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安杰丽塔淡淡说道，“如果你愿意继续相信我，就来伊南娜吧，就在尤路内海的北边，我在那儿等你。”
“你这是在开玩笑？”安罗睁大了眼，“你知道那个地方离这里有多远吗？几乎横跨大半个大陆，还要穿越至少两个国家！”
安杰丽塔狡黠地笑了。
“如果不是这么远的距离，就没有意义了。如果我们能在不久的将来重新相遇，那么我会将我知道的所有一切全都告诉你，再也不会有所保留。”
“一定要这么麻烦？”
“如果现在我就全说出来，你会相信吗？”
这句反问令安罗一愣。
安杰丽塔接着说：“我不告诉你关于你身世以及身体特殊性，是因为再公正的叙述也会带着个人的想法。你忘了我是血族，是猎人之敌。你就不怕我故意编些谎话出来骗你？”
我并不认为你会这么做！安罗差点就这样脱口而出了，但理智让他在最后时刻闭上了嘴。
安杰丽塔说的没错，即便她在这里全盘托出，自己也不一定会全部接受。她是血族，安罗无法彻底摆脱成见，特别在自己家族还曾向她开战的情况下。
也许，接受约定也不是坏事，他已经失去目标，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但还有另一种情况。
安罗有些不甘心：“如果我拒绝呢，如果我只是想过平静的生活？”
即便带着生气的成分，但这也是实话。要说他不害怕那邪恶的神灵以及他的信徒，那绝对是假的。虽说就算自己躲起来，也不见得会有多安全。
安杰丽塔竟然真的迟疑了。
“唔，你说得没错。虽然看上去还很小，但你已具备了所有独立生活所需要的技能。我之前说过，不会逼你做任何事情。所以你可以慢慢思考，选择自己想走的路。”
她看着安罗，眉梢微微扬起。
“选择信我亦或不信我，全看你自身。”
安罗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看着身旁正打了个哈欠的少女，迷惑了。
他承认安杰丽塔喜欢胡闹，偶尔捉摸不透，但危难关头又十分可靠。更重要的是，这也令他觉得有些害羞——他觉得安杰丽塔更多时候像一个保护并帮助自己的长辈。
说不清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一年多的颠沛流离让他变得早熟且不太相信任何人，在这种乱世，没人在乎一个流浪的小男孩。可以说除了劳伦斯外，安杰丽塔是第二个如此关心他、理解他的人。
“你到底……”
安罗张开嘴，但话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要怎么问。
安杰丽塔再次露出宽容理解的笑容。她没有说话，而是抬手，做出仿佛要抚摸对方额头的动作。
安罗真的以为要被她摸头了，并惊慌地发现自身并不排斥她这么做。
然而只见眼前闪过绿莹莹的光芒，他低下头，看到一枚镶着绿萤石的坠子躺在手心里。宝石被打磨成温润的圆形，下面是刻有蔷薇与荆棘藤纹路的黄铜底座。坠子接头有破损的痕迹，似乎是从什么链子上拽下来的。
安罗抬头疑惑地看着安杰丽塔。
后者笑了笑，伸手戳戳石头。
“作为你今夜帮助了我的报酬，啊，并不是奖励给你宝石，这是我的东西，你懂么？”
少年的表情说明他不懂。
“我，与我的城市，在这块大陆上还是有一定影响的。”安杰丽塔仔细用词酌句，好让自己显得谦虚一点，“伊南娜的猎人，看到这个坠子，就会明白你是自己人。”
“无论你是否继续旅行，这都会给你带来帮助。”
安罗盯着少女，等到能理解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一下子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当然知道伊南娜是什么，这个乌托邦的代名词，更多时候代表着一个强大的组织——完全由血族与其眷属组成的猎人同盟。
安杰丽塔送了他一个贵重的礼物，一个身份归属。这表示在遇到麻烦的时候，他可以去寻求帮助，或者摆脱麻烦——特别是自己不得不变成血族的时候。
但是为什么，安罗不知道安杰丽塔为何要做到这个程度。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她真的只是希望自己横穿大半个大陆，然后去问她问题吗？
