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觉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被窝里面。而我抬头望了望四周，并没有发现柘榴和薛定谔的身影。
但是我的心头却没有如昨日一样涌进某种不安的错觉。
我起身，刚打算出门去找那个家伙，谁知道门却先我一步自己打开了。而站在门外的不是其他人，而是手提着便当盒子的奈亚。
郊野的晨光带着不可思议的色彩和香味，擦身而过的虫鸣掀起奈亚柔软的刘海，那光洁的面庞反射着春天的斑斓。我不自觉地把视线停留在了她镶嵌在雪白肌肤上，潭水般温柔的紫色瞳孔中——她告诉过我，那是薰衣草的颜色。
而那是一种默默奉献，等待爱情的植物。
而奈亚也与我不经意地四目相对，她有些局促地眨了眨眼。说来，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相互注视过彼此了吧。不如说，奈亚虽然身份神秘，但却是那种习惯于作为背景板默默奉献的那类人——尤其是在我们分手之后，奈亚更是显得低调。
这难得的对视让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怦然心动，我一时忘记了时间。
随着我的心脏再一次跳动，我难为情地低下头来，而我也偷偷察觉到了奈亚圆润的脸庞开始泛红。
“……那个……奈亚……你来的时候有看到柘榴吗？”我勉勉强强地找了一个话题。
奈亚怔怔的点了头，回答道：“……恩……恩，遇到了。来的时候，她和薛定谔站在路边，似乎在等我的样子……”
“……等你？”我有摸不着头脑来。
“……她说，要给我们两个留一点空间……”说道这里，奈亚自觉说不下去了，摇了摇头：“……没……没什么！快……吃点早饭吧小迪。”
我也没有追问的打算，于是老老实实地跟在奈亚身后，到了餐桌旁。
奈亚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便当盒子，打开。里面是一碗粥和些许颜色漂亮的小菜，虽然说嗅觉告诉我眼前的东西是难得的美味，但是视觉却让我感到了一种疲惫——
果然有土豆和番茄！土豆炖在粥里，番茄则装饰在小菜的每个角落……
看到我的眼中出现了些许倦意，奈亚小心地说：“……如果不想吃的话……可以不吃哦？”
虽然没有勉强自己的必要，但是更没有拒绝的理由。我露出笑容，满怀谢意地对奈亚点头道：“谢谢你奈亚，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听到我的话，奈亚害羞地缩了缩脖子，微微别开头。
我试着喝了一口粥，顺势把土豆咽进嘴里。浓稠度掌握得很微妙，土豆也很糯，虽然是不起眼的一碗小粥，但是品尝起来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享受。看来在我们分手之后，奈亚的厨艺非但没有荒废，反而有很大的进步。甚至我觉得她在处理番茄和土豆的能力上，已经超越了黛叶也说不定。
毕竟，有朝一日，这个世界上一定还会有某个幸运的混蛋能够品尝到出自奈亚之手的早餐吧。
“……好喝……”我不自觉地发出了赞叹来。
“……是……是嘛！”而奈亚也发出了难以掩饰的欣喜来。
我遵循本能把早餐一扫而光。而整个过程中，奈亚就那样一脸期待，坐在我身边偷偷地观察我的动作和神情，似乎在以此为根据评定自己的厨艺一般。
奈亚制作的小粥和菜肴不管是分量还是调味都恰到好处，里面添加了很多我不知名的植物花瓣，清淡但是别有韵味——更不要说是在这样一个空气清澈的早晨中享受一切了。木屋外面的风穿过树林，与虫鸣还有野兔踏动草丛的低语，一同演奏着和谐而低调的奏鸣曲；显得山野的空气格外清醒。
这让我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错觉，仿佛自己穿越到了古时一位隐士的身上。深居简出，粗茶淡饭，但却有一伊人在身旁。这种微小而平淡的幸福感，让我如同饮了酒一般眩晕。
明明昨日明明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快要崩塌了一般，这种心情的落差甚至眼角有些酸楚。
“……多谢款待。”我放下手里的碗，再次对奈亚发出了内心的感激。
奈亚没有说话，默默地收拾着碗筷。然后拿出来另一个便当盒：“这个是给柘榴的，如果她回来了，记得提醒她把这个吃掉哦？”
“好的。”我点了点头。
收拾完之后奈亚一副起身就要走的模样。
“……这就要走了吗？”我问。
“虽然今天是周末，但是我家里今天有别的事情……不赶紧回去的话会被察觉的。”奈亚这样说。
“……哦哦。”我点了点头。果然奈亚的事情我还是有太多的不知晓。
内心有种莫名的失落感——就好像，在害怕奈亚的离开会带走我此时拥有的这种安心一般。
“我会尽量再来这边的。”奈亚说。站起身子，开门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会儿，说道——
“……小迪……过两天你还是得去学校不是吗……”
这句话虽然很平淡，但是要表达的意思却很明确了——
逃避不是办法，我必须要尽快面对黛叶。
“……我知道。”我点头。
2
等到奈亚离开了房间之后，果不其然压力开始一点点地包裹住了我。
但是，或许是早餐那不可思议的体验带给了我些许勇气，我伸手把塞在沙发下面的手机拿了出来，然后开机。
等到开机画面结束，主界面中立刻跳出来了好几条短信息和未接来电。
不是好几百条，但是我知道，这对于脑子机灵而且非常掌握分寸的黛叶而言，这三番两次的打扰就已经是极限了。
黛叶很理智，也很聪明，从来不会做适得其反的事情。即使……是在这件事情上面，她也表现得非常得体。
三条短信，三条未接来电。
“小迪，你在哪里呢？放学我去医务室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是回家了吗？”
