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第一中学在雨城城北南门附近，夜慕白从位于城南中心的勃美画室坐车到第一中学大概需要花费一个小时，挂断电话之后，他收起画板画架，看了下窗外已经开始暗沉的天空，再过两个小时就入夜了。
初冬的的室外很冷，天气预报上说在两天之内，雨城今年的第一次降雪将会来临，而每年降雪之前的几天和融雪之后的几天，一定是最冷的一段日子。夜慕白拉上夹克的拉链，竖起衣领，他逆着寒风，站在公交站边，只有他一人，等待着十分钟一班的八路公交车。
独自站在公交站，一定是世界上最孤独的时刻之一，至少夜慕白是这样觉得，因为每当这时候，他的思想总会不由自主地回顾自己的从前，夜慕白是讨厌回首往事的，因为人是不断前进才能活着的生物，在回忆里只会沉沦在懊悔中，虽然他没有什么好懊悔的，或者说，他的一整个从前都是懊悔。
夜慕白是一个不喜欢和人交往的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人打招呼他觉得很无聊，下课时与人闲聊，他认为这是浪费时间，不如睡上十分钟，所谓的交朋友，更是让他觉得可笑，难道就因为一点共同话题或者臭味相投的爱好人与人就可以推心置腹吗？
但这并不影响他有很多“朋友”。
在班级上，他是公认的好好先生，他喜欢笑，他总是很温柔，对待同学的提问很耐心，尊师重道，学妹眼中的暖心学长，父母眼中的优秀儿子，包括，她眼中的完美兄长。
这些全是假的，全是假的。
因为从小开始认识到自己对人际关系和社会圈的排斥，夜慕白早就明白自己是个异类，一个游离在群体之外的怪物，为了保护自己，天资聪慧的他彻头彻尾将自己伪装在闪亮的外壳中，动人的微笑，温润的性格，全是演技。
如果，不能好好的保护自己，他这样的人，是无法生存在世界上的。
与此同时，他也彻底的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完全的，让自己成为了最孤独的行者。
可是，世界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壳，包括人类的心。
夜慕白真实的一面，已经面临暴露的威胁，而这个威胁的来源，就是她，那个本来与他没有丝毫关系的女人，打破他平静生活的女人，那个该死的，妹妹。
“我不是在怕她。”夜慕白轻声对自己说道。
远处，已经打开车灯的八路公交车缓缓地驶入公交车站，夜慕白静待其停在面前，门打开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一元硬币，投入，硬币在铁箱子里咣当咣当地响了一阵，门关上，夜慕白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偏头看着车窗外，他冷漠的侧脸隐约倒映在玻璃上。
事情是如何败露的呢？夜慕白的目光像是固定的摄影机镜头，窗外的景色快速扫过他的瞳孔表面。
也许是因为那一次她缠着他戴上那顶可笑的帽子，夜慕白敢发誓，那绝对是他这辈子所见过的最蠢的帽子，可她却以礼物的名义吵嚷着要他戴上，夜慕白当即就差点忍不住暴露本性，不过一想，这只能算是一件小事吧。既然不是这件事，那很可能是那一晚，也就是一个月前，夜慕白耐着性子和她下棋，国际象棋，结果她三番五次地悔棋，夜慕白可以承受的范围是五次，好家伙，那一晚上一局棋内她总共悔棋十次，到了最后，夜慕白可以说让出了王后两车一马一象，到了最后，愚蠢的她依旧不能取胜，就差直接把国王让给她，要说下棋什么最累，不是打定主意让自己赢，而是强迫自己输还输不了，到了最后，夜慕白一巴掌把棋盘打翻，在她惊愕的眼神中转身回了卧室。
一定是这件事让她看出端倪了吧，脾气永远很好的人，突然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一定会让她生疑吧，她可是夜慕白见过最狡猾的人。
可是第二天她还是和往常一样，笑嘻嘻地找他瞎闹，那也就是说这件事也不是关键。
如此来看，可能性最大的就是半个月前的那次谈话了。
也是发生在晚上，当时夜慕白在客厅里看电视，看电视频道播放的《穆赫兰道》，夜里九点，上完晚自习她回到家里，把书包扔到沙发里就躺在夜慕白身边，一边玩指甲一边开始自顾自地说话，她最喜欢这样，不管夜慕白当时想不想听，噼里啪啦地就开始讲，还时不时地问：“诶，你说呢？”“你看吧。”“你说这人是不是？”“如果是你的话。”
烦不胜烦。
好在当时电影剧情引人入胜，夜慕白还勉强可以隔离她的骚扰，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开始细声讲起今天有人向她告白。
“我给你说奥，高三，也就是你们年级，有个学长，在放学后呢，向我…向我告白啦，诶，虽然以前受到过情书和短信什么的，当着面来我还是第一次经历呢，我想我当时一定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哈哈，准确地说是狒狒的屁股啦，嗨呀，我都羞死啦，你可不知道，他说的那些话好肉麻哦…”说着还在沙发上
其实她说话声音很大还好，像这样很认真的细声细语地说着，反而让夜慕白的注意力从电影上转到了她这里，夜慕白努力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想听进她一丝一毫的话语，结果呢，不但没有做到，反而越发地在意起来。
越听越气，不知为何，他越听越气。
“你可以闭嘴了么？你知不知道你很烦，既然你这么在意那家伙，那就赶快去和他相亲相爱啊，别在这里对我罗哩罗嗦浪费时间。”
本来，这是夜慕白平时会在心里回响的真正的想法，说出口的会是另一番说辞，而那时候，他居然把这真实的想法直接说了出来，连他自己都呆住了。
八路车在城北车站停下，夜慕白转车坐一路，花了二十分钟，终于到了市立一中。