他眨了眨双眼，看着那颗在月色下闪着淡淡荧光的绿萤石，这像极了安杰丽塔那双漂亮的绿眸，清亮，透彻，同时还闪着聪慧的光。
不怎么的，安罗竟然觉得自己有些发困，明明之前刚睡了一小会儿。
安杰丽塔轻轻凑了过来，微凉手指擦过他的耳侧。
又闻到了梦中那股好闻的香味。
安罗费力转过头，视野中，少女的轮廓变得飘忽不定。
“你……”
他想说的话只开了个头，接着一头栽倒在安杰丽塔的怀中。后者张开双臂，早有准备地接住了再次睡去的少年。
“通过旅途和时间去学会接受自身，安罗，然后你就会明白我是谁了。”
她对着熟睡中的安罗说道，露出哀伤的表情。接着又吐出一口气，抬头时，她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锐利。
安杰丽塔瞥了一眼身旁的建筑物，阴影中，一个矮小的影子慢慢挪了出来。
是一个披着破旧大衣的老人。
“在那儿呆了多久啊，康斯坦斯。”安杰丽塔朗声说道，仿佛在问候老朋友。
“没多久，就听了最后两句。”
康斯坦斯移到对方身侧，坐在了长椅正对面的台阶上，抱着胳膊盯着她。
“我还以为你费劲功夫也要把他带走呢。”
老人指的是躺在长椅上的安罗。
“为什么我要把安罗带走。”
“监视他是你的责任！”康斯坦斯毫不留情地回答道，“我们清楚这个少年有多危险，这都是因为你，安杰丽塔。”
少女耸耸肩：“至少他现在很安全。”
康斯坦斯叹了口气，语气变得缓和，“就算现在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但终有一天，他需要对面真相。”
“硬币不只有一面。”安杰丽塔轻轻说道，“我不会去限制他的自由，就让他自己去选择吧。”
“安杰丽塔……你不能因为他的母亲是……”老人说到半路，忽然动摇了。停了半晌，他瓮声瓮气地换了一个话题，“为什么弄晕他。”
“担心我会说漏嘴啊。”安杰丽塔露出凄然笑容，“他这么像斯科特，但是气质更靠近……”
她也没说下去，两人忽然陷入了各自的回忆，沉默中夹杂着来自过去的哀愁。
安杰丽塔似乎费了一番功夫才平静下来。她看着老人，语气真诚：“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康斯坦斯嘟囔了一句什么，忽然站了起来，转过身去。
“拿钱办事，不过如此。”
安杰丽塔忍不住笑出了声：“格雷会付钱的，啊，我希望他现在也依旧那么富有。”
“事实上，格雷·斯普瑞格更有钱了，战争财，他们家族赚了好大一笔。啐！该死的做黑市生意的吸血鬼。”
老人拖着步子缓缓走出广场，少女看着他的背影。
“但我的名声更坏了吧，他们应该想在尽办法败坏栽赃。”
“你知道就好。”康斯坦斯响亮地哼了一声，“除了帝国，还有好几个国家都在反对你的势力，你们好自为之。现在吸血鬼可谓过街喊打。”
“对了，那群人……他们找到了么？”
康斯坦斯放缓了步子。
“没有。”
“掘地三尺也没有？”
“你放心吧，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阻挠他们在地底搜寻那个东西。”
“是嘛……”
结束最后那段莫名其妙的对话，安杰丽塔停住话头，默默看着老人背影愈渐变小，就在即将消失不见的时候，她突然高声说道：“如果你来伊南娜，我会很高兴的！”
老人似乎停顿了片刻，但最终还是没有回头，逐渐隐没在了夜色中。
安罗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旅店房间里。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只不过做了一个惊险刺激的梦，现在梦醒了，他要带着伊洛辛去找康斯坦斯。
下一秒他清醒过来，将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出一块绿萤石坠子。
晨曦的红光从窗**入，照亮了立在桌旁的淡红古剑。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人声也逐渐从外面传来。
