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是感受不到冷的，是的，他从未觉得自己冷过，因为他身体的温度永远低于这个世界的温度，冷是什么样的感受，对他来说就和不明白情感的意义一样。
可是呢，这时候，独自走在滨河道上的夜慕白，蓦然地感到一阵寒意，这是种很新鲜的体验，就好像从未痛过的人在面对第一次疼痛时会觉得兴奋那样，他颤抖着，心跳却加快。
夜里的河面，只有零星的几艘归家的渔船慢悠悠地驶向未知的码头，渔夫在小船头点着一盏灯，一眼望去，宽敞漆黑的河面只有这孤零零的几点亮星点缀着寒风肆掠的夜幕，此时的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那渔船上的渔夫，静静地坐在船头，凭着那一点光亮的慰藉，航行在茫茫的夜色中。
“为什么，这么冷…”他下意识紧了紧衣领，新鲜感过后，寒冷的痛苦感觉瞬间浸入骨髓，让他无法忍受。
他想了想，似乎，是在她与自己错身而过之后，这冷意才油然而起的。
她走后，带走了自己某一部分的温度吗？
夜慕白努力地思考，这是他十七年独行人生里第一次产生这种奇怪的感受，身体和精神会因为一个人而受到影响，爷爷去世，他没有感受到冷，母亲惨死，他没有觉得冷，杀死怪异，更不会感觉冷，而她仅仅是伤心地离去，那种冷意居然接踵而来。
“就是他…”在滨河道的前方，五个青年早已等他多时。
夜慕白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他只是木然看着河面的零星灯火，慢慢地走着，那五个人将他为了起来，他也没有一点停下脚步或是看他们一眼的意思。
“喂，你他妈给我停下！”为首的青年身高起码有一米八五，显得很瘦，还穿着市立一中的校服，甚至背着单肩书包，而另外四个，则是很明显的社会青年，滑稽的小西装还有蹭亮的小皮鞋，加上长得可以遮住半边脸的杀马特发型，看着都觉得尴尬。
夜慕白没有停下，他的肩膀撞上那为首青年，才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到他戏谑的脸。
“请问我认识你吗？”夜慕白一眼就认出这人就是刚才在一中校外跟了她好一阵的那个男生，也就是那个在追求她的学长。
“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可是你做了不该做的事，所以你要付出代价。”他一把将夜慕白往后一推，夜慕白一个蹑趞，差点摔倒，好在站稳了。
其他四个人使了个眼色，包围圈顿时收缩，防止夜慕白逃脱。
“我从不做不该做的事。”他淡然地说。
“我不管夕尧选不选择我，他喜欢你，我没有意见，可是你让她哭，我可就不同意了。”他伸出食指，用力戳着夜慕白的胸膛。
她哭了么？他不经意地闭上眼，再睁开。
“那你想干嘛？”他问。
“不干嘛，就是给你点教训。”青年说完后，一脚踹在夜慕白的肚子上。
“唔…”夜慕白一个不稳摔在地上。
“打！”五个人一齐围上去，对蹲在地上的夜慕白开始拳打脚踢。
夜慕白护住自己的头，身体的其他部位无关紧要，大脑受不得一丝损伤。
年轻人打人丝毫没有轻重，纯粹是肆意的发泄，五个青年将积郁了一整天的精力倾泻在这个活靶子身上，能使多大劲儿，就是多大劲儿，特别是那四个社会青年，他们大概是把对社会的不满也装进了拳脚里，下手格外有力。
“够了…够了…别打了别打了。”打了一会儿，反倒是那还是学生的青年害怕了，毕竟还是学生，还是害怕出事的，他拉开打得疯狂的其他四个人。
“草，老子还没打够！”其中一个黄毛还意犹未尽。
“狗哥，行了，别打了，给个教训就是了，打出事对大家都不好。”青年陪笑，从包里拿出烟，一一给其他四人点上，那些疯狗看到烟才停下挥舞的拳头。
夜慕白已经被打得不省人事，他斜着躺在冰凉的地面，满身都是淤青，眼镜也被踩得稀烂。
“靠，不会被打死了吧！”黄毛用脚尖踹了下，发现夜慕白的身体软软地没反应，才发觉问题的严重性。
“咳…”夜慕白胸口动了动，咳出一声，嘴角溢出血来。
在那五人惊讶的目光中，他艰难地撑起自己的身体，颤抖着站起来，好不容易掌握了重心站好，他慢慢地整理好衣领，拍了拍满身的灰尘，然后捡起已经变形的眼镜镜架，放进衣兜里。
