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虹的停课处罚因为他的优质论文而停止。林泉心心里乐开了花，她从小就爱脸红，这段时间尤其多。
下课之后，她连忙给商虹去了一条简讯。
——知道了一条好消息！听见陈主任说你的论文写得非常好，准备作为代表教研成果发表啦！校长还说让你早日复课诶，这个消息可真值得庆贺呀:-D
——昨天收到学校的电话了。想必不久之后就能重新上课了，这段时间真是太谢谢你了，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来。
——:-）你恢复过来就好，我也就放心了。大家也都不太议论之前的事了，你不要有压力呀，我在学校等着你。
商虹望着自己的手机发呆，直到屏幕自动锁上。林泉心这三个字已经深深刻在他心头的每一寸柔软的地方，他每分每秒都渴望着见到这个犹如太阳一样的女人，她身上散发出的积极气息如同吸引着飞蛾前去狂舞赴死的温暖火焰。
他想要得到她。他想要听这个女人认认真真亲口说出对他的感觉。这一点龙也知道，并且答应了他一定会实现。
他幻想着他们遇见的方式、时间、场景，为它们编排着合适的气氛和对话。龙一直在沉默，自那以后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祈求的，所以也没有召唤他的神明。
既然他自己选择了相信，他就不该去怀疑龙。他已经很久不曾真正相信什么事情，除却这一件。
耐心等着，商虹。商虹在心里告诉自己。心诚则灵，龙和自己融为一体，相信龙也就是相信自己。
第二天。
商虹很早便来到学校。十月下旬，已经开始冷了。门口值班的老头见到商虹的那一刻，愣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商虹想尽量显得和善一点，于是回以微笑。
太阳从他背后投射到面前的教学楼上，金色的光线中透出一丝怪异的冷漠。商虹很是奇怪，自从黑龙钻进他的身体之后，他看任何事物的眼光都发生了变化。黑龙仿佛渴求着一切有反应的东西，满怀着无比的兴趣、无言的审视着任何能和它交互的东西。
他能感觉得到黑龙在他体内翻滚蠕动，每当他和人交流、乃至是对外界做出什么反应。神明难道不应该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存在吗？为何我的神明如此焦躁却又收敛压抑？
商虹不想多想，他的脑子有点疼。他今天早上的事情还有不少，办完事之后他还想见一见林泉心。龙仍旧在他身体的每个细胞里不安的翻涌，怂恿着他去和身边每一个人接触、交谈、彼此了解甚至交融；那些匆匆而过的年轻人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仿佛是奶油蛋糕上最中间最鲜红最诱人最可口的那一颗草莓。
好想拥有这样的表情啊。生动、鲜活，喜怒哀乐，直抵人心。
商虹踩着熟悉的楼梯一路向上走向年级主任的办公室，路过林泉心办公室的时候他发现她的人并不在办公室里，但包已经放在角落，桌上泡好了一杯热茶。
阳光从窗外斜射进室内，黄绿色的茶叶恬静的浮在热水当中仿佛等着杯子的主人去品尝它们的汁液。商虹突然感到口渴，他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浮在水中的茶叶渐渐舒展开来，缓缓的沉入杯底，商虹看着那样的景象，想着林泉心平时是怎么喝水的。
他想着她细细的手指漫不经心的轻轻的握着透明的杯壁，前一秒微黄的茶水轻微晃动，下一秒已经贴上她的嘴唇——圆润、微红，连唇上的细纹都仿佛呈现在眼前，沐浴在明媚挑逗的光线里，让人有做些什么的冲动。商虹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之后就只剩下了两个字
——占有。
他像得了失心疯一样颤抖着走进林泉心的办公室，哪还顾得了其它，喉头一动一动，不停的吞咽着口水。林泉心每天都会用它喝水，她的手触摸过杯壁、她的唇紧挨着杯口、她的心，又可会想起我的分毫？龙啊龙，让我知道吧，求求你了，让我明了这迷惘的一切。
商虹抱起这只普通的玻璃杯，让滚烫的杯壁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好似紧拥着林泉心。然后，他开始上上下下仔细的舔舐着这只意义非凡的玻璃杯。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冰凉柔软的舌头触及滚烫坚硬的玻璃杯壁的**，她的手、她的长发、她的眉眼、她的柔唇，全部全部，皆为吾物。
无人可以私夺、无人可以左右、无人可以陪伴！
