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商虹恢复教学的第二周。
十二月大概是一年当中最沉闷的月份了,这一点对老师和学生而言尤其明显。日子离期末考试越来越近,学习任务日益繁重,但细细算一下其实离开心的寒假似乎还远得很。
气温降到零度线边缘,却始终下不下来雪。天上总是彤云密布的样子,如同一顶密不透风的罩子罩在整座城市之上。
商虹和学生们的关系依旧是差,只不过现在没人敢在他的课堂上公然起哄,但听他讲课的人却越来越少,学校旁边的各色店铺不知何时都开始挂上有圣诞气息的装饰,日日从旁边路过,不光是学生们没有心思,就连商虹自己也讲的三心二意。
他想起大学的时候,和前女友一起度过的每一个圣诞节和元旦。但只要想起,不消一秒钟,前女友的脸就会被自动替换成林泉心的面容。
这段时间里,他陆续以幻视的方式见识到了校长、同事、学生、门卫老头、房东一家、超市售货员对他的看法,鄙视和惋惜远远多于最基本的善意。可商虹统统不在意,他唯一想知道的就是林泉心最真实的想法,但他越是着急,龙就越是回避。
他又开始每夜每夜梦到林泉心和自己,怎样的场景也都有。只有一点他越来越不能忍受,就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年级主任总会隔三差五就把林泉心召到他的办公室去,找她做各种各样的麻烦事。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商虹习惯性的看了看手机,林泉心并没有回他的简讯,去到办公室一看,人也不在座位上,商虹没有多说什么,只能在李老师的目光里悻悻而归回他的数学组办公室。
直到快上课,商虹才看到林泉心抱着一大摞试卷从他窗前匆匆而过,一定又是年级主任把她找过去做苦力去了。商虹想着,有这种人当上司,真是太讨厌了。
商虹掏出手机又给林泉心去了一条简讯:
——陈主任又找你做什么事情了?!不是让你不要太在意这人的话吗?
——唉,没事的,年轻人锻炼下也是领导器重吧?年轻教师本来就少,刚好几个结婚生孩子的又不能用,现在也不找你了,肯定要找我的。等忙完这一阵子,寒假你可要好好请我吃几次饭,这都是帮你干活呢。
——吃饭当然没问题了,你不帮我我也愿意天天请你吃饭,但是这真有点欺负人,很多不该你做的事情你就推脱掉好了,自己不累吗?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放心吧,我下面两节课没课,陈主任叫我去外面复印他带的高三的复习资料,你就好好上课,别担心我了。
林泉心的温柔踏实让商虹心头一暖,可她为什么偏偏对这个看不起自己的陈主任也是来者不拒?这东西堵在他心里不上不下,害得他心情一下变得更差了。
另一边,张鸾音没有找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林泉心和商虹,用瑜霁的话来形容,两人之间犹如阴阳之二极。虽然看似交融一体,可始终是泾渭分明。商虹自从上次舔杯子之后,也不曾做出任何过激的行为,他的抑郁阴霾如同本性当中难以磨灭的印记从未好转过,尤其当提到年级主任陈老师,那种明显的恶怪之意更是喷薄欲出。
“狭义地说来,人是不会自动变坏的。”瑜霁如是说。“无论如何掩藏,总有起源之因;无论如何微渺,总有起源之因。”
商虹身上隐藏着的起源之因成了最让张鸾音头痛的东西。无论瑜霁如何跟他解释,他就是看不到所谓的“起源之因”。原本有条有理的秘闻显现,如今也成为了一种掩藏在深层真相之上的扑朔迷离。
他不要商虹和林泉心之间无关紧要的故事,他们之间的感情纠葛甚至不如他表姐爱看的韩剧有逻辑。他只想知道,商虹到底对着那团黑雾许下了什么愿望,贡献了什么祭品,将会有什么后果。
快放学的时候,张鸾音终于想明白了。要想了解商虹这个人的全部,也只有他自己去一趟商虹住的地方了。
他需要看见更多,才能挖掘出有价值的信息。
放学以后,张鸾音和姑姑找了个借口没有回家转而搭上了去往老城区的公车。秦退在做完初步调查的时候曾经提起过商虹的住处,宏信广场作为这座城市最早的地标建筑一度是人流量最充足的地段,但城市的规模日益扩大,新地标的不断补充逐渐使这里成为了无人问津的老城区。
说句实话,就算是曾经夜夜游荡的张鸾音,也很少特地跑去宏信广场这样的地方。它如同翻新装修的老房子里,由于资金不足没有动工的旧阳台,几乎失去了任何对人的引力。