安罗突然意识到，自己搞不好睡了超过一天。但这个事实似乎没什么实际作用，他翻了个身，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天花板，这才慢吞吞起床穿衣。
挂在墙上的镜子映照出他的身影，黑发蓝瞳，体型偏瘦，是个人类少年。
旅店里安静得惊人，没有了炊具的响声，桌椅的碰撞声，玛姬咋咋呼呼的喊声，安罗忽然觉得有些寂寞。
他们现在一定早已离开。
但有种奇妙的预感在告诉安罗，一切不会这么简单结束，会有重新相见的日子。
床边摆着他的包裹，短剑、手枪、笔记本以及其他小物件在桌上排列整齐，作为早餐的面包与干肉摆在另一边，看上去还挺新鲜。
伊洛辛旁多出一叠纸钞。安罗走过去，拿起钱后发现最底下夹着一张纸条。
他就着清晨的阳光读了起来。
离开旅店的时候，街上依旧空无一人，却不似那天阴森诡异。
安罗觉得现在看不到人，只是镇上的人还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过来而已。想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于不认识的房间，还和一大堆人并排躺在一起，他就觉得情有可原。
街边的屋子里能感觉到人的气息，也能听到对话的声音，但却没有镇民出来。
他孤独地穿过大街，走向镇子出口，甚至没有看一眼封锁线上的情形。
纸条是安杰丽塔留下的。虽然上面并没有署名，不过娟秀字迹加上随便潦草的格式，让安罗联想到那个外貌优雅可爱实际却很胡来的血族。
她只简单说了一件事。
安罗回过头，在逐渐刺眼的光线下看着远方尖形山顶，从这个角度来看，山峦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削掉了一块，一侧是垂直绝壁，一侧是平整高台。
纸条上提到，久远的时代里，迦南山由一大一小两座山峰组成，但现在大的从山腰开始已完全消失，小的也被挖走了一部分。
失落的山峦，曾是迦南之王的宝座。
而血族，将它称之为浮空王座。
安罗不太清楚为什么安杰丽塔要在临走之前留下这条信息。难道是在提醒他，迦南之王藏身于浮空王座，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盯着他，试图杀死他？
这听上去有些好笑，但亲眼看看现在的迦南山，估测一下到底有多少山体消失，这就不可笑了。
这么庞大的体积，如果真如其名是浮在半空中的，那可算得上是一个空中要塞。
安罗已清楚的知道，那个未知力量害死了自己的家族，而自己也时刻处于威胁之下。
迦南之王和他的信徒们还在暗中活动，安罗最后也不知道为何奥帕洛斯要控制村民在城市底下挖洞，或许他们是想找些什么，又或许是想隐藏些什么。但现在奥帕洛斯已死，这座城市也被他们抛弃了。安杰丽塔一走，安罗失去了得到答案的最后机会。
他没想到，耗费一年多的时间来到这里，非但没有解决自己的疑问，反而使得未来迷雾重重。
因此，不需要小纸条的催促，安罗早已做好下一步行动的决定。
维多镇逐渐被抛在身后，安罗站到了一个岔路口面前。
向右可以回到自己曾居住的乡下，一个无趣，安全，与世隔绝的小地方。
向左，则可以离开帝国，穿越大陆，最终达到约定之地。
劳伦斯叔叔在死前给安罗指明了一条路，他在这条路的尽头之处遇到了安杰丽塔，遇到了伊洛辛，还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
旅途结束了。
带来新的开始。
也许叔叔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也许冥冥中有股新的力量，在推动他继续前进。
不管怎样，充满危险与冒险的未来即将展现在自己面前，安罗不会选择后退。
属于猎人的血在他体内奔腾鸣响。
少年深吸一口干冷空气，在灿烂阳光下，向右转过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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