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冰冷夜色中时，安罗打了个寒战。
安杰丽塔关切地看了过来：“要不要找件外套？”
“不用了。”他摇了摇头，双手抱着伊洛辛。安杰丽塔说最好带着这把古剑，但因为没有剑鞘，安罗只能用布将它重新包上并抱在怀里。
他扭头看着安静的街道，淡漠月色映衬着灰色的石板地，这里显得安静而寂寥。
他们没走多远，顺着山坡往下走了一截，安罗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广场。
安杰丽塔在广场边沿转了一圈，挑了张还算干净的长椅。两人并肩而坐，长剑立在椅子一侧。少年仰起头，发现只有这里视野没有被房屋所遮挡。封锁线上，塔楼静静伫立。再往远处望去，迦南山庞大的阴影在夜幕中若隐若现，月正巧落在了山腰，也就是安罗找到伊洛辛，遇到了安杰丽塔的位置。
广场上的棚架被风吹着，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停顿了片刻，安罗先于安杰丽塔开口说道：“你现在还需要我陪你到弗洛萨吗？“
“如果我说需要呢？”
少女看着他，嫣然一笑。但安罗沉默着，忽然摇了摇头。
“你别糊弄我了。”
安杰丽塔的笑容竟变为略显不好意思的表情。
“唉，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们这么快就赶过来了。”
“这难道不值得开心？你的同伴甚至还救了我一命呢。”
安罗内心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刚刚遇到安杰丽塔的时候，他时时戒备，警惕着她的一举一动。但仅仅过了一天，他变得信任她，愿意亲近她，甚至……
对于可能即将到来的离别有着些许难受。
安杰丽塔抬眼看着远处的迦南山，声音忽然变得悠长宁远，仿佛从幽深山谷里传来的清泠水声。
“是啊，你说的没错。那么按照约定，我现在就回答你的问题。关于米莱西斯，关于隐藏在这里的一些秘密。”
安罗深吸一口气。
他已经有所准备。
但出乎意料的是，安杰丽塔首先念出一句好像无关紧要的话。
“迦南的王，在宝座上俯视整个世界。”
少年哑然，这句话他曾在劳伦斯的笔记上读过，当时被显眼地圈了出来，并且加上了一个单词——伊洛辛。
可以说他就是依靠着这么一点点线索，下定决心来到了这里。但是现在安杰丽塔又有什么特殊用意呢？
回应着安罗疑惑的眼神，安杰丽塔接着说道：“这句话其实来源于一首预言诗，而这首诗只在血族之间流传。人类……只有极少数的古老贵族知道。”
“其中包括米莱西斯，是吗？”
安杰丽塔无言地点点头。
“但是这一切又和米莱西斯家族发生的事情有什么联系呢。”
听到询问，少女眼眸闪动了。
“我曾说过，米莱西斯家族曾是我的盟友，对吧。”
是的，安罗回想起了之前那个夜晚。当时他根本不相信安杰丽塔所说的话，乃至彻底将这句话抛到了脑后。而现在，他终于能冷静思考了。
“盟友，也就是说，米莱西斯同你有着相同的敌人。”
“没错，曾经有一段时间，血族与猎人联手合作，为了打倒某个强大的、甚至危及整个世界的敌人。”
安杰丽塔的暗示很明显了，安罗发现声音已不可抑制地抖颤起来。
“那么，害死劳伦斯叔叔的……让这么多人在短时间内全部毙命的……是谁……你的敌人是谁？”
少女的表情黯淡下来，她微微垂下头，十指相扣放在膝上。
“迦南之王，是存在的。”
即便早已有所猜测，但回答依旧出乎安罗预料。
“你说什么？”
“就是诗歌里迦南的王！我无法解释“它”是什么，你可以把他它当成一个概念，一种无法抗拒力量……亦或是神灵。”
“从很早很早的年代开始，它就潜伏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姑且，就把那个地点当做“王座”吧。没有人知道它的目的，甚至也感知不到他的意志，但它的存在已经对所有的生命造成了威胁。”
“就如同瘟疫，那力量随着时间增长，逐渐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并且它的信徒逐渐增多，大陆开始产生骚乱。于是，我与我的同伴决心要做点什么，而米莱西斯家族明显也想到了这点。”
“这便是我与你的家族合作的原因。”
安杰丽塔长长叹了口气，显得十分疲惫。安罗则是努力让自己大脑运转起来，好跟上这一连串爆炸性的信息。
“但是，最后你们却决裂了，还爆发了战争。”
