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黄的芦苇在周围荡漾，闭上眼就会产生自己并非浮在水面上、而是被芦苇的波涛托起的错觉，至于身下木舟的凉爽和眼睑上阳光的温度，足够滋养倦意，让人想就这么沉眠，即便再不醒来，也不可惜。
但是这里的主人，把客人带到如此陷阱，却全然没有让人安享陷阱的从容。
“喂喂，真的睡着了可就不好了吧。”
“唔——好烦，刚才到底是谁，大肆宣称正因为处境严峻，才应该抓紧放松的时间的？”
朝月不胜其烦地摆摆手，紧闭的眼帘没有一点要睁开的意思，反倒把乱晃后的手背抚上了眼睑，再没了声息。
四方季无奈地叹着气耸肩，一屁股坐下来，像是放弃了。朝月却立刻坐起了身，睁眼的第一个动作竟然是把还没坐稳的四方季推开。
“别挡着我的光。”
“诶，啊呀！”
四方坐的地方比较靠边，朝月刚睁眼也没把握好力道，用力之下竟然把他推下了木舟。随着哗啦的水声，朝月溅了一脸水算是彻底醒了。可怜的落水主人憋着气浮上水面，看到的却是满脸粘着水花的客人的怒容。
“你，你……还怪我咯？”
“现在想睡也睡不着了，不怪你怪谁！”
朝月像沾水的猫一样嫌弃地甩开脸上的水花，说得理所当然。四方季哭笑不得，想干脆使坏弄翻木舟，但联想到几米外其他木舟上的目光，只得作罢，乖乖地爬上了船。
“诶，留下来的人还真不少啊。”
朝月注视着远处芦苇丛中星星点点的木舟，低声轻吟。
四方季拧着脱下来的上衣，顺着朝月的目光看过去，夕象在那群木舟的中央，一人一舟，周围人都和他保持距离，却又能明显看出是环绕在他周围。
“那家伙的影响力从来都不容忽视呀。”
“于是呢，这次你又打得什么主意？”
意识到朝月灼热的目光，四方季移回视线，却首先注意到少女胸前的螺帽挂饰——本来没看到挂饰，似乎是放在里衣内的，刚才的嬉闹把它翻腾出来了。
“你，还带着这个？”
恍然四方季指的是胸前的“螺帽”，朝月索性把它取下来，握在手里。
“想今天找个机会还给他，但你们两个又莫名地走火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当然，我要把烬的身份还给他，如果他有勇气重新接下这个‘礼物’的话。”
朝月无比坚定地点头，四方季知道她清楚手中之物的分量，那对于夕象来说无异于“背叛”的具象物——极尽自己所能地相信弱者、帮助弱者，却被弱者背叛的证明，而背叛者连一句话都不做解释，就投身虫海了——曾经装载虫魔发信器的“礼物”。
“行啦，这是我的事。你别转移话题，你今天捣鼓这么费事的一场宴会，又是为了什么？别告诉我，只是为了找夕象的麻烦，顺便让维和队全员对你的印象都大幅度下降。”
“啊啊，你竟然把我往这么蠢的方向去考虑，也太令人伤心了。”
四方季重新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夕象，身型偏小的少年慵懒地躺在木舟里，翘着一只脚，嘴边叼着芦苇杆。这幅情景怎么看都和成熟挂不上钩，根本就只是个讨人厌的小屁孩而已，但是周围人敬而远之却又无形中环绕着他的模样，却拱卫出了一个孤独的帝王，受所有人信任、却又无人敢接近。
“我始终在担心啊——要是这么出色的家伙是虫魔的话，会发生什么呢？”
收回暗自出神的目光，四方季认真地看向朝月，压低了声音。
“更重要的是，我坚信孤行的军国还在我们之中。”
朝月像是心脏猛地受到了电击般战栗。其实话语揭示的东西并不令她惊讶，只是她抵触揭示本身。
“孤行的军国，不是悠璃吗？它那天晚上不是突破防卫网离开了吗？”
“它有什么理由离开？！”
“没有！”
四方季的情绪忽地亢奋了起来，但声音仍旧压得很低。
“它简直就像为了让我们知道它离开，而离开的一样。”
“擅自推测虫魔，不太好吧。”
朝月动摇了，声音颤颤的。
“为什么不太好，那是因为虫魔无法被认知、不可被推测。换句话说，能够推测的，就不是虫魔了。你仔细想想，那天在无方间你看到了什么？为什么‘孤行的军国’刚好在那个时候出逃？”
