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食的反呕者头顶没有星空，这片宙域已经完全成了它的国度，恒星湮灭、行星黯淡、卫星崩碎，再没有什么天体能够发出或者反射光芒。
它是拥有最多宙域和信众的虫魔诸王——这是理所当然的，除了孤行的军国，存在时间越久的诸王拥有越多的领域。
它挪动自己那庞大如山的身躯，将人类认知为眼的官能移过地平线，大半个宙域就在它那维度混乱的视野里呈现出来——包覆在群星表面的黑红，因为他的注视而沸腾了，仿若万民欢呼、千军齐吼，然而这并非赞誉。
反呕者是知道的，那些声音是挣扎和不甘、是痛苦和嘶吼、是想要将它的官能脏器一个个从它身体里挖出去、让它们分别活着以杀死自己的仇恨！
如若不是自己掌握着权柄和力量，它们之中任何一个都想要站在自己此刻眺望的位置上。它渐渐想起了自己在母星上读过的文字，那些关于古老时代战争和王朝的描述，分明和眼前的景象丝毫不差。
“从古至今的统治，即是从古至今的奴役，区别只是今人看古，把统治看作奴役，而今人视今只能把统治看作统治。”
泛黄的书页被封在金属光泽黯淡的箱子里，一群孩子缠着老人问里面的东西是什么，老人划开浮空的投影窗口，说资料都已经录入完成了，说着又沉默下去。孩子们趁着这个时间疯狂地浏览窗口里的文字，那些书写复杂的词句很快被他们理解，人类的好奇在他们身上起了作用，他们飞快地记住了所有的文字。
“所以何来万民欢呼，何来千军振奋，一人偏执使万骨枯朽，为什么要有人为此高兴，为什么要奉疯人为英雄？！”
反呕者那个时候还是人类样貌的小孩，他琢磨着刚记住的文字，却听见老人低低地叹息。
“不管时代如何改变，人类都不会改变吗。”
暗自咀嚼着沉淀了太久的声音，反呕者巍然前行，以山岳般的身躯漫过真正的山岳。被虫魔的足迹浸染得漆黑的岩壁，在它的行进下轰然崩裂，大片大片的地表在呲呲的爆鸣声中垮塌下去，地表之下隐藏的空间，骤然呈现出来——锈蚀的金属仿若凝固的血块，它们连成一片，又仿佛巨人结疤的伤口——然而这伤口，随着地表的崩塌正在裂开，其下是泛黄的脓血，这脓血正在飞扬起来。
浓重的褐黄色泼洒出地表，随着狂卷的风，它们渐渐显露出了本来的面貌——那是一张张纷纷扬扬的纸——它们太过古老，泛黄甚至染上了金属锈的红；它们本身都已经太过脆弱，在风中就消弭了形状，碎得不成样子。
唯独纸上的黑字，用不易风化的材料写上去的字，还在破碎的那一瞬之前保留着，然而即便如此，字也随着其依凭的纸而消弭无踪了。
反呕者深深地叹息，它呼出的浊气也成了一股狂涌的风，混进漫天的脓血里。它艰难地回望过去，看这些它寄予了许多岁月的“真相”，而此刻它不希望它们留存，它希望它们彻底消失，就像它希望虫魔本身彻底消失一样。
然而在这回望的一眼里，它看到不应存在的见证者。
“清道夫文明？”
最年轻的诸王，习惯性地用那副年轻的翼神身躯屹立在那里。曾经是“烬”的那副模样，单薄得像这崩裂大地上的一粒石子，但它确实稳稳地、笔挺地站着，如山般屹立，不受这翻动摇曳的地壳丝毫影响。
“宇宙……原来这才是宇宙啊！”
那副年轻男子的面貌开始止不住地狂喜，它极力张口仰天呼吸，仿佛只有这样的喘息才能搏动那颗过于剧烈跳动的心脏。这种虫魔的极致疯狂表现在人貌的翼神表皮上，扭曲得连反呕者都忍不住觉得异样。
但反呕者没有为异样作出反应的余裕，不速之客的声音它听得很清楚，它知道对方已经浏览过这漫天飞扬的脓血了，哪怕古老的字句只在一瞬之前是完整的。
“这不太好，假面演绎者，你太过好奇了，好奇让你无所畏惧，但终究会死于此物。”
“哦，我倒想看看——我的死法。”
假面演绎者立起因为狂笑而极致后仰的身体，它的唇间还留着诡谲的余韵。
“完美的傀儡师，每一个傀儡都是本尊，傀儡之间感官无差同步——你有资格这么跟我说话——但是我已经从鸽子的情报网里知道了，你指掌的尺度！”
演绎者的笑容有些僵滞了，这小小的疏漏造成了它和对方行动的差异。反呕者山岳的身躯已经悚然拔起，像从泥水里拔起的漆黑长刀，而仅仅刀锋的阴影就笼罩了意图闪避的演绎者。巨大的锋锐带着劲风成片地压迫过来，闪避根本毫无意义。
渺小的躯壳立刻就湮灭在了动摇地壳的巨力下，褐色的疤和黄色的浓化作尘埃的幕布飞腾起来。
“一只。剩下的还有几只呢？傀儡师。你那无形的线能牵引的距离，仅仅只有半个常规恒星系。而这里，整片宙域都是我的形骸！”
反呕者放声，周围漆黑的群星全都沸腾起了同样的低语，先前俯首的臣民统统化作了帝王的军势，它们无念无惧，只是贯彻着唯一的意志。
“一只在这里，也就意味着，你其余的也在这里。对吧？完美却仍旧卑劣的仿品。”
山岳看着面前屹立起来的山岳——那单薄的身躯灰飞烟灭了，但里面的庞然大物也裸露出来了——那是与自己分毫不差的面貌。完美的演绎，没有瑕疵的仿品，但却不值得动容，因为那是没有臣民和军势的帝王，就算屹立也显得可笑。
——孤行的军国！？
反呕者的意识里闪过这样一个可怕的念头，似曾相识的光景与恐怖又翻涌上来，但它很快为自己的关联感到荒唐。
“为什么，要怀疑自己想到的。”
演绎者的声音在远处的群星中响起，轻轻地，像是传递了很远却不散的耳语，又像是摸上了脊髓的冰冷的手。
“我们是完美的仿品，那么其中，有孤行的军国，很奇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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