商虹就独自租住在离宏信广场不远的老式小区里,那是一个老式砖瓦多层挨着平房的城中村,楼间距和房间面积一样狭小,还有很多低矮的自建平房乃至是“批厦”。张鸾音背着书包,把衣服上的帽兜戴上,路过一排排堆放整齐的蜂窝煤。几乎所有热的东西身边都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汽,无论是人的口鼻还是平房后头的烟囱。张鸾音滤去了无关紧要的信息,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仿佛都有一段故事可以诉说,一大团白汽从他的帽兜底下跑出去,模糊了身侧一盏昏黄的路灯。
土渣路还在脚下延续,又走过两个窄巷子之后,终于到了秦退说过的地址。
灰砖灰瓦灰色的电线杆。商虹住的地方虽然完全比不过钢铁森林的高耸入云,但仍旧是一片低矮的平房当中最突兀的地标建筑。冬夜暗沉的暮色里,旧楼仿佛皱着眉头带着恶意的瞪着每一个来访者。
张鸾音抬起头来,看了看灰楼的四周——一盏亮着的灯也没有,这幢灰楼仿佛将任何生气都吸入肚内,仿佛砖瓦的外表下包裹着一团黑漆漆冰凉凉的浓雾。
“这就错不了了。”张鸾音轻轻念叨了一句,一脚迈进楼里。
手指刚触及到冰凉的墙面的时候,张鸾音还没反应过来这幢黑压压的灰楼有什么不同,他只觉得那一瞬间自己的两个眼珠仿佛被两只无形的手从眼眶后头狠狠的揪了一把。痛的他赶忙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蹲在地上。
夜色深浓,冷风肆然。蹲在地上的张鸾音根本阻止不了四面八方潮涌而来的图像讯息,粗言秽语夹杂各地方言的争吵、无端的指责与猜忌、殴打、破碎的碗筷、摔坏的家具、脸上红红的掌印、嘴角残留的血迹、电线杆上贴着的“祖传男科”、离家出走的孩子,幻视搅和着幻听朝他袭来,杂乱无章,咄咄逼人,眩晕呕吐。
张鸾音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面上,他既不敢睁开眼,也不敢扶着墙。这里的一切都咄咄逼人充满了攻击性。他又想起了第一次遇到那团黑雾之后,上学的公车上那叫他后悔后怕的感觉。要说上次的感觉还只是坠井,这回简直就是突然掉到了井底。
在地上坐了一会,张鸾音才逐渐从眩晕中缓过神来,他眼冒金星耳朵也开始止不住的耳鸣,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可他仍旧喘的跟刚绕着学校操场跑完五圈一样。所谓人世烦扰,这幢灰楼简直称得上“管中窥豹”。张鸾音撑着地慢慢爬起来,强打起精神走在漆黑的楼道里,逼着自己一点点的体会感知这幢建筑本身经历过的一切。
寒凉的冷月挂在云中,偶尔会洒下一点光来映在水泥楼板上,微微照亮面前的一点点,从一楼到三楼,每一户的房门都紧紧闭上,不论是木门或者是新一点的铁门全都没有星点人气。
住在这里的人曾经过着怎样的日子,张鸾音尽量忍住不去思考。他当然清楚总有人生活不易,总有人始终面对着生活的困难。但如此密集如此高压的负面情绪真的叫人吃不消。
张鸾音并不知道商虹到底住在哪里,但越往上走戾气就愈发沉重,他已经不敢用手触碰楼房的墙壁了,他感到寒冷。不光是脊背,还有前额,脚底和心灵。
踏上第五层台阶的时候,张鸾音迟疑了。他并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会在前面等着他,但他清楚明白,从现在开始他不孤单了。热气从嘴里溜出去快速的弥散开来,在他面前形成淡淡的一团。
第五层居然亮着灯。
死寂般的四层楼之上居然还住着人?张鸾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惨淡的白炽灯灯光从门缝里钻出逼着他倒抽凉气。
由于建筑造型的原因,第五层楼一共只有五户人家。和空空荡荡的下面四楼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更加狭小压抑的五楼顶层居然只有正对着楼梯口的一间房黑着灯,剩下四间屋子全都有人。
张鸾音立在楼梯口不敢轻易动弹,四户亮着灯的人家众星拱月般的围着正对着他的那一间屋子,仿佛是四个守卫,等着来犯者一步步踏入包围圈中。直觉告诉他,那唯一一个空着的屋子就是商虹租的房子,而现在商虹应该正和林泉心在市里吃饭。不止一个瞬间,他本能的想要发动跃空离开这鬼地方。
