嚓、嚓、嚓、嚓——
流末尽可能地控制自己的脚步声，但还是无法阻止死寂空间中鞋底与地板摩擦的轻响。相比之下，走在前面的老俞像是个幽灵，移步之间没有半点声响——事实上是有的，流末仔细听就能察觉出来，只不过跟自己的脚步声完全不在一个音量级上，所以几乎被掩盖过去了。
同期从盟战毕业的学员中，流末是才能非常平庸的那类，但即便佌他也有相较同期生优势的方面，那就是冷静和慎重。这样的性格让他的潜行、暗杀类的科目一直都处于较高排名，在学园的团队练习战中他也是担当狙击手一类的角色。应该说，收敛脚步声行动算是他的得意之技，然而此刻他却为此感到挫败。
流末除了理解到前面那位中老年人也是顶级的暗杀者以为，也注意到了这个空间的不同寻常——不，应该说这整座太空城的异常。
这里是通向未知地的长廊，前面的刑死者没有给他们理由，就将他们带了出来。
一旦离开同伴聚集的地带，ZZ0-00的异常就渐渐显现出来了——这是一座感受不到生命气息的太空城，换而言之死城。
死城的居民们，刑死者和半刑死者们，流末感受不到祂们活着的气息。祂们没有声响——呼吸，甚至脉搏，然而却在周而复始地像活物一样动作着，祂们是静止的动态、矛盾的极限——祂们光临世间的时候，混杂在活物的社会中，难以察觉，而此刻，在祂们聚集的地方，一切暴露无遗。
流末被自己的感受吓到，拭去额角的汗滴，不敢去看身边来来往往却毫无声息的半刑死者们。然而他恍然惊觉，朝月也是半刑死者，那么是不是也意味着她和祂们一样。
走在前面的老俞突然停下，他停下的时候也几乎没有声响，被思绪缠绕的流末撞到了他的背上。然而对方只是宽容地侧脸笑笑，流末跃过他的肩头看去，洞开的门户标示着长廊的尽头，其间流动着藏青色的光。引路的刑死者躬身示意“请进”，毫不犹豫跨进去的老俞让流末没有选择的余地，跟着进去了。
“艾克。艾克？艾克！”
夕象的声音把艾克从机械大厦的咔咔声里传唤了回来，病床上瘫坐的中年人瞳孔颤抖了两下，终于收拢了涣散的视线。
“你别吓我啊——差点就按急救铃了。”
夕象戏谑地调侃着，艾克也回应了一个“抱歉”的表情。年龄差在他们之间的鸿沟似乎完全不存在，他们像平辈人般相视而笑。朝月在一边看着，想象着资料中所描述的，人类的代沟。
“终于是来到这里了。‘那个人’的旧友，一直被关在这里对虫魔进行研究的异类，只要见到他，很多东西就能明白了吧。”
“嗯，是的。那盏灯我保存在母舰一级储藏室的2074柜里，打开方法你知道的，去吧。”
艾克的声音恢复如初，依旧冷漠，然而他的表情却是放松的，眼睑像是完成了重大愿望般安心地合上了。
“但是，我突然不想去见他，就像我从来就知道‘那个人’还活着，却一次也没有试图踏上沽朴森一样，尽管成为‘烬’之后机会很多。”
夕象的表情罕见地闪过一丝脆弱，但也稍纵即逝，他坚决地看着艾克忽然睁开的眼睛，对视其中的惊异和责备。
“我不会去见那场战役中抛下卑芫活下来的任何人！”
艾克第一次见到夕象的情绪波动如此之大，他像个孩子一样任性地丢开了大人们精心为他准备的礼物，这个礼物中装着大人们整个世界的构造。然而艾克终究无法说出任何责备的话语，因为他知道，“卑芫”是夕象母亲的名字——这个名字被和“夕业”一起记入了战死者的名单，而后者却丢弃了名字、仍旧在沽朴森苟活着。
“我去吧。”
朝月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滞，夕象迟钝地没有反应过来，艾克却罕见地投去感谢的视线。
“我再过几个小时就能恢复了，我去吧。”朝月看了眼手环上的倒计时，“为了来到这个地方，我也是交了各种各样代价的。如果连‘虫魔解剖者’的面都见不到，也太亏了。”
夕象也终于反应过来了，愧疚地低下头去，却说不出一句抱歉或者感谢的话。朝月知道他是这种性格，打算继续说点什么，表示自己仅仅是出于个人意愿想去，但他的声音截断了她的下文。
“一起去吧。”
藏青色光芒的另一头，红衣的裁决者端坐在空间的中央，周围是浮动翻滚的信息窗口，像是水生博物馆里的史前鱼类，笨拙缓慢、无头无脑。
笨拙缓慢——流末确实是这样理解的，他并不少见到翼神们处理信息，却难以置信翼神机制顶点的红衣X效率如此之低，几乎和能力稍高的人类处于同一层次水平。