张鸾音几乎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但他也没有表露出过分的吃惊。今天一大早秦退来找他的时候就已经告诉他要带他见一见瑜霁确定的目标，只不过他没真没想到会是离校许久的商虹。
“商老师……不，他为何会成为这样……”张鸾音问道。
“听瑜霁跟你说吧。”秦退微微皱了皱眉，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部黑色的诺基亚手机来。
“电话已经通了，你直接说就好。”
张鸾音看着自己的老师无法自控的趴在林泉心的桌前一口一口舔着她的水杯，电话的另一头传来瑜霁熟悉的声音：
“喂？你在听的吧，鸾音君。”这次瑜霁的声音里面毫无妩媚之意，不过也没有任何紧张的感觉。“要说怎么界定商虹老师的行为，普通人可能会觉得是心理变态吧。”这是当然的咯，不是变态还能是什么？
“正如你所见，商虹这一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的。就算不用我说，你也能够明白——人的意识会同时保有本我和超我，不过绝大多数时候两者都是混为一谈互相交融的，只有在遇到分歧的时候两者才会分化出来，再由意识综合判断做出取舍，从而控制行为；几乎绝大多数文明人都会偏向选择超我而压抑住本我趋向，但是仍有一小部分人因为各种原因总是会在特定的条件下舍弃超我转而释放本我，这种偏向于释放的个体，被我们称之为‘约束缺失体’，不要妄图跟他们讲道理，好一点的情况就是对牛弹琴，剩下的几乎全都要以强制行为来人为给与约束。”
“暴力？”张鸾音喃喃的吐出两个字来。
“嗯，所以也别问我怎么救他了。我知道你肯定要问的。”瑜霁的确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隔着电话也能轻而易举的参透人心。
“言归正传，我们来说一说商虹的事情。”张鸾音轻轻的把手贴在面前的玻璃上，看着斜下方的办公室里，商虹欲兽一般的行径。
瑜霁在电话的另一头吞了一口花茶。“如你所见，商虹现在正处于‘约束缺失’的状态，只不过究其来源，这样的行为几乎是可以确定为‘疯妄’之脉。就我们掌握的资料来看，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人，家族里也没有精神病史的记录，总而言之，他之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全部归功于他许下的愿望吧。”
“愿望？”张鸾音不解的问道。
“诶~”电波让瑜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混“虽说是有抑制力的存在，但总的来说所谓的‘世界’不过是一台永远不会停歇的许愿机器罢了。只要贡品充足，再把祭坛准备好，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样的愿望，只要说出口来，世界必定会予以回应的。”
“买卖希望……真的会换来希望这种东西么？”张鸾音心里十分复杂。
“嘛，你怎样说都好，这个无情的系统运行许久并有一套完整的自愈机制，我们身为其中的一员根本就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你要想活命，就不要想着去探知什么根源之因，只要做好抑制力该做的事情就够了。”瑜霁说道。
“我们并不知道商虹具体许下了什么样的愿望，但很明显，世界予其以回应，我们知道的太晚，回应之物已然融进他的肉体，意识——或者说是精怪一旦获得了肉体——最难办的就是附身在人的身上，不大动一番干戈是绝对不能解决问题的。”
“要我做什么？该不会是……”张鸾音没有继续说下去。
“……”瑜霁顿了几秒，“恐怕是的，这一切都取决于商虹自己了，他许下的愿望也就确定了他将要付出的代价。一旦逾越，也就只有毁灭了。我的话说完了，把电话给秦退之后，鸾音君你就可以去上课了，再联系吧。”瑜霁点起一根烟来。
秦退接过张鸾音手中的手机，看了看办公室里的商虹——他已经慢慢停下，正在收拾林泉心的桌子。
“我会再来。”秦退面无表情的跟张鸾音说道。
“学校有情况我也会跟你们联络的。”张鸾音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等确认张鸾音已经走远了之后，秦退将手机举到耳边。
“他已经去上课了。”
“嗯，照这样看来，商虹保持自我的日子也位数不多了。”电话的另一头，瑜霁优雅的弹了弹烟灰，又吐出一口烟来。“真没想到，他竟然能招的来这样的棘手家伙。”
“怎么，光凭一点你就有眉目了？”秦退边下楼边问道。
“哪有那么简单，疯妄本身就是很少见的一脉，自古以来，为人所知的疯妄，可皆是人间帝王、一代灵杰之辈啊。你可曾听闻有哪个市井小民够得上这样的境界？不过话说回来，现在最让我烦心的就是确定商虹所准备的祭品的数量。不论是一次性付清还是分批支付，恐怕到时候都会酿成惊天大案吧。”