“是啊。经过好长时间的战斗，我们终于接近了胜利，但却因为某件事情而两败俱伤。迦南之王元气大伤而躲藏起来，威胁暂时消失。我们却付出了更沉重的代价——血族与人类那本来就很薄弱的联系，这下被它的信徒们彻底切断。”
这时安罗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妙的猜想，既想问询又感到十分不安。因此他纠结了片刻，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可是……我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神？”
他小心翼翼说出最后一个词，并且看着安杰丽塔的眼睛。
少女笑了，抬起手来。她本来一直捏着拳头的右手慢慢张开，露出掌心一颗黄豆大小的红色圆点。安罗定睛一看，是自己曾经看到过的怪异赤红金属块。
只不过现在这颗金属似乎包裹了一层薄薄的水膜，安杰丽塔伸出小指轻轻一碰，薄膜破裂，金属瞬间变软液化，接着竟慢慢蒸发消散不见。
安罗回忆起了墓地中的奥帕洛斯，胃里突然一阵翻腾。
“这个是？”他好歹稳住情绪说道。
“我从那些突然复活的僵尸身体里拿来的。为了让它保持类似金属的样子还花了不少功夫。”
“这也是……它造成的，迦南之王？”
“准确来说，是新的异像。我见识过浑身长满锈斑而死的人类与血族，也见识过类似这样仿佛金属又不是金属的敌人，但死者复活，这还是第一次。”
安杰丽塔的声音低沉而严肃。
“这表示，虽然它躲藏了起来，但它与他的信徒依旧在暗中活动，而且能力随着时间变得更加强大。”
安罗读懂了她的暗示。
如果所谓的迦南之王真的存在，并且具有如此超出常规的力量，那么米莱西斯一家的灭亡也不过是十分简单的事情。
斩草除根，如果米莱西斯反抗过他们，自然会受到那群人的报复。
曾经一直跟随着安罗的恐惧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危机，他从没意识到威胁着叔叔乃至整个家族的竟然是这样一股难以抗衡势力。但未知更容易把人击倒，一旦解明，安罗内心的好奇逐渐压过害怕，他看着身旁的安杰丽塔，有些迟疑地说道：
“但是……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这和我特殊的身体有什么关系么？”
安杰丽塔沉默着，忽然扭头看着安罗，眨了眨眼。
“我答应过的，是回答关于你的家族的事情。”
安罗带着我早该知道的表情，半是恼怒半是放弃地盯着她。
“但是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家族’。”墓地中那种无可抑制的怒气又涌上心头，安罗有些暴躁地甩了甩手，“奥帕洛斯说的没错，一个一直与血族战斗的家族，最后的子嗣怎么可能是……是……可以变成血族的……”
“你不是怪物！”
安杰丽塔的嗓子有些尖锐，续而高声打断了安罗的话。接着她的表情变得有些软弱。
“我是说……唉……我不能告诉你这个原因，至少现在不可以。”
“你总是在关键的地方回避我。”
“人们不是常说，最难了解的就是自身？”
安杰丽塔又开始闪烁其词，这让安罗既生气又毫无办法。悄无声息，他心中属于黑暗的一面再次复苏。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夹带讽刺：“你也没告诉我最后怎么和‘我的家族’闹翻的，你们之间爆发了战争，你失败了，甚至被关在迦南山上。”
安罗看着安杰丽塔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内心恶意得到满足。
“伊洛辛是不可能无缘无故把你封印的，对吧。”
单纯地带着想要报复安杰丽塔的怨气，他差点将一直藏在心底，自己一直不忍提及的一个猜测说出了口。
“我父亲的死……”
但这句话的后半段简单被他强行咽下。
一瞬间少女那美丽可爱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起来。虽然立刻平复了表情，但她受伤的样子让安罗感到后悔。
他不该因孩子气的冲动给安杰丽塔带来伤害，让她伤心甚至比惹怒她更可怕。
“抱歉，我……安杰丽塔？”不知道要说什么，安罗最后小声地唤了她的名字。