冰凉的空气缓缓流过,眼眶干燥的发痒,张鸾音隐约觉得有些奇怪的东西悄悄混进了视野,猥琐的潜伏在他无心注意的阴影角落。那些东西跟它们的主子身上的感觉几乎一摸一样,布满了人世间最肮脏深沉的恶毒、猜忌和仇恨。
他听得见自己小心翼翼的沉重呼吸,颤抖着向亮着灯的地方一步一步移动。就他看过的恐怖片而言,往往亮着灯的地方会比没亮灯的地方更危险。张鸾音警觉的竖起了耳朵,丝毫不敢松懈。
在最近的一次见面之中,瑜霁跟他谈到了这团黑雾的一些信息。很明显,商虹被一个很不得了的东西上了身,虽然瑜霁也一时不能确定黑雾到底是什么,但绝对不是些阿猫阿狗的随便角色。
“要我说的话,只怕这一次招来的,很有可能是在上古神话时代里留下了历史一笔的某个东西。”张鸾音回想起瑜霁说这话时的样子。这个向来妩媚狡黠的女人一手撑着头,一手把玩着一只漂亮的钢笔,眉心微皱,长长的眼睛轻轻眯起,斜望着书桌上摊开的古本《山海经》,一支点着了的烟架在青玉烟灰缸里缓缓的冒着烟。
“虽然不能确定身份,但究其年代,最少也是春秋之前,依我的感觉,只怕是触及殷商啊。”
张鸾音渐行渐远,已然过了前两户人家。信息如潮,他被正当中的那扇铁门牢牢的牵住了注意力,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两扇门都悄悄的拉开了一条细缝。四只细长且没有眼睑的眼睛裹着难以名状的黑暗躲在门的背后盯着他们面前这个背着书包的着了魔一样的高一男生。
门缝的黑暗之中,缓缓的咧开了两张一模一样,抽象的近乎夸张的嘴。四目相对,隔门一笑。猎物,上钩了。
张鸾音哪里知道身后发生了些什么,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看见奇奇怪怪的图形重叠聚合又分散消失,有什么东西在这些图像背后来回绕动流窜,他开始耳鸣,但那耳鸣之中分明又有个温柔的不可抗拒的声音催促着他快快前进不要停下。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另两扇门也被拉开了细缝。四目相对,咧嘴对笑。张鸾音缓缓的,朝着商虹的房门跪了下来。他刚从纷繁嘈杂的幻视幻听当中解脱出来,现在一片死寂。他感觉到有一双看不见的手轻轻举起,紧接着摸到了他的脸颊。
冰凉透骨。脸上的皮肤传来及其不适的感觉,像是十把刀刮过皮肤。那无形之手最终停在了他的眼角。
“好一双洞察寰宇之目。”有声音轻轻想在耳边。
眼眶仿佛有点刺痛。像是什么尖锐的东西接触到柔软的眼球,张鸾音觉得自己好像流泪了。眼泪是眼球为了自我保护而分泌的一种体液,能起到润滑清洗的作用。他想眨一眨眼,用眼睑将泪水均匀的抹在眼珠周围,好让自己的眼睛舒服一点,可没想到他除了眼珠能稍微转动分毫,竟然失去了其他部位的控制权。
他的思绪变得无比愚钝,甚至想不清楚为什么会有尖的东西**他的眼眶,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脑子已经不起作用。
他的身后,四个东西从各自的房间沿着地面上的影子迅速的溜了出来。影子从地上缓缓升起立成一个人形,仿佛有了实体;带着四对没有眼睑的眼珠,先是滴溜溜的乱转,然后一齐盯着面前跪在地上的张鸾音。那四张快要咧到眼角的嘴忽然一齐轻轻的,轻轻的发出杂乱的“嗤嗤、嗤嗤”的笑声。
整栋楼房就沉浸在一片诡异、密实的“嗤嗤”声中,一片浓云滚上了冰凉的圆月。
秦退骑着瑜霁的摩托车赶到商虹住所的楼下时,大概正是晚上九点的样子。出门之前他刚把吃完的晚饭收拾好送到厨房的水池里面,捋起袖子准备洗碗。
瑜霁突然环着手皱着眉头出现在厨房的门口。
“秦退,张鸾音今晚跑去了商虹家。”瑜霁的语气里面有一丝不安。秦退扫了一眼瑜霁身后的影子。果不其然,虽然很难辨认,但她的影子里藏着两只战战兢兢的黑色小鸟。
鹧鸪。
那是他之前去调查商虹的时候带过去的两只影友。一只放在灰楼的门口,一只放在灰楼第四五层之间的楼梯口。鹧鸪的身上写着定咒之言,可以避人耳目不漏气息,用来代替他们监视商虹的一举一动和周遭的变化。
“楼内的鹧鸪身上我特地多写了一道咒言,用处是一旦张鸾音触动了附在商虹门上的法术就会立马发动大跃空把他从商虹门前带到店里,没想到最后回来的却只有两只鹧鸪。”瑜霁摇了摇头。
“看门法术就能无视我的咒言强留张鸾音,看来这东西的来头还得往大了说,区区殷商已然不够。就目前的状况而言,我们也只能提前暴露了。”
秦退的眉头拧成了一股,他将腰间的围裙捏起来擦了擦手。
“摩托车钥匙呢?”
