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芫瘫倒在她用一辈子去憎恨的那个破烂堆里。几分钟前还对鼻腔有着剧烈刺激的灰尘依旧飘在自己倒下时候被溅起的高度，然而却没有引起她生理上的不适。摆着一副难看死相的男人就坐在几步开外的落地灯下，至于那个占据着自己孩子面孔的凶手则早已离去。
“你后悔吗？在你自认为称职的呵护下，你的孩子却在连你都不知道的时候、地方被我这头怪物吃掉了……你后悔的吧。”
她难以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疯狂，让她敢于站在“不能被人类认知的起源”面前，憎恨它的声音，仇视它的形貌。但是意外地，那声音竟然阐述着自己再清楚不过的内容。也为此，她无法反驳，无法追问，只能和它错肩而过，然后倒下在这自己无比厌憎之地……曾经厌憎。
看着这个肮脏屋子的天花板，那块被油垢和灰尘模糊了花纹的装饰瓷砖，她竟然还记得它完整时候的纹样。它原本被装饰在一片昏黄而温暖的灯光中。爱面子的男人因为先前的口角缩在它左边的沙发上盯着报纸、却完全没在看；堵着气的女人站在它右边的厨房里，嘟着嘴系上围裙，尽管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仍旧做着晚饭，因为那个根本没看出气氛来的小男孩正扯着她的裙角，说饿了。
要是在那天，在鲜血一样红的衣襟前，他们没有做出完全相反的选择的话，这块瓷砖也不会被她抛弃、被他带到这垃圾堆里来吧。
后悔吗？
并不。此刻的瓷砖就算再脏也至少是完整的，光凭着份完整，夕业和卑芫就该足够感到骄傲。
这就是孤星的军国无法感受到的、卑芫作为人的满足。在这满足中，女人静静地合上了眼，在一片死寂中陪着死去的男人，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星云崖百年如一日地闪耀着群星的光谱，在这巨大的光之和弦中，邱陌珞总是不知不觉间熟睡，又不知不觉间醒来，仿佛星空的轨迹已经和自己的生物钟合二为一了。
然而这天，他没办法随群星一起睡去，因为群星消失了！
他惊恐万状地扑到操作台前，却发现只不过是停电了，投射群星缩略图的设备停止运作了而已。他一方面觉得庆幸，一方面又有点失望，毕竟他对四方家的示威宣言还是有些期待的——要真能结束这了无生趣的宇宙，兴许也是一件乐事，即便毁灭也比停滞要好得多。
但即便是停电，也是难以置信的异常。要知道这里可是整个zz0-00最优先供电的地方，而zz0-00则是人类社会的大脑。
“看来外面确实是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放心，外面的事情绝对不会比即将发生在这里的更有意思。”
随着夕象的声音出现的，还有万千微小的发光粒子。邱陌珞当然认识这种粒子，那是为了让空间光照平衡、遮蔽位面之侧的视野而由他开发的东西。
“听说位面之侧死了，看来是没有咯。”
看到戴着夕象面孔的孤行军国，邱陌珞却一点也不吃惊。
“对虫魔抱有这么大的兴趣，可不是人类该干的事情。”
“那真是抱歉了，我的工作就是代表全人类的兴趣来研究虫魔。好奇这种东西，是无法根绝的，所以总要有一个权威机构来解决他们的好奇，而很不幸的，我就是这个机构的核心。然而悲哀的是啊，当我成为核心的时候，驱使我成为核心的兴趣，却全死干净了。”
“那你现在感觉痛苦喽？”
“不，我爱我的工作，但这爱的内容物不是兴趣了。”
“那是什么？”
邱陌珞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孤星的军国，就像孩子打量自己百玩不厌的玩具，这让他之前的发言形同荒唐的笑话，但是他的回答却又不容置疑地认真着。
“是职责。”
“想想看，这个偌大的人类社会，要是没了对虫魔的兴趣，或者对虫魔的兴趣没有得到恰当的解释，他们的兴趣会放到哪里去？钥匙？清道夫文明？对错分离的童话囚牢？”
孤行的军国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类兴致高昂地说着——他几乎手舞足蹈，和他稳重沉静的老师截然不同。
“要是他们全都从兴趣之中领悟到了真相，那么就是这个社会毁灭的时候，所以我们都得用‘职责’来代替‘兴趣’，来度过我们的一生——这就是人类啊，这才是人类啊！”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是期待毁灭和终结的那一方呢。”
“不，我哪一方都不是，又哪一方都是。作为‘真神’的你难道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吗？”
孤星的军国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一个人类问得哑口无言，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欣喜若狂。
“果然不管人类的历史如何循环，都能循环出不同的轨迹，那个永远无法闭合的球状体，才是人类历史变化的模型！”
“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却莫名地想认同哈！”
邱陌珞从旁边的资料堆里找出一堆纸卷，用它们圈出永不平行的圆，不一会儿就做成了一个闭合的纸球。孤星的军国看着这个年轻的人类，根本没办法把他的打趣一笑置之。
“唉，纸卷就只能做出这种效果了。如果能用上这里的量子计算机来模拟出无限细下去的纸卷，我就能展示出这个永远无法闭合的球状体了。其实这个展示着人类历史变化的时间流模型，我已经做出成品了，只可惜断电了。”
“难以置信，竟然有人类能考虑到这一步！快，给我看看，让我亲眼看到那个模型！”
应着孤行军国迫切的声音，群星的光谱图恢复了，星云崖的电力恢复了。邱陌珞的影子在他身后延伸，下一瞬间，漆黑的森林从他的影子中生长出来，星云崖狭小的空间立刻被这些漆黑的苍天巨树撑破，整个zz0-00都成了影之国的海滩。
“要找你，真不容易啊——孤行的军国，不、清道夫文明的‘真神’。”
四方节从漆黑的森林里缓步出来，揭下邱陌珞形貌的假面演绎者恭恭敬敬地退到他身后。
“你就那么想看看自己理想中的模型吗？那我就让你看吧！”
四方节打起响指，星云崖的量子计算机应声运作，全息影像随之呈现出来——由“无限细”的纸卷“永不平行”地交织起来的球状体终究还是闭合了！
“这，这怎么可能！”
“这为什么不可能？！你的理想，四方时令早就偷偷模拟过上万次了，然而每一次这个球状体都闭合了，要问为什么，那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构成你理想模型的‘无限细’和‘永不平行’都是不可能的！量子计算机做不到，人类科学就算再进化亿万年也做不到，科学是规律，不是理想！”
四方节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然而你，只是空守着着理想！在这维持人类历史循环的几百年里，连一次去应证的勇气都没有！为什么？！因为这是你维持这无限循环的唯一精神依托，你害怕它不过是一场幻灭，你害怕‘父与母’交给你的职责真的就只是维持无限的循环！”
孤行的军国难以想象，在自己管辖的世界里，竟然有什么声音能够让自己恐惧、让自己颤抖、战栗不已。
“你为懦弱的人类止步在真实的宇宙面前而失望，然而你却比任何人类都要懦弱！”
“你为卑劣的人类利用翼神进行自我欺骗而痛心，然而你却比任何人类都要卑劣！”
“哈——这也难怪，毕竟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人类万恶的综合体的起源，你自然要比任何人类都丑陋、肮脏！”
继恐惧之后，另外一种久违的情绪占据了孤行军国的四肢百骸——愤怒！
他被愤怒驱使，他被愤怒点燃，他高声呼喝、展开漆黑的万千翅膀，向着同样漆黑的森林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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