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朴森，诺勒瓦宅邸。
繁多的收藏品毫无收纳可言地堆叠，像是一座座的垃圾山，而本就不宽敞的室内因此显得更加狭小了。尚且还是居高临下的翼神的时候，访客觉得这根本就是生活糟糕至极的典范，然而此刻，他却感觉在垃圾山里翻过来、捣过去的老人像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索罗大千世界的废弃物，又用这些被世间抛弃的小玩意组建属于自己的小世界。
“说不定，你其实也是虫魔诸王之一呢。”
“就精神层面上说的话，的确是。”
尽管这称不上夸奖，但老人也毫不谦虚，他仿佛就等着访客这么感叹般，毫无延误地就欣然接受了。又或者，老人从访客的眼睛里早就预见了对话。
“想问的都问完了吧。那就早点回去，别打扰老人家休息。”
“嚯，交涉完就赶人走了啊，真是虫魔的待客之道呀。”
访客似乎还不能接受交涉的内容，像一个做了亏本买卖的生意人，满脸踌躇地看着自己竞标的战场。
“我可不记得有什么交涉，只知道某只厚颜无耻的虫魔拿着别人的个人隐私来做要挟。”
老人身形矫健地从一座垃圾山后面翻过来，没好气地瞪了席地而坐地访客一眼，然后在他身边的破椅子上坐下，从腰后摸出古老时代的卷烟和过滤嘴，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你的眼神就像在说，我扯谎骗你的一样。那么你想知道的真实是什么——夕业是一个因为战争而丧妻，之后承受不了打击，进而抛弃自己的孩子遁隐沽朴森的老兵？世间哪有这么单纯，事实是夕业的妻子非但没死，反而成了‘这个’社会的神。”
“事实如你所见，刑死者的裁决者、翼神社会的最高裁决者，是人类。”
“而之后你索要的真实，不过是这个事实顺理成章的推导而已，你自己老早就知道，只是想从我这里确认，但确认之后，你倒是又不相信了。那你想咋样？”
访客看着吞云吐雾的老人，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声气。
“唉，如你所说，一直以来，为此查访了很多咨询、很多人，甚至不惜和位面之侧做交易……通过收集他们的认知，其实我也隐隐约约意识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世间是如此荒唐的构造。”
“最后一个问题。”
老人抬手制止了他。
“问完我就走，不会再来给你找麻烦了。”
“别——被那个女人关在这座孤岛上，本来就没几个可以说话的人，要是连你们这些怪物都不来找我，我可就真得无聊致死了。问题我多少都会回答的，只是自从我‘定居’在这之后就鲜少能接触到外面了，你来问我东西，是不是也该让我问点东西。”
“哈，当然，您说。”
“啧啧，别突然用敬语，老头子承受不起。”
老人无不讽刺地笑了起来，摸出腰间的纸盒从里面抖了好几下才折腾出一根卷烟出来，递给访客。访客起先皱了皱眉，但很快就会意地接过了，并且模仿着老人抽了起来。
“对对对，这东西如今可不容易尝到了。来，说正事吧。你是怎么接触到红衣X的？”
访客被卷烟的味道呛得大声咳嗽起来，老人却像是见到了趣事般咯咯地笑了，但很快又被访客话吸引了注意力。
“我暗杀了一个刑死者，用分身假冒了他的模样，在那里目睹了红衣X处决异端刑死者的场景，那个时候她遮盖面容的兜帽落下来，她使用了和你一样的‘眼睛’。”
“她，还好吗？”
老人的话音坠入周围被垃圾山挤压的狭小空间，然而却像是落进了黑洞，久久地消弭，让访客都觉得自己要就此被吸噬进去，再也逃脱不出来。
四方家待客厅。
和以往印象中的宽阔不同，这里的视野足够称得上是广袤了。朝月甚至毫不怀疑脚下的太空城，比之自己曾经居住过的那个城市都要庞大。现在回过头看看，背后的门、以及门里的空间，那刚刚还容纳着维和队全员仍绰绰有余的室内，才是狭小。
然而朝月依旧难以置信，四方家待客厅的全貌竟然是一座完整的太空城！一座陈列着山川、湖泊、湿地、浅草的奢华博物馆。
博物馆之名毫不为过，如今的大漂流时代，将古老星球上的自然景观全都罗列在一座太空城上，非“奢华”二字不能形容。
朝月仅仅只是看到那青泉白瀑莹莹在绿枝红叶间，就能想象维持这样景观的巨大物资可以养活的人口数量，更不用说如此真实的泥土清香，以及点缀在几人高的芦苇丛间活生生的白鹭，还有背后那苍天大木的树冠上传来的小动物声响。
在这里，大概能看到连博物馆里都只剩标本的事物吧。