“不，没什么。”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宁定，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轻轻带过，“也许我的确应该告诉你一些事情，比如，你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米莱西斯家族成员。”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母亲是谁，安罗在心里嘟囔着，但没把它说出口。
安杰丽塔忽然抓住了安罗的胳膊，绿眸闪烁光芒。
“你当然是，你是斯科特的儿子！伊洛辛已经比我更早就证明了你的血脉。”
安罗惊讶得扭头看向一直安静呆在角落的古剑。
她逐渐抬高了自己的音调。
“伊洛辛是一把灵剑，它只可能效忠一个家族，一个主人，那就是历代米莱西斯家族的继承者。这个传统已经延续了几百年，没有谁能强制伊洛辛改变自己的意志。”
“它已经回应你了，对吗，而且它向你展示了自己的力量，并且呼唤你去使用它。”
虽然当时没在场，安杰丽塔却似乎十分清楚之前墓地中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了。”少女露出了欣慰笑容，“伊洛辛承认你是他的主人，等同于承认你是米莱西斯家族的合法继承人。”
“但是……”安罗下意识攥紧了剑柄，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透过布匹传到他的指尖。“我听说，伊洛辛是一把银色的宝剑。”
“是啊，银光熠熠，光彩夺目，它出鞘的景象真是令人难以忘怀。”
“那么……”安罗咽了口唾沫，有件事情他还没告诉安杰丽塔，“现在已经不是了。”
“嗯？”
“伊洛辛，已经不是银色的了。”
他一把扯下伊洛辛外面裹着的布，将它举到对方眼前。锈迹被擦去，古剑展现出它完整的样貌。本应闪烁光辉的亮银色剑刃，现在却透出淡淡血红。
“战斗之后，它就是这个样子……”安罗轻轻说道。
不料安杰丽塔露出满意表情，甚至点了点头。
“你做出了改变，所以伊洛辛也有所回应。”
“你在说什么？”
少女笑盈盈地看着安罗，之前的不愉快似乎烟消云散了。
“你忘了，我们最开始见面的时候，我做了什么？”
“你吸了我的血。”
安罗有些阴沉地回答。
“不不不，还有，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明明只是两天前发生的事情，记忆却变得如此模糊。他仔细回忆，然后找到了答案。
“你……用伊洛辛捅了我？”
“对啊。”安杰丽塔的指尖轻轻抚过微红剑刃，“伊洛辛向来是除魔的利器，血族的死敌，但你吃了一剑却什么事情都没有。”
“难道我失去意识的时候……”
“你失去意识的瞬间，变成了血族。所以那时你的伤口才恢复得这么快。安罗，你既是完整的人类也是完整的血族，形态切换并没有影响到你的自我。伊洛辛接受了你作为人类的一面，同样也接受了血族的另一面。所以它发生了改变，为了自己的新主人。”
安杰丽塔看着他，双眼炯炯有神：“你是人类还是血族这根本无关紧要，你就是你。并且，你已用一个晚上证明，你的确继承了米莱西斯家族那勇敢又坚毅的猎人血脉！”
安罗一时间没有说话，一种奇妙的，自豪又令人满足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他能理解为什么刚刚桑迪差点哭泣了，没有什么事情能比自身得到承认更加让人高兴。
他低头看着膝上的伊洛辛，护手上的精致花纹与剑身几近完美的线条证明它地位高贵，就是这样一把珍贵的灵剑，竟然愿意为了自己……
仿佛孤身一人的自己忽然有了可以依靠的同伴，安罗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安稳地落了下来。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再阴郁，黑暗退散了。
“但是，你们说我是个特殊的存在。”
“这也没错。”看到安罗的改变，安杰丽塔似乎很开心，“你很特殊，所以注定会有许多势力争夺你。而且你也依旧被迦南之王的信徒关注着。”
“包括你吗？”
她看了安罗一眼，带着奇妙笑意。
“对，包括我。但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事。”
话已至此，安罗内心清楚明晰。
“你的意思是……新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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