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莹透亮的山尖之鹰衔着光屹立在与其不相称的金属桌面上，那里既没有云海也没有红霞，只有毫无格调可言的反光。原本包罗五彩的光，被冷硬的金属桌面反射，立刻变得苍白无力。折回的光束打到鹰身上，原本瑰丽的色彩也像是蒙上了尘，黯淡而低郁。
夕象没有注意到古怪灯盏照明的对象，自然也没有在意急急忙忙赶进来收拾香辛料的艾克，他只是一遍遍打量着苍白光束塑成的古老形貌——看起来古老。
“的确是难以言喻的仿古品，我几乎要以为自己回到那个浮华的时代了。你从哪里找到它的？”
“CA6-85太空城的黑市上，所幸这座潜藏着最大黑市的太空城平安无事……总感觉，这不像巧合啊。”
大概是对失败品不屑一顾，艾克只是把它们归拢到一边就算收拾完了，相比之下他更在意自己话里的玩笑。
“这不重要，我对虫魔在人类和翼神之中的潜伏状况毫无兴趣，我只想知道，那个因为过于像虫魔而被刑死者们软禁的老家伙在哪里？这东西，收集癖的老家伙淘了许多年的这东西，能够让他冒风险开口。”
“你不是应该感叹我能找到这东西吗？毕竟那是你十年前当掉的老物，也是老家伙找了近十年都没找到的纪念品。”
“靠着经营黑市爬山人类最高委员会的面点老板，要是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才让我失望呢。”
艾克投降般地耸耸肩，在桌侧的光影触控屏上点动，拉出仿古品的详细信息栏。
“虽然记录模糊不清了，但大致也能想象你要去见的人，找这个仿古品的原因。比起你说的纪念品，它更像是证物……”夕象打断艾克，笑了起来，“好个证物，没错，的确是证物，证明我是我。”
笑声中断，黑暗的空间陷入死寂，静得仿佛能听见仿古灯盏光芒强弱波动的声音，就像浅睡者的呼吸。
“你不用再向我证明了……从你把胸口抵在我枪口上的那天开始，我就选择相信你了。”
“当然”夕象转回视线，重新看着灯盏，伸手去摸，底座上的铭文还是十多年前的质感，“但是别人还需要，我去证明。”
听着夕象渐渐低下去的声音，艾克走向门口的那线光，说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再有几天就到刑死者们的直辖太空城了。
ZZ0-00太空城。那是在人类和翼神的太空阵列图上无法找到的社会中枢，刑死者们的直辖太空城，同时也是翼神的最大军事堡垒。
其本身带有与传送回廊类似的异度文明装置，可以在标的地和所在地之间折跃，与其说是太空城不如当做超常规母舰更合适。
现如今人类和翼神的太空城阵列被冲散，始终盘旋在安全区的ZZ0-00开始向各个幸存太空城折跃，提供其必要的补给和武装，并且逐个歼灭脱离大部队的虫魔群体。
擅长捕捉流动情报的艾克，预先得到了ZZ0-00的折跃位置，幸运的是那个坐标并不远，极光号要在它折跃到以前到达轻而易举，但途经的星系却是黑色地带，虫魔的筑巢地。
夕象独自去搜索朝月，精力的消耗量早就超过了正常人类的上限，看他眼睛周围的暗色带，艾克都不敢想象他究竟靠着肾上腺素维持了多少天的不眠不休。要去叫醒刚躺进休眠仓的夕象，艾克做不出来，于是解决途经星系的问题，他只有找上朝月，尽管他很不喜欢如今趾高气昂的翼神菁英，仿佛某个死去家伙的傲慢全都遗留到了她身上。
止步在朝月的房门前，艾克正想敲门，却发现门开着微微的缝，里面是黑暗，但明显能感觉到主人存在的气息。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艾克和夕象也习惯常年让自己的房间处在黑暗中，只保持最低需求的光照。他们下意识地营造了宇宙的氛围——黑暗是常态，而光照才是不寻常。
然而异常的是，里面传来了逝者的声音，轻微的。