如此使用资源，在翼神的价值观里，无疑就是低劣又毫无实用性的浪费。但是朝月，被众多同龄翼神奉为太阳的少女，此刻却只想闭上双眸，把所有扰人的价值观都抛到脑后，敞开怀抱紧拥这和风丽日、山峦俊秀。
然而四方季清亮的掌声惊醒了刚刚合上眼帘的她，朝月唯恐这一切也如先前的盛宴般消弭，但呈现在眼前的却是真正的盛宴。
姿容优质的翼神少女穿戴着轻薄的纱衣，赤足绿水碧泉间，她们端持的，是比之前的投影佳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餐品——不是用双手端持，而是周身的灵能翅膀拟态成了构造精美的餐架——每位少女都是舞者，却不影响她们轮流奉上复数的餐品。
餐品大多是制作成用手就可以食用的状态，一个就是一个，外包薄薄的餐纸，里面却蕴含着万千内容，量少却花样繁多。而且每一种餐品都没有味觉上的雷同，只是全体都在风格上遵从着这清快爽朗的山涧气息。
“哼——到底是谁在刚刚，还大肆宣言，说‘此地’并非大举盛宴的地方？！愚弄人也要有个限度！”
人群中传出了这样的声音，在人们切实接受了这是毫无虚假的宴会之后。当然，在见识如此奢豪、如此盛景、如此美味之后却还不忘先前论调的人，始终是少数，所以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人们享用宴会的欢快中了。
做出这样愤愤呼声的，只可能是人类，翼神中不存在认为四方季仅仅为了炫耀自负而这么做的家伙。而作为人类，能有幸见到把翼神少女当做舞姬和餐车来使用的宴会，恐怕一辈子也不可能有一次。
所以他们的愤怒这样微弱，几不可闻。
“嗨——大家安静下，刚刚似乎有我们的同志想说话！”
然而身为高贵翼神的四方季没有放过这样微小的声音，或者说这才是他想要的。在主人的二次拍掌下，宴会转瞬停了下来，无论是奉餐的舞姬，还是用餐的客人。
但这只不过是招引来更多人类的愤怒而已。
“是啊，这家伙算什么啊！我要回去了，想留在这里的就留吧！”
“呵——‘真不明白还能放心用餐的家伙是什么心态？’如果是想自以为是地教给我们这些的话，也太破费了点吧——四方大少爷。”
“对呀，为什么连夕象都不为所动？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吗？真的在那一战里败给了他们了吗？！”
随着渐渐嘈杂起来的声音，发现宴会所具备愚弄性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的目光转向了夕象。
至于夕象，此刻正在一旁啃着自己手里抓满的餐品，他悬坐在歪脖子老树的树洞边，似乎全然没把四方季刚刚拍手示意停下的动作放在眼里，当然也没把人们愤怒的当回事，满满怡然自得的样子。
“唉唉，大家这是怎么了？‘此地’非‘彼地’，刚刚那里本来就是四方家的议事厅，这边才是招待客人用餐的地方呀。何况，我也不可能在饭点叫大家来，却让大家饿着肚子回去吧。”
四方季尽量想表现出纯良无辜的样子，但其间讽刺意味，仍旧昭然若揭。尽管目的已经达到，但看着树洞上的矮子越吃越香，全然没把这里的精彩放在眼里，四方季就仍不住再狠踩一脚。
“尽管如今形式严峻，也不是连一顿饭的时间也没有罢——大家就像夕象一样好好享用晚餐，然后带着十二分的精力与警醒返回我们的战场吧！”
四方季欢快地大作杰论，成功引燃了人们最后的底线，无数人纷纷默不作声地离开。
“嗨——走什么走啊！要是孤行的军国现在来‘迎接’位面之侧，一两个杂兵回去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在这里好好地待着，反正这里是白色地带的四方家会客场所，战火在哪里点燃也没可能在这里点燃——被人家这样讽刺两句，就受不了了？”
夕象咀嚼下最后一块餐品，拉高唇角，诡谲地笑了。然而紧接着，笑容沉淀作了冷峻的坚毅，形同刀锋般抵住了所有听者的喉头。
“我没有疯，也没有败给任何人，但我的判断是，留在这里！你们如何判断，我不做干涉，但同样也没有任何人能‘告诉’我夕象该怎么做！”
桀骜的宣言带来了寂静，却没有带来改变，短暂的沉默结束，该走的人还是走了，没走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走。
盛宴在四方季的三次拍掌中继续，却早已变了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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