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事后朝月被告知了，“棺椁”吞噬掉的时间长度。虽然对于总体寿命悠长的翼神而言，五年不是什么大跨度的时间段，但朝月是过分年幼又经历颇多的翼神，五年在她度过的十八年时光中已经是不小的跨度了。
所以年幼早熟的翼神，理应有像年轻人类般伤春悲秋的机能。
何况今次的体验带来的，是意识之死的实感。个人意识，一旦被剥离了其中任何部分，意识本身将不复存在。它不像肢体，断掉胳膊、失掉腿脚，只要止住血，其余部分依旧能继续运作。
意识丧失其一，其余部分将彻底改变，再不复当初。
换而言之，朝月如果在“棺椁”中被剥夺了什么，见证四方季的死亡、钴蓝青的消失、夕象的凛冽、艾克的心机、方绪的伪饰、悠璃的诡秘、流末的信任、方缘的弱小……的朝月，将不复存在。
而他们的事迹仍然还在她的意识里，那么她便可以安心“自己还活着”这件事。
得以如此，全赖那个掀开“棺盖”，叫醒她的家伙。
“嘿，醒醒了，差不多该移动了。”
温和的摇动从左肩传来，朝月困难地开合眼睑，但很快就驱走了困意，翼神调节自如的新陈代谢立刻体现出来——朝月精神地起身提包就走，反而弄得夕象没有反应过来。
“果然无论看多少次，都没法适应啊。”
“你这样的夸奖还真是没法不接受呀。”
夕象摇着头，背上其余的装备，纵身跃过乱石堆跟上去。
“没在夸你，高效化到这种地步的种族，真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又在说这种话，就是因为这样，翼神和人类的关系才会彻底崩溃的，虫魔也才会伺机侵入。”
天空前横亘着巨大的黑幕，稀疏的光点散落着。朝月真希望这只是一层帷幕，一旦拉去又能见到那阴晴变化的天空，然而她知道，这片黯淡的星空才是真实的穹宇，代表未知的漆黑和引诱无知者奔向漆黑的光点，让她身体里的器官不时地痉挛。
“既然关系是双方构成的，只把责任推卸给一方，也太没道理了……”
夕象注意到了前面身影的异常，他抛下背包去扶住那蜷缩起来发抖的身体。放平，让她侧躺，只几秒钟就恢复正常了。
朝月坐起来，高调节的新陈代谢机能已经把她的脸色恢复到了正常水平，但额角还沾着虚弱的汗珠。
“喂喂，你也不用每次意见分歧，就来这招吧。”
“要是我能控制倒好了。”
朝月的语气也恢复如常了，她像是要确定什么般地仰头看向星空，一秒、两秒，没有任何反应。
“果然是要我说点什么才会发作啊。”
朝月狠狠地横了他一眼，然后起身提速，残垣断壁在身侧飞快掠过，目的地在脑海中的地图里被标注出来。夕象打着哈哈跟在后面，但却一次都没抱怨过朝月几乎提到极限的速度，尽管他下颚堆积的汗珠没能逃过朝月的余光。
很快，双方停下。
幽深的断面在他们眼前豁然横开，就像地面被巨大的怪物吞掉了一口。这让朝月想起了古老时代的峡谷，但峡谷再深终究有底，而眼前的断面是太空城四分五裂的产物，脚边即是无尽深渊。
在朝月被囚禁的这五年里，人类和翼神的矛盾日益加剧，内城中的居民尚且不论，外城和边防中的战士们都开始出现了明显的派系，两族菁英组成的维和队也脱离不了这个漩涡，夕象对翼神的领导力几乎彻底丧失，即便在人类中也出现了以流末为首的离队分子。
至于他们的母校，那个曾经追求两族共荣的盟战学园更是彻底被崩溃，在第一年初就被迫废校。
随之，潜伏在安定环境下的宗教团体纷纷兴起，不安的人们放弃了旧的神，去信仰新的神，却忘记了最初的那个人类在竞技场上击败首席翼神时候的宣言。
仿佛是响应这混沌而来，虫魔们向着边防发起了冲锋，并且前所未有地继续向着人类太空城阵列的腹地大规模推进。始终只是无序地发动战争的虫魔们，这次就像为了将人类、翼神彻底吞噬殆尽般地，肆虐、切断、粉碎了双方的太空城阵列。
咣当——
身后的金属重音拉回了朝月的注意力，她回过头，看到夕象正把腰部的移动装甲卸载下来。被烧得发红的金属部件纷纷冒着烟滚落地面，烟幕中朝月能感受到夕象恨恨的视线。
当然，这部过热运转的移动装甲已经废掉了。拆开来就能看到，重要的轴承都快融化了，精细的灵感操作模块更是一团浆糊，夕象刚刚在飞行途中没有坠落下来，应该说是奇迹了。而这些所有，都是拜赫然提速的朝月所赐，因此夕象的怨恨理所当然。但朝月迎上去的表情却没有任何愧疚，一副心满意足的感觉。
“唉，算了。”
瞪视的夕象率先收回目光，打消了从她脸上找到愧疚的奢望，把钩锁的一段固定进身后的乱石堆里去，拽了拽确保稳定。
“我们下去吧。”
夕象的话音还没落，朝月已经展开灵能翅膀旋身跃下“悬崖”了。苦笑着摇摇头，尽管是人类独立派的主导者，但这种时候还是不得不承认翼神的优越性。确认了自己的给养头盔没有在刚才的高速飞行中坏掉，夕象小心翼翼地拉着钩锁滑向“悬崖”下。
朝月很单纯，夕象从第一见到她的时候就这么想，哪怕她是学园首席，哪怕她被梦魇纠缠，哪怕她对这世间揣着很多想法，夕象依旧觉得她很单纯。一眼就能看穿的那种单纯。
被夕象一眼看透，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毕竟他正是以此道生存，大多数人在他眼里形同透明体。但朝月是“被看穿”。她就像个纸片人，而且只是没有厚度的一片，轻轻一戳就会穿个洞。根本没有看透的价值，因为完全没有厚度，所有东西都在那一张纸片上明明摆摆的。
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风一吹就会飘走的纸片人开始渐渐厚实起来了，并且根本无法看透。每当夕象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把控她的时候，又恍然发现，自己被她戏弄了。
双脚落到了目的地，夕象把手头的钩锁扣从腰带上取下，扣到了旁边铁栏杆的残骸上。这里是原太空城的中枢，本来是在地底，现在因为太空城四分五裂裸露出来了。
“有信号反应了！”
前面传来了这些天来少见的欢快声音，早已着陆的朝月在前面几乎是又蹦又跳地挥着手。夕象虽然想抑制住心里的兴奋，以表现得从容镇定些，但还是在冲出去的第一步就因为发力过猛踩上碎石摔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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