“小迪，我拿你给我的钥匙回到家了哦，你好像还没回来啊。”
“小迪，我晚上做了你喜欢吃的东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看到这些话，我只能用一个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字字诛心。
没有责怪，没有抱怨，甚至连一点丧气的心情都没有表现出来。但是我却像是被三根长矛扎穿身体一般无法动弹。
我甚至不敢去推测和理解黛叶当时的内心经历了怎么样的一种挣扎和不安。
但是……她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想要挽回——挽回我这样一个根本不值得去挽回的家伙。
我犹豫了瞬间，但还是下定了决心——
再也不要，继续去伤害黛叶了。让一切都在此时此刻终结吧。
我打开了手机的通讯界面，然后选择了回拨。无线电在空气中以三十万千米每秒的速度到达了几公里远的终端那一头，但是在我感受来，却像是过了一年般漫长。
几乎没有听到忙音，电话接通了。黛叶一定一直守在手机旁边——说不定是一整夜。
而且若是平时的话，她就算再想听见我的声音，也一定会故意拖延十秒左右——
“这是女孩子的矜持。”
她曾经这样与我开过玩笑。
但是现在……这种矜持都不复存在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在破坏和污染黛叶那高贵美丽的人格。
“……小迪，早啊。”
电话那头传来了黛叶的声音。我能听出她强颜的微笑，也能听出整夜未眠的疲惫。
“……”面对这样被我折磨到不成人形的黛叶，我一时不知道如何面对。恐惧和自责让我喉咙发酸。
“小迪，昨晚你是没有回家吗？去哪里玩去啦？”
而黛叶无视了彼此的痛苦，继续想要伪造着一切安好的局面——其实……只要我愿意的话，只要我能够继续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的话，黛叶也一定能够接受。我们一定能够按部就班地走到下一步吧。
但是……
那样也只是在光鲜的外表下注入硫酸罢了。只会让我们彼此受到伤害，并且被慢慢腐朽。时间不会治愈伤痛，只会让我们麻痹。而当这份痛苦随风散去，我们的灵魂也将灰飞烟灭。
我会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但是我不能允许黛叶成为和我一样的枯木。
因此……我下定了决心。
“小迪？你是不是还在外面啊？早饭吃了吗？柘榴是不是和你呆在一起的呢。”
但是……我该如何开口呢？我该做什么呢……
“分手”？
开什么玩笑……我和黛叶根本就还不是那种关系，你让我如何开口？不存在的东西根本就无法去撕裂。或许，这才是最麻烦的吧。
——我要面对的问题并不只是幼稚的“恋情”，而是更加深沉而细腻的“感情”。
这份“感情”太过沉重和坚韧。它不是一瞬间的怦然心动。是这几年沉淀下来的依赖，习惯，羁绊以及回忆。
要斩断这样坚实的东西……
我真的有这样的能力吗？我该说些什么……
“小迪？你还在那边吗？明天星期天，我觉得是个拍摄的好时机哦？”
“……”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脑海中突然有了说辞。
我动了动喉咙，让肺部的空气从发痒的声带中挤压出来：“……黛叶……”
“樱花……应该已经凋谢了吧。”
我的这句话传出来的瞬间，电话那头安静了下来。
半晌之后，我听到了黛叶有些颤抖的声音：“……不……应该还没有吧？”
“……我觉得……应该已经……”
“……我去学校看看！”
黛叶打断了我的话，声音激动了起来。她情绪上的畸变让我有些心疼。
我想要此刻住嘴，然后祈祷校园的樱花还没有凋谢。但是……
“……不用了。应该已经凋谢了。”
我阻止了黛叶接下来想要做的一切。
“……我知道的。”
“……”
“……”
沉默。
仿佛无止境的沉默笼罩着我们。虽然此时心如刀割，但是我知道——
我做到了。
我否定了一起——我否定了这两年来黛叶与我共同努力去构建和拼搏来的一切。
电影——已经无法完成。
一切已经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黛叶。”抱歉。
真的很抱歉。
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刺耳的电流音。这电流音从话筒中传出来，却仿佛要撕裂某种我看不见的空间一般，让我头皮一阵发麻。
“……不……不会就这么结束的……小迪。等着我哦。”
3
挂掉电话的时候，手机掉在了木地板上。
要不是因为这一声闷响，我想我会在原地愣很久吧。
一种强烈的空洞感吞噬着我。我感觉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被我自己丢掉了——
我清楚，那是沉甸甸的两年时光和感情。
这种致命的空虚感让我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我恍然若失地环顾了四周，却只能盯着墙面发呆。
要不……先去找找柘榴吧。这荒山野岭的，不要到处乱跑才是啊。
我浑浑噩噩地走到玄关，打开了门。
而在我拧开门把手的瞬间，屋外的人却让我吓了一跳。我定眼一看，发现奈亚默默地站在门口，一言不发。
“……奈亚……？！”
听到我叫她的名字，奈亚才稍稍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我发现她手里还抓着离开时的便当盒子，才明白她其实一直没有走。
……那她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为了什么？
奈亚慢慢地抬起头，表情有些痛苦地望着我说：“……小迪……我全都听到了哦。”
