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束房”真是一个过于宏大的称呼，朝月可以确信当时为此命名的家伙存在欺诈的用心——这间“房”狭小到了朝月仅仅只能躺在里面，无法做任何动作。然而如果有人因此质疑“房”的称呼，那么命名者大概会宣称那是用于代指这个容纳了无数小间的巨大空间的名词，并没有任何不妥。
朝月想到这里不禁摇头，却发现就连这个动作都相当困难，只好让思维继续沉没下去。
如果“拘束房”是这个牢狱整体的称呼，那么每间狭小的“牢房”又该作何称呼呢？
朝月的意识里浮出了“棺椁”这两个字，那是古老时代用于安放人类尸体的小空间，却和此刻自己的处境异样的吻合。但显然这个贴切的称呼不会被世间接受，高度自由、平等的翼神社会怎么会这样对待活生生的个体呢？
在曾经的时代，在人类社会，这种安置犯人的方法都不可取，一是将人插上输养管和排泄管像个尸体般放置着有违基本的人道，二是放着活生生的劳动力不运用何等的愚蠢。然而对于现今的翼神，这却是最高效合理的安置方法。
翼神社会百分之九十的社会价值由精神劳动来完成——翼神们联入精神网，操纵灵能机械让社会机能运转。
换而言之，身体活动几乎等同于翼神的自由体现，毕竟他们的工作在精神网路上完成，而休闲时光在各种社会设施中度过。
而对于犯下严重过错的翼神社会司法者、受到拘束的刑死者，则被剥夺了享受休闲时光的权利，全天候联入精神网路、遭受巨量信息的轰炸、成为社会机器的零件。至于身体机能，则靠几根冰冷的管子维持。
朝月庆幸自己还有闲暇思考这些，但这份闲暇也很快被剥夺，精神网路的特殊化联接已经完成，巨量的工作信息向她扑面而来。
但朝月还要思考下去，这是一种酷刑，也是一种试练，如果在社会机器的碾压下丧失了思考能力，那么“褪刑死者化”就完成了，朝月会丧失掉关于刑死者、关于真相的记忆，重新成为普通翼神回归社会。
朝月决不允许！
从来不曾拥有过前代记忆的朝月，将记忆视为最珍重之物，因此名叫“四方季”的记忆的离开，让她愤怒得忘记了刑死者和虫魔诸王的区别。
翼神的前后代更替、死亡与新生，如同人类睡了一觉醒来。而正常的翼神“醒来”（新生）之后，都会渐渐想起自己“昨天”（前代）经历了些什么，但朝月不会，一丁点都不会。她只有日以继夜的梦魇，描述着失去记忆的空洞。
她一路奔向空洞的尽头，想要在尽头找到本该拥有之物。现在她离那个尽头越来越近了，甚至都能看到微弱的光，她决不允许自己的软弱驱使身体逃离那束光。
处理精神网路传来的巨量信息的同时，思考继续！
四方季的事情，钴蓝青的事情，夕象的事情，艾克的事情，方绪的、悠璃的、流末的、方缘的……
往昔的画面像雪花片般在思维的缝隙里飞舞，一旦触碰到思维又像雪花触碰到肌肤般消融。
疲惫、困乏、清醒，思考继续！
四方季的事情，钴蓝青的事情，夕象的事情，艾克的事情，方绪的、悠璃的、流末的、方缘的……
记忆成了最暧昧不明的氤氲，将实体的自我都打散成了雾，只留下湿黏的清新，至于固有的形貌，无从触及。
倦怠、中断、苏醒，思考继续！
四方季的事情，钴蓝青的事情，夕象的事情，艾克的事情，方绪的、悠璃的、流末的、方缘的……
……
“哟，你还要在这里当尸体当到什么时候？！”
思考从未间断，意识持续流转，却渐渐地麻木了，当朝月以为自己就要败给精神网路的巨量信息的时候，夕象的声音悠悠地传了下来，却像剧烈的电流通过自己即将睡去的意识。
朝月疲惫地抬眼，她能从他眼里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黑而沉重的眼袋、干裂的唇角、散乱不堪的发丝。后知后觉，朝月才发现盖在面前的“棺盖”已经被掀开，否则自己怎么能看到那双黑如无垠的剧毒瞳孔呢？
“别磨磨蹭蹭的，披上这个，去隔间清洗下。我在旁边等你，五分钟。”说着，夕象离开了朝月的视线，后者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而且肮脏不堪。异样的感觉诞生之前，熟悉的制服抛了过来，“另外别人给你的东西要好好保管，难道不知道吗？”
那是前代烬、钴蓝青曾经的制服，在那场不知道距今辗转了多少时间的送别中，他也是像此刻般漫不经心地交给她的。拘束房里的时间感模糊，朝月觉得那像是昨天，又像是宇宙诞生之初的事情。
“拘束房不允许携带私人物品，所以“好好保管”也是个过分的要求呢，和只留五分钟给女士清洁身体一样过分！”
朝月披着外套从“棺椁”中起身，挑着眉毛对夕象的背影扬声道。异样的感觉并没有因为外套的遮挡而停下，它的诞生无可阻挡，就像热恋中的人类吻下对方的冲动般。
曾经无法理解这样的感情，曾经好奇这样的感觉，然而当一个比一个近的曾经成为现在的时候，朝月却平静下来了，只是安静地端详着他的反应，和此刻的处境无关，和拯救被拯救、迫害被迫害无关。只是冲动变成平静，激情化作安宁。
“废话真多，五分钟只是形容词。”
夕象的声音少见地摇摆不定，朝月为不能欣赏他此刻表情感到惋惜，不过他背过身去就是她最大的胜利。她乘胜追击。
“形容什么呢？”
“啊！烦死了，形容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你现在的处境是该注意这种事情吗？在那棺材里待了多久、我来这里做什么、外面发生了什么……那么多东西对你来说都值得注意吧！”
朝月很满意他的反应，那个骄傲的人类此刻肩膀一颤一颤的。
“是啊，但我就注意到了你的反应很奇怪，这是为什么呢？”
“不想知道！还有我说没多少时间了，不是开玩笑的，现在外面……”
没给他说下去的时间，朝月笑盈盈地自说自话。
“因为我只注意到了，‘你救了我’这件事而已呀——和我们的立场、处境都没有关系。”
朝月抬眼看向广阔空间中悬着的无数“棺椁”，那些进去的人都坚信自己会经历磨难但仍旧保有着自我地离开吧，就和之前的自己一样。但朝月能够确信，如果夕象的声音晚到一秒，追光的自己将跌落到黑暗中，再也爬不上来。
啪——
朝月失神的时候，夕象已经来到了她的跟前，食指响亮地弹在她的额头上，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还是那个理性的夕象。
“在棺材里睡糊涂了吗？调侃救了自己的人、全然不顾及周围，可不是高等种族的行为，啊……真脏。”
夕象毫无做作地用方巾擦着刚才弹在朝月额头上的食指，经年累月的皮肤排泄物已经形成了粘液。
“是是是，那么脏的话，五分钟也是不可能的，你就在外面好好等吧。”
“不，时间真的……”
朝月心满意足地抛下愣愣的夕象，走进隔间的洗浴室，头顶上巨大的牢狱空间寂静得像是死去多年的怪物尸骸，其中异常不言而喻。但此刻，没有什么比戏弄夕象更能让朝月感觉自己切实活着的了。相比之下，世间巨变无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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