“我办公桌左手第二个抽屉里有。”
“这碗你洗,等我回来。”
“好,那就拜托了。”
天边,浓云蔽月暗,夜风刺骨寒。秦退把头盔挂在摩托车的后视镜上拉高了皮夹克的拉链。瑜霁一再叮嘱他要尽快赶过去救出张鸾音,容不得他多想旁的。他一抬脚“啪”的一声,重重的踩在灰楼入口的水泥台阶上,如同一种信号。
跟十来年前那个冬夜一样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秦退走进灰楼肚子里的时候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从前经历过的事情。真是世事无常,他原本以为可以一辈子不用再踏入幽黑深暗之楼,可没想到今天却为了张鸾音破了自己多年以来的约定。
罢了,这人情记在瑜霁头上。
秦退甩开长腿三步并作两步直上顶楼,他之前调查过这里,最近的半年里,五楼以下的所有住户已经全部搬走。住在这幢灰楼里的只有五楼的五个租客,按照房间的顺序,分别姓喻、李、王、粱、商。据他收集到的资料来看,这五个人平日工作上互相没有交集,身份证上的户籍信息也称得上是五湖四海各不相同。
但今晚从一踏进楼里开始,秦退之前的推断就开始动摇了。
从三楼开始,“嗤嗤、嗤嗤”的阴笑声就如同一张无处不在的网,裹住了每一寸空间。秦退听得分明,此起彼伏中,能辨得出笑的人大概有四个。瑜霁说的并没有错,张鸾音这回是真着了难了。
想到这,秦退已经走到了第五层的楼梯转角。他贴着墙,小心翼翼的探出半边脑袋朝楼道内一望。
四个依稀能看出点人形的黑影齐刷刷的站成两排,背对着墙后的秦退,它们的脸就像带着统一的面具,弯如新月的诡异大嘴,没有眼睑的眼睛还有难以掩饰的“嗤嗤”笑声。四个人影重叠之中隐约还能看得见有个半大孩子模样的人背着书包仰着脑袋跪在商虹房门之前一动不动。
秦退正想深吸一口气猛然跃出去,不料却感到贴着脖子的地方传来一阵怪风。他下意识的一个翻滚避开无形之击,皮夹克的立领“嗤啦”一声耷拉了下来。
那影子的眼珠子早就死死盯上了秦退。
“啧——”秦退眉头一皱,拍了拍膝盖上的灰,索性站起身来。
四扇房门全部开着缝,再看看四条影子。秦退心里暗自叫糟,出门的时候家伙没带,这下子赤手空拳以一对四,难免是一场恶战。
什么喻、李、王、粱,分明就是魑魅魍魉啊。秦退拳头一握,脚底一蹬刷的一下就朝着张鸾音跪着的地方冲了过去。秦退速度之快,所到之处黑影皆火速避让,还没等四道黑影重新凝聚,他早已一个转身挡在了黑影和张鸾音之间。
“小鬼!喂!小鬼!”秦退左手按在张鸾音的右肩上来回摇晃,右手收在腰腹之侧随时准备冲拳或者格挡。
影子们重新聚集起来。有两张脸歪了,眼珠子斜挂在原来是头部的位置,它们看着秦退,缓缓地将脸挪正。
“有趣,有趣。”有个声音响在秦退的背后。
“你这副身躯跟这孩子的眼睛一样,都能帮我更方便的触及到根源之因。上天何故这般垂青于我?区区寒夜竟然接连送来两样宝物?”