我想，她会感觉到难受，一定是因为偷听和撒谎的愧疚，以及对友人的叹息吧。
“……是嘛。”我不知所措，最后，竟然是在自己的脸上映射出来一个异常尴尬而不合时宜的傻笑来：“……哈哈……已经被你听见了啊……”
“……都……结束了吗……小迪？”
“……”
是啊。
结束了。
一旦面对这个事实，就发现心里绞痛起来。我的身体不由得颤抖着。
就像是在清理房间时会过目一遍物品似的，黛叶的音容笑貌在这一刻反而格外清晰，钉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的眼眶开始感受到了酸涩，痛苦接踵而至。心灵上的伤痛，往往滞后于肉体，但又远远超过了肉体。直到这时，我才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一记重炮从背部击穿。
这种致命的打击感让我脚下一软，差点整个人都倒在地上。
“……小迪！”奈亚连忙上千一步，抬起手撑住我的肩膀。
感受到了奈亚体温的刹那，我也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痛苦，我不自主地伸出手，抱住了奈亚小小的后背。
“……奈亚……我……我都干了什么……！”
奈亚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或许是被我吓到了，又或许是她现在内心也并不好受。
“……小迪……”
奈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我以为她是想要开口安慰我，却不知如何开口——但是……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我万万没有想到——
“……小迪，我们重新在一起……好吗？”
震惊和诧异瞬间吞噬了我的其他心情。我缓缓地松开了奈亚的身体，想要确认她的表情。
“……不要离开我。”
但是奈亚这个时候反而伸出手拽住了我的领口，让我无法挪开。只能任由她把表情藏在我的怀里。
面对这样突然间变得强硬起来的奈亚，我瞬间失去了判断力。
“……我知道，我这样乘虚而入实在很差劲，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但是小迪……”
“你真的了解我的心情吗？在你当初提出了要与我分手的时候，你有想过我的真实想法吗？”
……真实想法……？
说实话，直到昨晚的反思时我才逐渐明白，当时我选择了分手是我的一厢情愿。
“分手的时候，小迪和我说了很多……说自己其实并不是我想象中那种人，也没有信心成为我理想中的那种人……但是——”
“我根本没有考虑那么多的东西……我只知道……我喜欢小迪，曾经喜欢，那时候喜欢——即使是现在……”
听到她的这些话，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迷幻，仿佛伶仃大醉，又如同醍醐灌顶。这是一种曾经的想法被击碎和替换的切身体会。
“分手之后，我只能远远地望着你——小迪，你从那之后真的再也没有注意到我吗……”
奈亚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我感受到自己胸口被她贴近的地方被温润的液体打湿。
那个言辞不多，温柔内向的奈亚，此时正在向我传达她积蓄已久的感情——
“……小迪，事已至此，就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奈亚的请求让我如梦乍醒。我总算是有了触碰和反抗的理由。
我伸出手，推开了奈亚，义正言辞地摇了摇头：“……奈亚……别说这样的话了……”
“你也看见了——我就是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家伙……”
一个只能给身边的人带来伤害和痛苦的混蛋。
“我不在乎！”
但是，让我意外的是奈亚仍然不依不饶地拽着我的领口，让我不得不低下脖子来。让我不得不与她的眼光对视——
无处可逃。我感到疑惑，但是——
我此时正在直视彼此的真实想法。
“小迪——对于我而言，小迪只要愿意和我在一起，就是最渴求的事情——”
“我能够接纳小迪的一切——你的过去也好，你的缺陷也好，你的真实也好，你的谎言也罢——我全都能够接纳下来。”
“你要说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但是……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奈亚……就是为此而生的……没有小迪的话，我的存在就没有意义……”
在奈亚说出这诡异言论的瞬间，我却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的不妥和荒唐——反倒不如说……
我感受到了一种真实而摸不着的东西——
仔细想想，我根本就不是值得她如此抱有这般感情的家伙不是吗？她对我的执念……就像是……受到某种奇异的诅咒一般……
一种名为“命运”的诅咒。这个世界……一定是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能力让这样一位原本与我是两个世界的少女联系在一起，并且给她施加这样一种残忍而愚蠢的诅咒。让她把我根本不配拥有的殊荣加诸于我。
但是……诅咒也罢，命运也罢……
我在此时此刻，切实地感受到了——
奈亚，她绝对没有丝毫的玩笑和夸大其次。我的脑海中甚至产生了一种卑劣的错觉——
要是这个世界真的存在什么神的话——
或许，奈亚就是为了接纳我这种人渣而存在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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