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城堡的大门，烈日当空，正是燥热的时候。云一把外套脱下来搭在肩上。
一些考生和在校生下山去吃中饭。云一找人问路。
“中央医院？在山后。最明显的建筑就是。”
“谢了！”
云一匆忙绕着城堡的围墙向北。山下，蓝白相间，刻画着水滴纹样的塔楼清晰可见。并不算太高，手术室之类该是埋藏在地下。
应该赶得上考试吧。
到了医院门前，云一注意到右手边的礼品店，去买了礼品。
——两份果篮，和一把花束。没闲钱，都是最便宜的，希望他们别介意。
左侧的日常门诊排成长队，大多是工作和军训中受伤的市民，学生也不少；右侧的重症/住院部门稍好一些，但也有好几个患者在排队取号。
云一东张西望，想找个方便问路的地方。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少年的后背被戳了一下。云一回头，看到个面容熟悉，但不太认识的青年女性。
“忘了我吗？”看到少年一头雾水的样子，女性笑了，“也难怪。我是天城少爷的佣人。”
——昨天的女仆！好像还是领班来着。
“不好意思！我这人不太记人长相。”云一连忙道歉。
“没关系，已经听说了，楠波——管家先生是你救的吧？还得谢谢你呢。昨天请医师来治伤的，也是你吧。”
“厄。”云一有种被窥视的感觉，不自主地有些紧张，“没，没什么。要不是管家先生，我也逃不出那艘船。”
“嗯，谦虚的孩子。比我家少爷强多啦。”
“这么议论他没关系吗？”云一回忆那个小少爷的暴躁不服输。
“反正他也听不着。”女仆笑笑，“你是来看管家和船长的吧，我带你过去。”
“这。”云一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另外一个人，我必须先去看望。您能帮我把果盘给二位吗，稍微晚一点，我肯定过去。”
“水手长先生没事。虽然被你敲了个大包。”
“不是。抱歉，这事不方便跟外人讲。”云一叹了口气，交出果盘，“麻烦您了。”
女仆疑惑地走了，被人窥视的感觉仍未消除。云一干脆不去想，又张望一阵，看到了重症住院处的指示牌。
云一跟着箭头走过去。住院处入口，负责咨询的是蓝衣的护士老阿姨。
“您好！”云一捧着花束，“我来看望——”
没问题吗。心跳得很剧烈，胃在涌动。战斗时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强压住那份恶心。
“我想看望一位朋友。‘天璇’，叫这样名字的患者，有吗？”
护士隔着老花镜看少年。
“那孩子住顶层813房间，你有军方探视证吗？”
“这，没有。”云一双唇干燥，“我以为不需要——”
“只是例行确认。有人打过招呼了，你去吧，别呆太久。”
“……这样啊。”
云一顺着护士的指示，走上一级一级盘旋的台阶。有魔力驱动的吊篮可坐，但云一想走着过去。
头顶也有人在行走。只有微弱的水晶灯照明，昏沉、圆柱形的楼梯间里，哒哒的脚步似乎会一直回响。
但终于还是到了，顶层，温暖的阳光从走廊的天窗射进来，驱散了少年的寒意。
“813”房间，扭开把手，进去。
室内温暖、干净，但是狭窄，没有生活的空间，仅仅容得下一张床。
雪白的床单遮蔽着少女的身体，密密麻麻的输液带和魔力管线从天花板垂下来，连接着少女枯瘦，缺乏血色和肉感的四肢。
少女昏睡着，身体似乎长高了，但容颜除了稍稍凹陷，还完全停留在5年前，与云一相遇时的样子。
没有一丝意识的迹象，与其说人，倒不如说是早已停止了的，失去灵魂的人偶。
云一的身体颤抖，然后平静，然后颤抖得更加激烈。少年伸出手又缩回，迈出步又摇晃，想要哭，却不知道眼泪停留在何处，无可排遣心脏通通的巨响。
拼尽全力，靠近少女。斗室没有插花的地方，只能放在床头和墙壁的夹缝中。连一个床头柜都没有，说明少女在这五年中，除了呼吸，连一点“潜意识活动”的迹象都没有吗？
伸出手去，靠近那触目惊心的，枯瘦的肢体。轻轻相触。
“……姐姐。我来得太晚了。”
话一说出，滚滚的热泪便终于流出眼眶。那并非悲伤，而是批判、谴责着自己的，“什么都没能做到”的泪。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是大量而又不可阻止地留下。
浑身上下都变得冰冷，就连眼泪也逐渐冷却。咬紧的牙关又松开，触碰着“姐姐”的手指又移走。云一平时明晰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所处何地？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做什么。
