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梅伊娜做了一个梦,怎么也醒不过来。她梦到有一个长着獠牙、浑身黑漆毛发的怪物捏着她的喉咙,而她怎么也打不过这个怪物。她和这个妖怪打了一夜的架。这个梦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她在睁开眼睛的时候都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个梦,两只手还在下意识地握拳,对着前面的空气疯狂挥舞着。
最后,她终于抬起疼得要裂开的脑袋,明白过来,原来是玛格丽特在叫她起床。
“醒醒吧,你这个瘟神!”玛格丽特一面抓住她的肩膀一面喊,“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啊?让酒把你灌死才好呢!”
梅伊娜晃晃悠悠地抬起无神的眼睛,坐了起来,感觉自己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疼地她歪着嘴,吐了一口苦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怎么?我昨天就回来了,你睡糊涂了?”
梅伊娜直到这会儿才想起来,她把事情都忘了。昨天晚上她和其他一大群军官带着一群法国女演员在别墅聚会鬼混,一直喝到凌晨,每个人都灌地酩酊大醉才回来。
“你伤好了?”梅伊娜试图岔开话题。
玛格丽特把缠着绷带的胳膊举到她面前:“托你的福,全好了,就是胳膊被弹片打穿了。”
“哈哈,那真是欢迎呀!”梅伊娜假装没有听懂她的讽刺,“话说你是怎么从弗朗维那个老家伙的手里逃出来的?我记得伤没好的话,从他手里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玛格丽特用没有受伤的左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根烟,灵活地如同在丛林里蹿带跳的山羊,说道:“我派人托了点关系,你知道吧。撒切尔·罗斯·温莎,那个伯克郡的温莎亲王,你大概记得,就是冷溪近卫军的司令。”
“记得,她怎么啦?”梅伊娜很感兴趣地往前凑了凑。
“我拜托她把我从弗朗维那个老家伙手里捞出来,还真的办成了,不过她最后倒是没忘记狠狠地敲了我一笔竹杠。”
梅伊娜坐了下去,往头上浇了一桶冰水,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她问你要了多少,回头我照单全付。不过你怎么会被那个蠢家伙敲诈了?”
玛格丽特烦躁地扯着自己的三角帽。
“整整五天,那个老家伙,不给抽烟,不给喝酒,不给外出,只能躺着,简直是天生的典狱长。真是要把我逼疯了,我真恨不得把他给掐死。撒切尔那个蠢蛋也是费了老大劲才让他松口。”
梅伊娜轻蔑地往桶里啐了一口吐沫:“要是换了我,保管第一天就出来了。”
玛格丽特发火了,如果她可以的话,她早就对着梅伊娜的那张脸揍下去了,她根本不介意给那张还贴着纱布的油漆脸再添上一笔。
“我看就你聪明!聪明到在贝尔奈吃败仗,聪明到喝醉了让法国佬在酒馆里给打了一顿!”
梅伊娜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仗着没有外人在场,粗野地对着玛格丽特龇着牙,恶狠狠地问着:“闭嘴,告诉我,到底是哪个闲不住的怪胎狗杂种告诉你的?”
“哈哈,别生气,顶好拿出当初你吃败仗的样子……我才不管你的事情呢。”见梅伊娜真的发火了,她也不开玩笑了,“闲话少说,这次我回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最好别是什么丑事。”
玛格丽特走到房间里靠近放书的橱柜的地方,那里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法国地图,全套的,上面很精确地标注了整片法国战局,然后指着靠近西南方的波尔多,回过头来对着梅伊娜说道:
“根据我们在第戎‘挖地道’的人传回来的消息,奥弗涅公爵和他的幕僚们似乎并不打算放弃波尔多转身回来救援巴黎,他们大概认为我们根本就攻不下巴黎,等拿下波尔多以后再回头慢慢收拾我们。”
“所以呢?”梅伊娜皱着眉头问,玛格丽特肯定是话里有话,“你应该知道我很讨厌你只把话说一半。”
“所以啊,议会决定了,从远东和墨西哥抽调一些部队回来向这里再增兵。”
“他妈的,这帮混蛋,要趁机削老娘的权啊!都是一帮没上过战场训练的蠢货啊,从远东来回一趟起码三个月,等到那个时候这里都已经开春了;要是再等到他们重组常备军……”
“那你想怎么办,真的拿这三万人进攻巴黎吗?”
……
“快快快!快来帮忙! Limoges在河道口那儿搭桥了!快把速射小队都调过来!”
英国军队地传令官和侦查军来回地在各个部队之间疯狂地跑动,传递着法国军队的最新动向,他们在泥泞的河滩上留下一串串脚印,脚印里的水反射出月光和狂暴跳动着的火焰,如同正在最高潮跳舞中的舞女扭动腰肢一样。
“他们有没有人乘船过来?”