秦退猛地回头,可他除了张鸾音和门,什么也看不见。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四条影子已经齐齐朝他冲来。无处可避,他身后护着神志不清的张鸾音秦退只能挥拳去挡。
那些影子如同冰凉粘稠的泥浆裹在秦退的身上,皮肤接触的地方又传来热辣的灼烧感。很快,有触手一般的东西顺着身子摸上了秦退的脖子,秦退一边挣扎一边本能的缩起脖子避让触手。
绝不能多僵持一秒,必须速战速决。直觉告诉秦退,再拖下去张鸾音的眼睛可能会保不住,他没法和瑜霁交代。
想法虽好,可现实却是秦退的身体被四条影子死死的固定住,每条影子伸出的触手都无比有力,脖子周围紧压的触手正在腐蚀他的皮肉。
要是换做从前,他未必把这四条影子放在眼里。然而现在,他也只能尽量收紧四肢卯足了劲勉强抗衡。
你他妈的可真是好笑。有个轻轻松松却带着强烈刺意的声音响在秦退的心里。那种袖手旁观幸灾乐祸的语气,他再熟悉不过了。
你就放弃掉你这愚蠢的矜持算了啦。需要力量的话,找我不就好了?你自己心里清楚地很,让我接手的话,就算是门后头的家伙亲自出来,我也能干的他生活不能自理。
“闭嘴……”秦退咬着牙恶狠狠的回道。
得了吧,你这只饭桶,我的脸都给你丢光了。秦退心里的声音揶揄道。也不知道瑜霁这可恶女人给你下了什么药,区区一个口头约定就能让你自甘堕落成为蝼蚁凡人。我今天就是要强迫你重新使用我的力量,你别问我为什么,你再挣扎就只能把那小子的眼珠子揣在兜里带回去啦哈哈哈哈哈。
心里的声音容不得秦退斟酌挣扎,他的身体突然张开嘴吼出声音来。
“给!老子!滚——!!”
暗银色的花纹撕裂皮肤从眼睛周围猛烈的朝外生长着。秦退的眼珠早就变成了黑夜里闪亮的红灯泡。四条影子跟触了电一样惊的四下散开,躲进灯光在地面上的投影里。
仅仅过了一秒,秦退的脊椎突然传来剧烈的疼痛,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剧痛,秦退自己的意识又重新获得了身体的主导权。瑜霁事先下在他背后的限制仪式毫不留情的触发了。
“把……手,它……在门把手……上”摆脱了影子们束缚的秦退忽然听见张鸾音喃喃的说了些什么。再一看时,张鸾音右眼的下眼睑处已经凭空裂开了一条细细的血口子。
顾不上背后限制仪式触发之后带来的疼痛和僵硬,秦退甩腿就是一脚精准的揣在商虹房门的门把手上。张鸾音痛苦的闷哼了一声,身子立马往下一瘫。
影子们见秦退身上的花纹已经退却,毫不迟疑的立马发起反攻朝两人冲来。秦退抓住张鸾音的胳膊猛地往下一躲,一道风波贴耳而过。
“张鸾音!跳!!”