“我可以走了吗？”他的右脸红肿着，慢慢地转过头，看着那青年，目光依旧淡然冷漠，没有一丝变化。
青年说不出话来，其他人都说不出话来，他只是木然地点头。
夜慕白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突然转过身，对青年说道：
“可以借我两块钱吗？我坐公交车没有零钱，以后还你。”
“哦…哦…”他愣了下，然后伸手在裤兜里摸了一阵，掏出两枚一块硬币，放在夜慕白手中。
“谢谢。”他收下钱，转身离去。
又坐了一边公交车，只不过顺序反过来，这次是先坐一路车，再转车坐八路，一个小时的车程中，他感受着刺骨的冷和浑身的痛，回到画室。
虽然勃美画室已经放假，但是学校还是开放的，在晚上依旧会开灯开门，而且，校长也少见的在学校。
楚言风刚刚从饭局归来，最近的饭局非常多，无非是一些学生的家长为了择校方面的咨询或者其他学校老师的应酬之类，他今晚喝了很多酒，醉醺醺的，凡是他走过的地方，空气中都弥漫着浓浓的醉意，夜慕白走过走廊，都是捂着鼻子走过。
路过办公室，门没关，楚言风正在办公室里抱着一个女人，就在办公桌上干柴火烈地干着大人们才能干的事，从那女人抚媚婉转的呻吟声来看，半个月不到，楚言风又换女朋友了。
夜慕白看了一眼那香艳诱人的场景，男人健壮伟岸的身躯和女人曼妙柔软的玉体纠缠在一起，在办公室里昏暗的台灯照耀下，显得糜废异常。
他收回目光，一声不响地回了寝室。
寝室里只剩他一人，少有的安静，他脱下脏了的衣服，带上洗浴用具，在澡堂里冲了个热水澡，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拿上画板画架，走进画室，画起了素描。
大概画了两个钟头，期间，因为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上，那女人的**声通过空旷走廊的扩音，从头响到尾。
最后那声音终于没有再响起，安静了一阵之后，走廊传来两人的脚步声，接下来是一阵交谈声，最后，是学校大门关上的声音。
“慕白，慕白是你吗？”安静了不到十分钟，画室外响起楚言风的叫喊。
夜慕白不喜欢大声说话回答，他放下画笔，走出画室，在走廊上，他看到衣冠不整的楚言风坐在凳子上，手边放着一瓶威士忌，他连裤子的皮带都没有扣上，任由上衣敞开，露出结实的胸肌。
“老师，是我。”夜慕白走到他面前，回答道。
“放假了，为什么不回家？”楚言风点上一根烟，斜眼看着这个冷冰冰的学生。
“我还想多练练素描，国外的学院要求比国内更高。”
“屁话连篇。”他咧嘴一笑，随后指了指他身边，“来，坐。”
夜慕白听话地坐在他身边，那满身的酒气让他皱了皱眉。
“你怎么搞的这是？被恶鬼揍了一顿吗？什么级别的灵？居然可以对你造成物理伤害？”靠近之后，楚言风看到他的满身伤，惊讶地问。
“不是怪异的作为，是人打的。”夜慕白老实地回答。
“人能把你伤成这样，难道你遇到绝幻社的疯狗了？”
“和绝幻社无关，我被高中生和社会青年打了。”他摇头说道。
“我草，现在的高中生和混混这么**？”楚言风扣了扣后脑勺，一脸难以置信，“难道高中课程连体术也教？”他小声的自言自语。
“老师，不谈这个了行吗？”
“好好好。”楚言风笑了笑，见他只是皮外伤，也就没过多问。他倒了一点威士忌，递给夜慕白，“喝一点吗？”
“老师，我未成年，不能饮酒。”夜慕白拒绝。
“行，那你十八岁生日那一天，得陪我喝个够。”楚言风一口干掉威士忌。
“好。”夜慕白点头。
“刚才，你小子看到老子办事了吧。”楚言风似乎仍然没有清醒，眼神飘忽浑浊。
“不好意思，看到了。”他有些尴尬地说。
“嘿嘿嘿。”楚言风搂住夜慕白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怎么样，那个女孩看上去不错吧。“
“脸没看清楚，身材不错，声音也挺好听。”
“不愧是我的学生，有眼光，嗝…”说到一半，楚言风打了个酒嗝，夜慕白捂住鼻子，“那小妞可是刚刚十七岁，比你小不了多少呢，我在友谊中学讲课时认识的，而且家里很有钱呢，奶奶的，接下来几个月老子不愁没钱花了。”
“老师，对未成年人下手，是犯法的。”