“要我去联络一下公安局的哪位么？”秦退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踏在楼梯上，迎面碰见了正往自己办公室走去的林泉心。
林泉心低着头自顾自的朝办公室走去，想喝一口水，正巧与秦退擦肩而过，她见着有人擦身，猛然一抬头恰好与秦退四目相对。
秦退一言不发的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女人脚步却并不减缓一分，很快，他便将视线移开。
如果不摊上商虹的话，她应该会是个好女人吧。
“怎么，碰见谁了吗？”等秦退走出教学楼，瑜霁才开口说道。
“啊，林泉心。”秦退答道。
“也难怪，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好女人啊，你要想救她，我也不是没有办法哟~”瑜霁将电话听筒夹在头和肩膀之间，两只手在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件里不停的翻找着什么。
“你这女人可真是叫人烦心，什么都看透却又什么都撇的干干净净，只可惜有一件事你不承认不行——我喜欢的女人就是——”
“阿心~找到了吗？啊啦啦，真是个能干的孩子呀~放在茶几上就行了，一会我自己过去看，等秦退买食材回来，今晚我来做饭吧~”还没等秦退说完，就听见瑜霁撇开自己去和阿心说话去了。秦退轻轻摇了摇头，把话咽了回去。
“——抱歉抱歉~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瑜霁问道。
“嘛。算了，我也忘记了。我从学校出来了，还有什么要做的吗？”秦退问道。
“那就辛苦你跑一趟超市吧~买点番茄酱回来，今晚我要做法餐给阿心吃~”
“知道了，真是的。”秦退说完，挂掉了电话。瑜霁这个女人，真让人又爱又恨，烦死了。
——张鸾音坐在座位上心不在焉的听着林泉心讲古文，满脑子都是之前看到的事情，商虹疯了一样舔着林泉心的用过的水杯，如同——婴儿**母乳一般贪婪愉悦。如此赤诚明了，他竟看不出隐藏在背后的起因。
张鸾音正撑着脑袋发呆，突然觉得有只手温柔的拍了拍他的头顶，回头一看，林泉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一边讲课一边走到了他的身边。张鸾音真不知道事情继续发展下去商虹会对林泉心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他坐正身体，又怀着担心瞥了一眼林泉心却正巧撞见她从书页后面探出的视线。
林泉心看着好生奇怪，这个平时话并不太多的男生为什么用这副眼神看着她。
“张鸾音，起来回答下这个问题。”这是所有老师的杀手锏，林泉心想都没想就点了张鸾音的名，其余的同学都轻轻舒了一口气。
“分析下‘三岁贯女，莫我肯顾’。”林泉心看着张鸾音站起身来问道。
“嗯……”张鸾音将课本捧起来，看了看原文又看了看林泉心，说道“老师，我觉得这句话的宾语被前置了。”
“嗯……”林泉心没想到这个小鬼一边开小差还能一边思考自己的问题。“坐下吧，上课要认真一点。”
张鸾音点点头，坐下，瑜霁对林泉心的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张鸾音想起前一晚秦退找到他的时候瑜霁托他带的话。
“已经确定的是怪物藏在你们学校的某个老师身上，但我并没有查出真正的起因是什么，我知道以你的能力和性格，大概从来也不是那种太亲近师长的那种学生，但为了让事态不至于在未来失控，你得演一演好学生咯。”
“瑜霁的意思是，让你主动和林泉心接触一下，我们虽然有她的资料，可档案毕竟不是活人。”秦退补充道。
张鸾音只窥探过林泉心一两次，他知道这个年轻温柔的女语文老师家境并不是特别好，也不是本地人，出身于一个南方小城市里中国大地上最最普通的双职工家庭，多年以来依靠自己的努力考取了一所师范大学，并且为了早点贴补家里放弃了深造的机会，直接当了一名高中老师，干了一年之后由家人介绍考取了这所公办高中一直呆到现在。
他本能的不想去再次窥探这么温柔坚定的人，但今天亲眼所见的实事综合瑜霁说的话又使他又不能不加以考虑。
他一直以为林泉心和商虹之间不会存在什么复杂的关系，因为用正常的眼光去看，两人之间任何举止都符合最基本的行为规范，并且还起源于人类之间最基础最美好的感情波动——爱意。
就当做给林老师开个不在场证明吧。张鸾音盯着课本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决定找出林泉心和整个事件并没有直接关联的证据。