眼前的空间开始猛然坍缩旋转。等秦退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怀抱着张鸾音重重的摔在了灰楼的楼下。
“妈的……我上辈子……真是欠了你的。”秦退背后的余痛尚未退去,地上突起的石子又硌的他闷出了一口长气。
好在是逃出了灰楼。瑜霁的摩托车就停在面前,秦退挣扎着爬起身来,冬夜冷的出奇,他们摔下去的时候惊动了周边的家狗野狗,犬吠之声一浪盖过一浪。秦退扭过脑袋瞥了一眼并没有什么东西追上来,一只手拎起张鸾音跨上摩托钥匙一拧一脚油门就踩了出去。
直到回到牧云门前,秦退都不敢撒开抓着张鸾音身体的手。看见店里熟悉温暖的黄色灯光,他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好歹是保住了张鸾音的眼睛。虽然瑜霁只是让他去带张鸾音回来,可秦退明白他不能让张鸾音在这里受伤。
正当秦退将四肢瘫软的张鸾音抱下车准备进门的时候,阿心突然从门口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秦退很是惊讶,他光顾着收拾张鸾音和摩托,却完全没有注意到等在门外的阿心。
“阿心?你怎么跑出来了?这么冷的天就穿这么点?快进去。”
“不要。”秦退见惯了阿心毫无表情和情感的简短回答,苍白的像一张油墨打印的台词本。
“他,眼睛,东西。”还没等秦退接过话茬,阿心已经径直走向了垂着脑袋的张鸾音。
“什么?”秦退被一连串的词语弄懵了,虽然他熟悉阿心平时说话的特点,可今天太过明了简洁。
张鸾音的眼睛里有东西。
秦退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张鸾音少了一只眼珠子……
毫不迟疑,阿心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摸到了张鸾音的脸庞。借着路灯和店里射出来的亮光,秦退看见张鸾音的右下眼睑开始微微的抽搐起来。紧接着,两只通体乌黑长着大长翅的虫子从他眼下的伤口里步履蹒跚的争先爬出。还没扑腾两下翅膀,就一头栽在地面上迅速的腐烂弥散开来。
秦退看的真切,那是两只黑色的大蜻蜓。
“苹果,要三只。”阿心不再理会这两个受了伤的男人,转身推门进去。鲜艳的红色无袖短裙和雪白的细腿在秦退眼前画了道漂亮的弧线。
虽然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但这样的作风和外表仍旧让秦退感到突兀。
张鸾音被秦退架着进了房内。他开始感到温暖。
门被打开的那一刹那,张鸾音的整个视野都发生了奇怪的变化。目光所及处所有东西都显得虚幻不实。他知道他的右眼下有一条长长的伤口,伤口四周冰凉尖锐。但视觉上的冲击更让他感到惊奇。
他不知道瑜霁的店里,那些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木地板上居然还刻着亮紫色的咒文。张鸾音抬起头来,他看见了身边的秦退,金色的光从他的身后冒出来,另一面,秦退的胸前心脏的地方烧着一团银白的火。
秦退也不是没有秘密的人啊。张鸾音想着,看见了瑜霁和那个被大家称为阿心的冷漠少女。
瑜霁的目光和张鸾音对上的一瞬间,困扰着他的幻象开始消失,地板上亮紫色的咒文,秦退身上的金银两种光芒全都开始恢复正常。
“辛苦了。”瑜霁的声音响在耳边。困意如同潮水不可阻挡,迅速袭上张鸾音的大脑。“晚安,鸾音君。好好睡一觉先。”
瑜霁看着张鸾音在秦退怀里一软,把提在心头的一口气轻轻舒了出来。
“秦退,把鸾音君放在我的房间就好,我会让阿心看着他的。”瑜霁走下楼梯,一只手轻柔的抬起张鸾音的脸。
“你看到了吧?从伤口里爬出来的东西。”瑜霁的声音很温柔。
“嗯。”秦退盯着面前这个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女人,突然感到很疲惫。
“真是无趣呀,我们的对手还是忍不住亮出了身份。”瑜霁将张鸾音的脸放下“不过就算它继续藏着,我也查的差不多了。”
“安顿好鸾音君,你去泡个热水澡吧。水我已经放好了。”说完瑜霁抱起胳膊把头偏向一边不再看秦退。
“嗯。”秦退也不想多说话,他开始明白藏在心里的意思了。
等他下楼进入浴室的时候,浴缸里已经放满了一缸热气氤氲的洗澡水。秦退把撕烂了的皮夹克脱下来,丢到了一边。他低着头,满眼都是雾气,没有拧紧的老式水龙头正在不紧不慢的滴水。
秦退生的很高,比很多中国男人都高的多。杵在地上,像一杆枪。他小心的脱下薄薄的线衫又脱下贴身的衣服,将它们丢在脚边的塑料筐内。结实的肌肉几乎是贴着骨骼和内脏长出来的,一块又一块像西北大地上最普通最瓷实的土块。
