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和X会面，朝月全然没有了上一次的不适，哪怕这次对方不再是自己的庇护者。居高临下的红衣盛着废墟穹顶洞开而下的光束，却只是更加浓重了兜帽帽檐的阴影，唯有那一线唇痕平展开去，无悲无喜。
那是高高在上的“刑死者”，至于自己，是“死者”——从上方投下来的视线里，朝月这么感受到了，却毫无畏惧、动摇，心里像冰冻的湖面一样平静。
“为什么对同类刀刃相向？朝月！”
回荡在听觉神经里的，是刑死者共有中枢传来的质问，声音满载着厚重的威仪，压迫感驱使朝月弯曲了膝盖，瘫倒下去。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压着身体，脸颊、鼻梁全都贴上了地面，然而朝月仍然要抬眼吼出来，要看着那傲慢的红影，哪怕是卑微的仰视，哪怕只需要湮灭在中枢神经里的声音完全没有传递出去的必要。
“告诉我！为什么四方季的伤口是齐平的？！只有翼神的灵能刀刃才能留下那样整齐的伤口！”
“为什么孤行的军国没有杀死他，你们却杀了他？他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即便牺牲了他，也没能留住孤行的……”
朝月最后的话还停留在口腔里，整张脸就被按进了地面——后面看押的刑死者怒视着她，朝月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它们无神瞳孔中闪烁的唯一意志。
“真是奇怪呀，竟然用这么原始的方法来拘束我——直接‘统一’我的意志不就行了？”
这次朝月没办法再吼出来，她感觉在神经中枢的众多声音里，自己的呼声几近湮灭，但她仍然要探寻下去。
“我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需要你们这样‘关照’？”
朝月想起了那场最后的宴会上四方季的话——红衣X为庇护自己捏造了孤行军国的出逃——多么疯狂的妄想，但此刻朝月却开始相信那份疯狂。
“年轻的刑死者，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自大。我以为你会很清楚，有些事情不应该深究进去。你在窥视深渊的同时，深渊亦在窥视着你。”
“真是古老的句子啊——那么，你是深渊吗？”
“对于你来说，是的。而于我来说，你同样也是深渊。我们本应该互不相望，而你却勉强自己成为刑死者，来到了我的面前。”
神经中枢里，是声音的洪流，然而X的语句却异常的清晰，祂询问、回答，不受那万千意识所扰，俨然是君临四方的独裁者。
“这个翼神社会顶端的刑死者团体，游离于高度繁荣、自由的翼神社会之外，职责可以说是让社会本身不察觉其存在地施加‘保护’。‘保护’这种东西，一旦被冠冕堂皇地提出来，就成了‘束缚’、‘限制’，甚至是‘压迫’的同胞。而作为盟战的学员，你察觉了祂，但同时也日夜缠上了噩梦。”
“你真的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吗？真的只有你一个人拥有虫魔的噩梦吗？”
“意识到标榜自由、平等的社会，却有着至上的权利团体；维系至高道德的社会，是靠着将有违这一标准的异类通通抹消来实现……意识到这样的矛盾，还不做噩梦的家伙，是不存在的。”
“但另一方面，做噩梦者又嘲笑自己的愚蠢，哪有与生俱来的至高道德，把自己摆在高处，本来就意味着把别人摆在低处，否则说什么高低呢？”
“刑死者的共有中枢，虫魔和刑死者的区别，或者说翼神和虫魔形如事物光与影的两面……这些东西，在你跨入我们的行列之前，你恐怕想都不敢去想吧。但是，一路走来，你知道了这许多，你和你的周遭邂逅了怎样的改变呢——美好吗？绚丽吗？精彩吗？”
“想必不是的吧。不仅不是，反而让你痛恨这样的形容。”
意识里飘着众多声音的杂讯，以至于朝月听不到笑声，但她知道自己唇角弯曲的弧度，知道X能听到那被湮灭在声之洪流中自己疯狂的笑声。
“真是偷换概念的说辞啊——究竟是改变招致混沌，还是混沌招致改变呢？在久远的时代，那些想要维护自己权能的独裁者用烂了的说辞，竟然会出现在这个高度文明时代的‘司法者’嘴里！”
X俯视着朝月，久久地沉默，时间的流驶仿佛消失，直到前者像是放弃般松开了唇线。
“孤行的军国让四方季的异质产生了共鸣，你知道虫魔和翼神的区别只是一线之隔。刑死者杀了他，是阻止他异化，让他提前茧化，这样复苏的时候也依然是翼神。”
“但他离开了我们所在的时空，四方季的经历、他的选择所构筑的四方季，不复存在。”
“是的。但我们迫不得已。还是说，你想等他成为虫魔之后再亲手抹杀他？至于孤行的军国，那才是无理的要求，它是世间之影，抹消它是中枢里所有逝去和活着的刑死者的共同夙愿，但我们毕竟不可能‘把世间变成光照绝对平衡的牢笼’对吧？”
“另外我再重复一次，你并不特别，如果坠入混沌，同样会沦落到和四方季一致的下场。”
“抛开你的妄想！回忆起来，最初是什么让你成为了刑死者，而不是虫魔诸王！”
威仪凛冽的韵脚带去了朝月身上的重压，但她却没有重新站起来，心上的重负依旧压得她透不过气。她不敢轻易信任那何其正确的威仪。
最终，X像是彻底放弃了般叹息。
“带她去拘束房。”
同行的白衣重新施压，朝月像个断了线的人偶般被架起、跟随着白衣转身，身后又传来X的声音。
“成为刑死者之后，仍然被判定为虫魔的对象也不在少数，请你不要忘记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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