“去他娘的法，你情我愿的事，谁管得了，我又没有骗她，人家一片情谊投怀送抱，我拒绝岂不是很伤人家心，我说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冷淡，你这样子，以后会活得很累。”楚言风语重心长地说道。
“对我来说，被感情桎梏，才会活的不轻松。”他说道。
“夜慕白，你就这么害怕触及情感吗？这可是懦夫的心态哦。”楚言风又倒上酒，在杯中晃悠着。
“老师，我不是害怕，而是根本就不会。”夜慕白眼睛看着地上，“从小到大，就您一个人了解我，你不会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吧。”
“我当然看得出来，只是一直在等你自己亲口说出来，没想到，在今晚我喝得脑子混乱的时候，你居然说了出来，你这小子，狡猾的要死，这是仗着我有醉后忘事的毛病才开口的吧。”他笑道。
“老师，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羊群中的狼，他们咩咩叫，我嗷嗷叫，他们吃草，我吃肉，他们白色，我是黑色，为了混在其中，不得不把自己染成白色，学着咩咩叫，忍耐着吃草，同时提防着自己不经意伤害到他们，虽然习惯了这种生活，可是依旧觉得好累，我觉得，某一天，我会彻底崩溃的，我害怕那一天到来。”他慢慢地说着。
“慕白，一直以来，你都活在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则下，你害怕自己越过规则让人们发现你的不同，你心里没有任何人，却假装沟通任何人，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在你自己对自己的认识上所做的努力，可是，我要告诉你。”楚言风把酒倒在地上，“你对自己的看法全是错的。”
夜慕白的眼睛第一次睁大，直直地看着楚言风。
“你以为自己不具备与人交流的能力，你以为自己不需要人与人的温暖也能活着，错了，都错了。”他笑着，“其实你就是一个害怕受伤的普通小孩，你是我见过最理智的人之一，你永远会将一件事计算到不能计算为止，这导致你在试图与人建立联系之前就开始从双方的性格和好恶开始推算联系的结果，对吗？”
“对。”
“那么你推算的结果是什么呢？”
“全是悲剧。”他所计算的一切感情的后果，全是悲剧。
“夜慕白，你要知道，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推算，但是唯独人与人的感情，是不可能算出结果的，你明白吗？”他双手握住夜慕白的肩膀，“因为你前面的演算没有得到过好结果，所以到了后来，你就干脆的放弃了敞开心扉的交流，可笑地开始演戏，对谁都演，你以为，这样子可以永远下去吗？你以为，自己强大到可以斩断人心的联系吗？你做不到，因为你不是神，只有神，才是彻底脱离七情六欲的！”
“那我，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楚言风，摇头，“解读人心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我是伪神之笔，不是神之笔，能找到自己突破口的，只能是自己。”
说完后，楚言风扣上皮带，把上衣也穿好，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如果你会觉得冷，那么就说明你还有救。”他想了想，说道，“试着想一想，为什么会觉得冷。”提着空酒瓶，楚言风走回了办公室。
独自坐在走廊的板凳上，夜慕白右手放在心口，感受自己的心跳。
我为什么会觉得冷…
“我不信你的温柔是假的！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她的嘶喊莫名回荡在夜慕白的耳际，那些和她有关的，令他感到心烦和疲累的记忆一一涌上心头，一股异样的感觉泛起。
夜慕白拿出手机，看了看日历。
后天，就是圣诞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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