水很热,像个温柔的怪物一点一点把秦退裸露的肉身吞到透明的肚子里去。有很长一段时间,秦退本能的害怕着任何幽闭的东西,就连洗澡,他也只能洗淋浴。在今晚之前,他不曾想过十年之前的事情。瑜霁在他的背上刻上救命的限制仪式,他也终究还是走出了心里的高塔。
张鸾音啊张鸾音,我真不知道你到底算是个什么。秦退两只胳膊搭在浴缸的边上,热水逐渐淹没了他的头。
有很多时候,人是需要憋下一口气,沉入水底,才能靠着求生的本能冲上新高的。秦退调查过商虹,知道他的过去。他不曾体会过出入专车,锦衣玉食的生活,所以失去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但他做过最最重要的选择,他清楚地知道王公子弟、寻常百姓不过是穿着不一样衣服的人罢了。人活一口气,气泄了又充不起来,人就不再是原来的人了。
正想着,有只手按在了他的手上。
秦退猛地从水里坐起身子来,大口的喘息。水顺着头发流过脸颊,他伸出一只手用力的抹了抹脸上的水。
瑜霁长长的眼睛眼睑垂下,眼神暧昧的坐在一边看着正在泡澡的秦退。
“今晚,实在是辛苦你了。秦退。”瑜霁低着头,小小的浴室里雾气蒸腾,显得迷茫又潜藏着错乱。
秦退觉得丹田周围有股子热流流向了不该去的地方。
“没事。”秦退把头低下,不去看瑜霁“十年前我决定跟你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我说过的,无论如何,我都陪你再看一次根源之因。”
“……”瑜霁没有作声。她知道秦退十年来之所以常伴左右,起因是这个男人遵守诺言。她回想着十年前的那个冬夜,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秦退啊,我劝你,还是忘掉什么根源之因吧。”瑜霁一只手滑上秦退裸露的后背。“你已经从阴影里走出来了,又何必再趟这趟浑水?”
“你劝我也没用。”秦退抓起浴缸里的毛巾,裹在了腰间。
“时间过去越久,我就越发失去对根源之因进行探索的乐趣。你知道的,我这种性格的人,不适合做这种学术性的研究。说不定哪天我就忘记了哦。”瑜霁突然笑了笑。
“那我就自己去看好了,看到了再跟你说。”秦退转过头来,严肃的盯着瑜霁的脸。
瑜霁没有理会他,沉默着轻轻的将秦退的身体往下按。
“你身上的限制仪式,是我做的头一个也是最好的限制仪式。设计年限是五百年,没想到才十年就要返厂大修了。”
秦退顺从的将整个后背露出来,限制仪式被破坏导致的疼痛并没有完全消除,只不过相对于疼痛来说,这一晚上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罢了。
瑜霁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木托盘来,里面放着很多医疗器具。浴室里的雾气开始慢慢离开他们两身边,秦退感觉墙上的灯也变亮了些。
他贴着脊椎的皮肉被瑜霁温柔却精准的割开,紧接着又有冰凉的镊子探了进来。他感觉他的背后流了点血,瑜霁用一块麻布飞快的擦了擦,又继续修复起来。
“瑜霁”秦退感觉有点痛,问道。
“嗯?”瑜霁正在专心修理自己的限制仪式,轻轻的应了一声。
“张鸾音是什么?”秦退问道。
“……”瑜霁的手并没有停下分毫,但声音却停顿了几秒“钥匙。”
“我是什么?”秦退问道。
“装饰。”瑜霁答道,木托盘传来一声微响,她换了一个工具。
“你是什么?”秦退问道。
“仪式。”瑜霁的手换了个地方。
“那阿心呢?”秦退问道。
“掩饰。”瑜霁深吸了一口气,将工具从秦退背上拿走。
“好了,你试试看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听声音,瑜霁是站了起来。秦退扭头看时,她已经端着托盘走到了浴室的门口。
“你背上限制仪式的破坏,是因为鸾音君眼睛的缘故。不过也多亏了你,他才能因为秘闻冲击挣脱开对方的控制,看来我一开始让你过去是对的。”瑜霁拧开浴室的门“不过你放心,我已经重做了你的限制仪式,之后应该不会出现类似今晚的情况了。”
“瑜霁!”秦退见瑜霁要走,喊道。
“嗯?”瑜霁回过头,停下了脚步。
“仪式要想做的好看,是少不了装饰的吧?”秦退扶着浴缸追问道。
“……”瑜霁把头扭过去,走出了浴室“仪式永远都是仪式,有些毁灭性的仪式还是不要过分装饰才比较好。”
秦退洗好澡出来的时候,瑜霁正在二楼阳台倚着抽烟。梧桐枝干的影子映月而下,贴在她紫色的裙子上如同黑色的花纹。
秦退穿好衣服,走上二楼。
“那东西是什么?”秦退问道。
瑜霁轻轻吹出细长的烟雾,转过头来看着秦退。“你觉得是什么呢?”
