月殿下，这是少爷临走前让我给你的。之前一直没有机会，现在终于能交给你了。”
老俞的声音分外凝重，看来即便过去了五年，主人离世的悲痛仍旧留在他心里。朝月郑重地接过厚厚的一包文件，点头示意自己会妥善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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