艾克绝对不会认错四方季的声音，哪怕逝者已经茧化，但那种傲慢的味道还停留在他的鼻腔，只要稍稍碰到与之相关的东西，艾克就会警觉地扬起脑袋。于是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潜进去了，无视了道德的预警。
“啊啊，别惊讶，我把这个装置设置成了近距离接触到你身上的定位器一段时间就会自行发动的状况。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你可能不想看我的留言……呃好吧，是遗言。”
在一边举杯准备喝水的朝月，似乎被突然出现的全息投影吓到了，刚调制完成的提神饮品撒了一身。然而她第一反应不是去清理身上的污渍，是搜索自己身上那阴魂不算的定位器。她几乎把单调重复的“怎么可能”轻声喊出来，这对翼神来说是相当少见的低效感情宣泄。
“嗯，别找了，骂我变态也没问题。只要愿意，你一辈子的行踪都被我掌控着。”
四方季的影像自豪地笑着。
“啊当然，我留下影像不是来说这些废话的。我只是想把我感受到的东西告诉你，人类和翼神社会的异常。”
凝重地垂下视线，亡灵的目光沉向虚空。
“我再重复一遍，你是特别的，朝月。如果把我们比作社会运转的零件的话，你就是轴承。我们几乎表现出同等的异常，我被毫无延迟地判决了茧化，而你却能够平安无事，至多就是被洗刷掉记忆。我说到这里，你对自己的无前代记忆这点，有点明白了吗？”
“表现出同等的异常，难道你预判到了我会对刑死者反刃？”
朝月下意识地问出来，她几乎忘了这只是留下的影像，然而影像回答了她。
“没错，我预判到了你的反刃——毕竟你所挚爱的我，莫名其妙地横死在他们刀下了嘛——哈哈哈，开个玩笑。反刃并不一定要亮出刀口来，从和你相处开始，我就察觉到了你身体里的反刃。我预判的，只是那把刀子会在那个时候暴露出来，仅此而已。”
“回到原先的话题，记忆洗刷。翼神拘束房的‘棺材’我多多少少也能查阅到一些信息——通过让异端思维沉浸在巨量的信息处理中，致使其疲惫、麻木，进而加之引导将其重置。”
“但我说的记忆洗刷不是指这个，你的身体内部应该有更加彻底的‘装置’，能够让你几乎完全无法回忆起来前代的记忆。因为记忆的堆叠是可怕的，很有可能，翼神和虫魔的区别，就在于记忆的堆叠程度。记忆不断堆叠，致使其可以看到足够长的时代，从中领悟到‘真相’。而翼神和人类的社会，不需要这样的‘真相’。”
朝月有很多想说的，但影像突然沉默下来，她却不知道说什么了。房间陷入寂静，唯有藏青色的全息投影在微弱地闪烁着。
“也许，刑死者的你能够得到更多关于真相的讯息，但那些恐怕也离前面说的‘真相’相去甚远。”
最终，朝月还是选择了等待影像说话，她怕自己再被看透。
“这是一条危险的路，不仅仅对于你自己，对于整个正在运行的社会也是。老实说，我不希望你走下去，但如果是我、我会走下去，不管因此茧化多少次，甚至最终堕成虫魔。哈，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劝你呢。所以最后我还是只能提醒你，虽然是轴承，但轴承也是可以被更换的，对于‘正确’的社会来说，没有什么个体是必须的。不要因为是轴承就放松警惕。”
“最后，是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
朝月没有想到，影像的生命会这么快地迎来终结，而且是以这种方式。
“你喜欢我吗？是人类说的‘爱’的意思。本来应该没有这种感情的你，喜欢本来应该没有这种感情的我吗？”
“不需要回答给我，我听不到，但一定要回答给自己。然后好好地活下去，像自己希冀的那样，活下去，再不要被‘翼神’这个定义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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