——手被什么东西握住了。是纤细、柔软，与昏睡者截然不同的，充满生机的少女的手指。
——脸颊被什么东西拂过。是金黄、温暖，如太阳般耀眼的少女的发丝。
少女谨慎地保持着距离，脸颊的皮肤并未接触。然而，那份怀念的，压倒性的力量和善意，从红色、温热的身体中持久地散发。
“本来想骂你一顿的。结果到了这儿，觉得也无所谓了。”
雨燕站在云一身旁。
云一的视线没有从昏睡的少女上离开，但他感觉得到雨燕，感觉得到精灵少女的姿态与心情。
“‘小雨点’。”
这称呼，已经五年不用了吧？是少女的乳名，也是云一唯一晓得的名字。“雨燕”这个正式的符号，反而是在大船上，以陌生人姿态相逢时才知道的。
“‘阿帆’。什么时候认出来的？”少女问。
“……我说是刚才的演武，你会揍我吧。”
“当然。”雨燕捏着云一的手紧了一点，“不过，不是在姐姐面前。坐。”
“没凳子。”
“地上。”
云一听话地坐到地上。雨燕也坐下，还是没有放开少年的手。另一只手用力地擦拭着眼睛，她的眼泪也停不下来了吧。
五年前，卷入那起事件中的，云一和“姐姐”之外的另一名女孩。同时也是“姐姐”被魔法吞噬后，成功让暴走的云一停下来的，那次事件真正的“英雄”。
那就是“小雨点”，就是眼前的精灵女孩。
说到精灵——
“你的头发和耳朵，是怎么回事？”之前的情绪影响还在，但云一忍不住问道。在他印象中，“小雨点”应该是深红色麻花辫，人族的耳朵和相貌。如今却是华丽的金发精灵。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雨燕揪着自己的长耳朵，“不是有种说法嘛？混血儿的相貌，会随着性格和魔力质地改变。那次出事后，我跟老妈住了一阵，用精灵的方式锻炼魔法。过了一段，就发现耳朵越来越长，头发也变成金不金红不红的样子……想想这样回水晶太难看了，理了次发，再长出来就是现在这样了。眼睛鼻子应该没变吧？”
“厄，我很不擅长记人脸。”云一拿出刚才敷衍女仆的借口，“而且，你那时候老是低头哭。”
“因为被绑架了！”雨燕红着脸争辩道，“倒是你，每天被电击还能笑得出来，怪人一个。”
“求别提。心理阴影。”
“……抱歉。”
雨燕不说话了，云一也沉默。
片刻，两人一齐看向床上的“姐姐”。
“这几年怎样？”
“没有动静。”雨燕红着眼眶，摇摇头，“大概是‘那个魔法’的诅咒。不解除魔法，怎么治疗都没用。”
“啊啊。我来晚了。”
“我等了你五年。”
“对不——”
“别说。”雨燕伸出手指，封住了云一的嘴唇，又觉得不好意思连忙缩手。“我会记恨你。”
“……”
“我会记恨你，没控制好力量波及了姐姐。还有，那之后一次都没见过我们俩。还有，在船上见到，我早就认出你了，你竟然还晕头转向。还有我写了那么多信，你就回过三封。还有很多。”
“但是，只有一点。”雨燕苦涩地笑了，“只有一点，我不但试着相信，还得到了证明。”
“天城的事？”
“完全没关系。”
“哦。”
雨燕揉搓着金色的发丝。“我去看过老船长和管家了，知道你在空贼袭击时做过的事。”
“都是些边边角角。”云一低头。“比起船长他们——”
“是啊，都是边边角角。”雨燕摇头，“不过，和那时一样吧？明明，只要身为‘魔法保管者’的你逃掉就好。明明我和姐姐已经选择了牺牲，不对，选择了放弃。那时回来‘再试一次’的你，现在也还是一样吧。”
云一说不出话。
“脆弱的，犯着错，需要别人的保护和帮助。这些我都知道，但你，就算这样，还是期待着最好的结局，努力着。”
“……算不上努力。”
“大家说，我是解决‘那个魔法暴走’的小英雄。但不对，真正的英雄没做到什么，犯了错，躲在老家打铁。”
“不，我。”
“我这金发，也许不全是因为修行吧？还因为憧憬，虽然憧憬的人是黑发的。”
她的语义实在过于明确。
雨燕的脸红了。云一也是。
接下来的事出乎云一意料——不顾久别重逢，还略显青涩的现状，雨燕探长身子，扑入云一的怀里。身子被双臂牢牢地抱住，金色，炽热的女孩的脸庞，在少年的胸前停靠。
“你是‘我的英雄’。五年前，五年里，现在，以后……我什么时候都会这样想。”
直率的话语让云一失神。
女孩嘶哑地啜泣，声音传到云一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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