市立一中当然是比不上友谊中学的，算是很平常的高中，中规中矩，学生们都穿着中国特色明显的肥大校服，将青春窈窕的肉体彻底封印起来，算是杜绝早恋的一种措施吧。
夜慕白慢慢地走到校门口，这时候刚好七点过几分，是学校下午放学的时候，莘莘学子或单独或三两或成群地走出校门口，青春的声音在这篇空间里弥漫开来，夜慕白站在蓝白校服组成的人流中，双手插在兜里，静静地等待着。
学生们组成的洪流中出现了一个异样的波浪，如同死水中翻越起一道清凉的浪花，同样穿着肥大臃肿的校服，却无法包裹住她阳光般洋溢的活力。
她看到夜慕白，奔跑着，扎成一束长到腰间的马尾辫高高地扬起，甩出一道极具张力的弧度，她就这样从平庸的大众中脱颖而出，被校裤包裹着的修长双腿迈着跨度极大的的步子，却不显得粗狂，反而给人灵动轻快的感觉。
她如同一条灵敏的猫，穿梭在人与人之间，转瞬跑来，然后一个急刹车，双腿立定停在夜慕白跟前。
“嗨！”她那双大大的眼睛狡黠地对他眨了眨。
“到底什么事嘛，急急忙忙把我叫来。”夜慕白露出标志性地微笑，只是动动面部肌肉而已。
她搓了搓双手，拉住夜慕白的右手，将其从衣兜里**，然后紧紧握住。
“你的手永远都是这么冰。”她抿着嘴说。
“好了，别闹了，要我来干嘛？”心声：别浪费我时间好吗？
“好吧好吧，确实有很大的事情呐。”她贼兮兮地眯起眼睛，滴溜溜转动眼珠子左右看了看，鬼鬼祟祟地说，“你知道那个对我告白的学长吧，就是你很讨厌的那个。”
“嗯？他啊，你不提起我都忘了。”心声：我讨厌的不是他，而是你。
“他最近一直缠着我，我都快烦死啦，如果你不帮我，我简直没法在学校呆了。”
“我该怎么帮你？”心声：你可要好好地在学校呆着，不然我的日子真没法过了。
“哈，哥哥最好啦。”她又往前靠了点，未免太近，四周已经有人的目光看了过来。“很简单啦。那家伙现在就在我身后不远处，你看看，看到了没？就那个瘦高瘦高的，就他，你只要现在假装我男朋友，让他死心，我就得救啦！”
“这可是学校外，有你的同学吧，被看到的话对你影响不太好吧。”夜慕白耐心地说。
“哎呀无所谓啦！让他们看到也好，省得以后还有人东想西想！”
“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她很自然地挽着夜慕白的胳膊，两人的肩膀贴在一起，她抬起头，对他说道：
“就这样，陪我走一会儿，做做样子就行了。”
于是，夜幕白和她手挽着手，慢慢地走在学校外的滨河路上。
雨城的城北有一条河流通过，她似乎很喜欢走在河滨路上，夜幕降临，路边的灯早已亮起，一盏盏将长得没有尽头的花岗岩行道照得金灿灿，直通向天际。
河边的风很大，吹得夜慕白的额发根根扬起，拍打着他的镜框，她的手暖暖的，甚至可以说烫手，也许是因为他的手太过冰凉的缘故，导致的反差吧。
“哥，联考的成绩如何啊？你感觉。”她似乎感到了冷，身子缩了缩，往他身边多靠了些。
“不会有太多意外，该是如何，就是如何。”他的语调冰冷，也许是被风吹走了其中的热度。
“那就是非常好喽，我敢说，你的成绩绝对是全国前十！”她自豪地说。
“过奖。”他笑了笑。
“那你准备去那里读大学呢？以你的美术功底，八大美院不在话下吧？”
“我准备出国。”
“出…出国？”她抱住夜慕白手臂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了些，“有必要跑那么远吗？”
当然有必要，跑得越远越好，这样才能永远隔开讨厌的一切。
“我希望到更大的世界去看看。”
“哦….”她偏过头，看向前面。
两人陷入了一时间的沉默，或者说，她陷入了沉默。
“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呢…”还是她开口，不过这时候更像是自语。
“嗯。”
“不如…圣诞节的那一天，我们一起去城南的商业街玩一天如何！”她转过头，满眼兴奋地说。
“对不起，那一天我要去参加单招考试。”夜慕白一脸遗憾地说。
“啊…是吗。”她沮丧地低下头。
单招考试，是有的没错，当然不是在那一天，作为借口嘛，总是好用的。
可是，令夜慕白没有想到的是，她突然快步走到他的身前，然后挡在他的身前，与他面对面。
河面吹来的风，莫名地乱舞起来，狂乱要把一切都卷到天上，她的刘海被吹得四散开来，露出光洁雪白的额头。
夜慕白意识到，终于到这一刻了。
“意思就是，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了，是吗？”她脸上那股轻松活泼的劲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冷风，刮得她的马尾在身后摇曳。
“我想是的。”夜慕白不经意地收起了他面上的假笑，冷漠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忍让我。”她望着夜慕白漆黑的眸子，试图看到一点温暖，可惜只是妄想，“从头到尾，你都在陪我玩过家家的游戏。”
两人之间突然地，空出可怕的距离。
“但是我还是不相信。”她捏紧拳头，“我不信你的温柔是假的！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说着，她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胸口的起伏很快舒缓下来。
“圣诞节那一天，我会在商业街的钟塔下等你，随你来不来。”她拉紧校服的拉链，走过他的身边，往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去。
夜慕白伸出手，轻轻放在滨河路边的铁栏杆上，居然没有觉得冰凉，因为他本身，更加寒意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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