朝月脑海里的碎片逐渐被记忆串联，可怕的怪物缓缓被拼凑出来，朝月希望它更慢一点，最好就这么停止，不要再成形出来，宁愿它永远是碎片。
“那时候，那个时候……他们把我当成了‘孤行的军国’！”
她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帮她补充。
“如果‘孤行的军国’没在那个时候出逃，你会怎么样？”
“会，会……”
朝月没法说下去，她想起了冰冷的锁链和刀口般锋锐的视线，以及刑死者冷硬的身姿。
“很抱歉，我不但在传送回廊里做了手脚，也在你身上做了手脚。无方间内置的检查设备不会容许窃听设备的存在，所以我把自己的‘分身’制作成了某样东西，虽然还没到钴蓝青的程度，但看来至少是骗过检查设备了。”
四方季冷静地坦诚，他本来就没想逼迫朝月什么，只是在探求真相的欲望内侧隐匿了担忧的感情。
然而朝月抗拒着身体里成形的怪物、这世间所不为人知的怪物，都没法跟上四方季的思绪，更别说反驳了。至于后者，也早就做好了即便不被理解也要交付信任的觉悟。
“你对于翼神高层来说，是就算假造一个‘孤行的军国’出来也要保护好的存在，而且这个‘真相’只有位于至高顶点的红衣X知道。我不知道隐瞒真相的翼神高层，用意为何，也许是为了维持社会秩序……但又有什么，是只要公之于众就会引发混乱、甚至导致现今社会崩溃的‘真相’呢？”
“我不禁这么思索下去，直至陷进泥潭，再难脱身。”
四方季的语速渐渐加快，他像是中了魔障般不停不休。
“刑死者们对你刀剑相向，显然背离了最高指示者红衣X的意愿，甚至把祂逼上了绝路，不得不假造一个如此唐突‘出逃’的孤行军国出来保住你。如何营造出的这种局面的，我无法想象，那是属于虫魔的未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悠璃不是孤行的军国，她现在恐怕正被‘配合特殊调查’之名关在某个地方。那么孤行的军国，就还在我们之中。”
“血色学园祭，那家伙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太空城阵列的各层防卫网没有任何情报，它只可能还在我们之中。当然也有可能还留在盟战，留在我们故乡的太空城，但我相信它选择在我们这届毕业的学园祭上爆发，不是心血来潮……”
朝月抬手打断四方季继续说下去，她已经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正举目端详着周围嬉闹的同伴们，瞳孔里却没有怀疑的波澜，唯有暖融融的平静。
“就此打住吧，你的想法假设太多了，再这样下去，要变成妄想了——曾经指责我对那家伙偏执到近乎妄想的你，怎么也落到了这种地步？”
朝月想轻松地笑笑缓解气氛，却发现自己的嘴角是僵硬的，唯有继续着僵硬的言语。
“而且你正在一步步走入社会机制的禁区……”仿佛是要摆脱这种凝滞的气氛般，朝月站起来大大地伸了懒腰，她映着夕阳回过身，“老实说，我也不相信黎戊四是英年早逝，或者像市井流传的那样死于那些无聊的原因。但我不希望……”
少女的话沉寂在芦苇摇曳的红影中，远处西斜的落阳把她的侧颜轮廓映得形同透明，红霞晕染的双眸里盛满真诚的祈求。
“不希望，被时间带到我眼前的你……重蹈他的覆辙。”
这个时候，看着她的眼睛，四方季才悔恨自己的愚蠢，朝月什么都知道，但同样也明白“仅仅知道，无法改变任何东西”，在时代的乱流里妄图决定什么，才是祸端。
她深知这种祸端的危险，害怕它降临到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身上，所以在谁都还没察觉到的时候，就把自己伪装成了愚笨的无知者。
四方季想不到，这个时候除了拥抱，还有什么能够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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