下课之后，林泉心照例回到办公室休息。这节课的古文很不好教，不如说是古文一直都不好教，她布置下去的作业是背诵全文，全本一阵接一阵的哀嚎。学生们学的累，她自己教的也辛苦，昨晚备课又熬到深夜，本以为出完试卷她就可以轻松一点，没想到却丝毫得不到放松。
为了不犯困，大早上开始她就喝着浓茶水，没想到一堂课上下来，又困了。林泉心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另一只手伸向自己的茶杯。这杯子她才用不久，因为上一只水杯在亲戚家里不小心打碎了，亲戚就顺手送了她一只新的，算算看这还是她第一次用这杯子喝水，然而早读和第一节课之间的时间间隔太短，她倒好水却没来得及喝一口。
而现在，杯里的茶水早就凉透了，只剩下舒展开来的茶叶一片一片互相覆盖着铺陈在杯底。
不知道为什么，林泉心突然开始想着商虹。
今天该是商虹来学校的日子，昨晚他跟自己说他会早到一点，然后等她下课就来找她。但一直到现在她也没有看到或者收到任何来自商虹的消息。
——你没来学校么？
倒掉凉茶之前，林泉心从抽屉里掏出手机给商虹去了一条简讯。然而直到她洗好杯子重新泡上一杯热茶开始喝，都不见商虹的回信。
林泉心很纳闷，当然她也纳闷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要把杯子洗一洗。
与此同时——商虹失落愤怒的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走的很急，高瘦的身子远远看起来甚至有些跌跌撞撞。龙实现了他的愿望，让他看见了人心。
只不过这人心却让他绝望和反感。他愤怒的咬紧牙关走在偏僻无人的老巷子里，一拳砸在旧楼房疙疙瘩瘩的水泥外立面上。
恶心！恶心！恶心！
他记得自己的年级主任在办公室里是怎么跟校长通电话的。那样丑恶的嘴脸配上他大腹便便的身躯，简直叫他反胃。这个40岁出头的男人时不时给他穿小鞋派难活，虽然说话还算客气，却总让人觉得假惺惺的。
而这一次，商虹终于见识到了别人在背地里是怎样看待自己的。
那几个词就跟针扎在心里一样无法抹去：教学上的废物，贪污犯的儿子，可以利用的论文奶牛。
年级主任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活动，将一切都暴漏给了隔墙而视的商虹。
“你的所求之物，从现在开始，我将一一回应与你。”龙的声音沉稳冷淡，商虹的心情简直差到了极点，为什么啊？他反复质问着，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要让我受到这样的鄙视和嘲讽？
“你在质问我吗？商虹。”龙的声音依旧毫无变化。
“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呢？我所呈现的，也只是最真的事实罢了，如果没有做好直面真相的准备，现在说停也还是来得及的。”商虹的脑子里一团浆糊，根本听不出龙的话里潜藏起来的东西。
“哼哼，不用了。再怎样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吧？人情冷淡我早就体会过了，我毕业之后在外面独自混过一年，什么样的冷遇讽刺没有见过？你还有什么，都拿来好了。我想看看还有什么没见识过的东西，好让我长长眼。”商虹嘴上硬着，心里却念了一百遍林泉心的名字。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千万不要连你也是这样看我的。我将我全部的温柔、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高台已筑，一旦倾倒，生不如死。
“是吗？我想你也不会倒在这里的，区区恶意就放弃希望，那么你也太配不上我了。”
商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起精神强颜欢笑敲开年级主任办公室的门，并且从容而入，从容而出的。他现在仍旧觉得恶心的难受，但心里却有了奇怪的改善。他开始变得期待起来，他不知道龙接下来会让他看到什么，可无论多么艰难的局面，他也要跟自己的命运死磕到底。
我可不能让我的林泉心对我失望，对吧？
龙不再回应他，商虹也并不在意任何。虽然一点胃口也没有，但他还在回去的路上去拐去超市买了泡面带回家煮了两碗，强迫自己连面带汤一起装进胃里。
明显的饱意涌上心头之后，商虹将眼镜、手表摘下搁在桌上，躺在床上蒙头便睡。
那一晚，他没有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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