大概是高层次信息的含量较大，需要慎重对待吧——流末如此说服自己，跟着老俞来到X的办公台前见礼。
“是四方季的相关人员吧——他已经成功茧化新生了，你要履行自己曾经职责的话，我会安排你到相关的太空城去。还有人类方翼神拥护派的青年代表，是叫流末，对吧。我可以安排你到附近太空城去重编入军队，军阶会按照维和队优待政策分配，跟着一起的独立兵团也可以享受同等待遇。考虑到执行率问题，我也可以让你依旧带领旧部，以及和你长期协作的翼神。听说，你虽然是翼神拥护派，但部队内部看来更像是翼神们拥护你。”
X看都没看两人一眼，尽管是翻滚速度很慢的信息窗口，但X似乎也挪不出多余的精力来应付他们。
“不必了。新生的四方少爷距离他想起自己的使命还有一段时间，而我，要在他尚未想起来的这段时间多为他了解一些东西，这才是我现在的职责。我认为待在‘烬’身边挺好，虽然我并非正规入伍，但现在是战争特殊时期，按照规定‘烬’有资格编成自己的队伍……”
X蓦地停止了周围的窗口，信息不再翻滚的浮空页面一个个关闭，整个空间恍然暗了下来，凝滞的气氛甚至能让人感受到寒冷。
“使命？什么是四方季的使命？”
老俞能够感受到X兜帽阴影下的尖锐视线，他看不到祂的眼睛，却也有仿佛浑身被铁钉钉到墙上的战栗。然而，比这战栗更加强烈的感情促使他说下去。
“真实，自由地活着。”
X的目光更加刺骨了，尽管老俞想不明白，在自己看不到祂眼睛的情况下，对方是怎么用目光给自己施压的。但他确确实实地能够感受到自己被凝视着，被穿透被看破。
“是吗？那还真是可惜，那种东西从来不存在。没想到今天还有叫卖矛盾的人。”X将视线转向流末，“那你呢？”
流末没有老俞这么多的心理准备，意识到话题转向自己的时候打了个寒颤，出口的话音和说话的动作之间慢了许多。
“我，我打算回归维和队。”回答慢出来的时间尚且不够流末对目前的气氛进行判断，他说出了之前心里的打算，无形中劣化了在场的气氛。
“维和队是突**况之前的编制，今后不确定是否以这种形式编成，何况现在的维和队成员过多过杂，我正在考虑是否要将其解散并重新分配。”
“维和队的待遇可以留下，而‘烬’在特殊情况下编成的队伍却要解散吗？”
老俞觉得X后续的发言等同于强制驳回了自己去留的意愿，不自觉地打断了对话，然而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含着讽刺的味道。
“我应该没有询问你的意见，俞先生。我就老实说吧，翼神社会的自由也是建立在相对条件下的，特殊时期权利集中到裁决者身上是为了保证多数利益。人类既然选择了翼神这个保护伞，就得遵守‘我们的秩序’。而如今的维和队，偏向于人类独立派，被肃正是早晚的事情。我是觉得两位的立场还有待商议，所以才进行单独询问的。”
“没办法完全对抗虫魔，却先拿自己人开刀吗？”
流末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觉得自从自己命令舰队扑进虫魔驻扎地的修罗场之后，他就进入了一个接一个的疯狂。
“在和平时期，人类独立派还最多只是产生一些负面舆论影响，但如今这股力量已经影响到了作战执行力。”出乎意料，X没有继续收紧气氛，语速反倒放缓了，“我无法确定他们会和我们一致对外，所以我们要先去除隐患。”
“就是因为这种态度，所以原本的人类、翼神联盟才会分崩离析，很多游离在外的队伍宁愿自身自灭也不求助于正规军。”
流末无法容忍X口中的“隐患”，长达数年漂流在外的黑色经历翻涌上来，他变得没法领会对方主动缓和气氛的意向，声音越发地不可控制。X突然沉默了，祂移开压迫的视线，对话就此终结。流末也意识到自己态度过激了，正打算着怎么开口挽回局面，X却下了逐客令。
“嗯，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你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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