“仪式坏掉的时候,我是有些感觉的。门上附着的东西虽然不是本体,但也不仅仅是结界。那东西就像是活的一样,怎么说呢,有些东西的强势是写在脸上的,让人一眼看上去就想跟他打一架。”秦退回想着之前的经历,他想起他心里的声音对他说的话。
“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别的脉象表露出来了吧?”瑜霁将烟又送到嘴边。
“对,虽然不是本体,但那东西却留了四个护卫。”秦退说道。
“四条影子,是不是?”瑜霁问道。
“你看到了?”秦退不解。
瑜霁摇了摇头:“我托关系拿到了商虹住处的设计图纸,那建筑的实际情况和我们眼睛看到的还是有点差别的。”
“怎么说?”
“相比周围的建筑,你不觉得商虹住的那栋楼有点高了吗?”瑜霁轻轻的眯起了眼睛。
“不高啊,也就五层而已,不过周围的确都是些三四层的砖楼或者是平房,商虹住的地方应该是最高的建筑了。”
“那边的砖楼原来是统一修建的职工宿舍,相当于单位的福利房。时间很久,条件也比较简陋。”瑜霁从窗边离开朝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可再简陋的职工宿舍也终究还是集体建筑,标准是不会被随意改变的。”
秦退跟在瑜霁的身后走进她的办公室里。暖色调的旧墙纸是房东留下来的老东西,瑜霁并没有再改动,实木的书柜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满满当当装的全是书和文件盒。书柜中间,墨绿色的沙发上整齐的堆着很多文件资料,似乎都没动过只留了一个小小的空位给来访的客人,沙发前面,瑜霁漂亮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台电脑、一包拆开的烟、一个塞满烟头的水晶烟灰缸和厚厚一叠摊开的图纸。
没有任何一点女人的房间该有的东西。秦退走到瑜霁桌前,顺手将桌上的图纸拿了起来仔细的看着。
瑜霁把抽了一半的烟摁进快装满了的烟灰缸里,又熟练的抖出另一支,轻轻的用嘴唇咬住抽出来,顺手点着。
“我不明白,”秦退抬起眼皮看着瑜霁“按照设计图纸上说的,商虹住的那栋楼只有四层,可我和张鸾音明明都上了第五层啊。”
“是啊,现在那栋楼的确有五层了。”瑜霁从一个文件袋里抽出一叠照片丢在桌上。“你之前拍下来的照片里我也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所以说这多出来的第五层并不是欺骗视觉的障眼法之类的。”瑜霁的语气突然变的冰冷狠恶起来。
“一旦虚幻的东西获得了‘实’的本质,就等于在向我们挑衅了哟。”
秦退将视线移到瑜霁的脸上。他看到了很多年前征服他的那种表情。暗黄色的灯光深处瑜霁咬着牙在笑,这个女人的眼睛里闪烁着两点叫人捉摸不透的亮紫色的光。简之若斯,繁亦如此。
“要我怎样做?”秦退将图纸放下。
“去这个地址,把我很久之前寄存的东西带回来吧。”瑜霁递给秦退一张纸条。
“河南?”秦退看了一眼地址。
“嗯~”瑜霁吐出一口烟来。“辛苦你啦,既然查明了本体,我们总得拿出点儿具有针对性的老物件来撑撑场面,不是么?”
“所以附在商老师身上的到底是什么?”秦退将纸条揣进口袋里问道。
“啧——”瑜霁身子一靠,舒服的窝进椅子里。“我还以为你能猜得到呢。”
“附在商虹身上的,是一条龙啊。”
“……”秦退想了几秒,才接过话茬“和我身上的级别一样么?”
“值得庆幸的是,商虹身上的龙虽然强大,但终究还是借来的力量而已。要说实际战斗力的话,我更看好你哟~”
“知道了。明早我就出发。”秦退转身准备离开瑜霁的办公室。
“秦退!”走到门口的时候,瑜霁叫住了他。
“这个事件结束之后,我给你放个长假吧。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我的存在已经成为你成长中的束缚了。”
秦退没有再说话,拧开门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瑜霁把椅子转向身后的窗口,玻璃上隐约映着她的身影。这片大地肥沃深厚、养料充足,孕育了足够的欢欣也埋藏着巨量的丑陋。烟的倒影在玻璃的镜面上一明一灭,瑜霁将肺里的烟吐了出来,它们撞在透明的玻璃上欢快的四下弥散。
恶果已种,恶花即将绽放。我也应该行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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