“多得很,大概有一个团的Limoges坐船准备强攻河口!Corse也在那里搭桥!”
树林中响起一片“咔咔”的拉动枪栓的声音。隐藏在每条阵线后面的武装速射小队随着军官的脚步一齐从灌木丛中现身。他们手上拿的温彻斯特制式十三连发速射步枪,速射极高,每个人带着五个弹匣,和两军使用的手摇式快炮的圆弧形弹鼓不一样,他们的速射步枪使用的是一种长方形的弹匣。这种军队制式在老兵的手上近距离几乎能和快炮硬碰硬。
速射小队半跪在泥泞而又寒冷的土地上,对着对岸正在架设临时浮桥的法国军打了一轮又一轮齐射,枪口的火光把河口照地通红,像是夜晚住家户的壁炉一样。不时有人中弹滚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连一声闷哼都发不出来。几个星期以后,下游的船夫和渔民还经常能从水底捞出来英国兵或者自己人的尸体来。这些尸体各个部位都有枪伤,穿着军服,被水泡的肿胀不堪。在加龙河肮脏的河底污泥里还埋藏着许多这样的不能被人知道的东西。
“上尉,上尉!”一个贞德的侍卫骑着马奔了过来,溅起一路的泥水,“还有多久才能架好浮桥?”
波万特刚回头,一发几乎贴着他头皮的子弹就把他的帽子击落了:“如您所见,大人,快搭好一大半了,但是对岸英国佬的火力实在太猛了。弟兄们伤亡惨重,到处都是乱哄哄的一片,没人指挥,谁也不愿意再上……”
“谁没有心思打一仗,就让他离队好了,我立刻给他发通行证,还准许他带上钱作为盘缠,既然他不愿意和我们一齐以身报国,我也不愿意和他死在一起!”
一个响亮的声音在他们身后传来,大家一齐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略显狼狈但举着蓝色鸢尾花军旗的身影骑着马在一群骑士的护送下慢慢靠近。她头上的马蹄铁式的礼冠和她一头的金发在火光里非常耀眼。乱哄哄的军队看见她,立刻安静了下来,整理自己的衣角和三角帽。贞德停顿了几秒,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继续讲道:
“上了年纪的人记性差,但是哪怕什么都忘记了,他也会如数家珍地回忆自己曾经的丰功伟绩,凡是今天和我一道血洒战场,奋勇杀敌的人,都将是我生死与共的兄弟。不管他的地位,出身是如何的卑微低下……”
旁边贵族出身的侍从们拽了一下贞德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在这个问题上说的过多,可是贞德毫不理会他们。
“……此时此刻那些还在后方熟睡的贵族、绅士们,有朝一日会埋怨自己时运不济,没能来到这吉伦特河口参与收复波尔多这个伟大光荣的战役,并且与我,贞德·让丽丝·德·奥弗涅一起并肩作战!”
军队开始骚动了起来,一批又一批乡下出身的军人站了起来,慢慢向贞德这边靠拢。军官们也聚集在一起,陆陆续续地围到了贞德附近,表情凝重。
“如果我们哪怕再多一个1840年那样的师也是好的!”
上尉下意识地对着河岸对面的武装速射小队感慨道。
“不!”贞德斩钉截铁地拒绝道,“哪怕再增加一个人我也不愿意,每增加一个人就会分享我们的光荣!如果我们注定要战死,那么我们就为国尽忠;如果我们能活下来,那么我们每个人都将分享无上的荣誉!我在这里发誓,我,贞德·让丽丝·德·奥弗涅要一直头戴礼冠,举着军旗和所有人士兵们战斗到最后。”
“法兰西必胜!法兰西必胜!……贞德必胜!”
法国士兵们,尤其是来自科西嘉岛的士兵们大呼小叫着再次冲向河岸,用自己的身躯掩护工匠们搭建浮桥。长久以来,他们一直被贵族、绅士们,甚至被来自大城市的士兵们所歧视,“乡下军人”一直伴随着他们,当他们第一次听到有贵族居然称呼他们为“兄弟”,并且愿意和他们并肩作战乃至分享荣誉,他们都开始自发地呼喊着口号,呼喊着贞德的名字。
“碰!”“碰!”“啊啊!”“哇!”
“长官,打完!”“这边子弹也打完了!”
“他妈的!”一个英国速射小队的队长骂道,“这帮‘爱普’佬突然发什么神经?原地分配弹药,赖利!赖利你去叫麦克上校再调点人来支援,我们要顶不住了,对岸的法国佬发疯了!”
“是长官!”
“记住!赖利!”队长对着远去的身影喊道,“我们这些人的性命就全在你身上了!”
但愿赖利听见了。
“轰轰!”
隆隆的炮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沉闷的如同在水下引爆炸弹一样。士兵们粗喘着气,有的人已经累地支持不住,干脆趴在地上胡乱地开火。一整夜不间断地战斗让他们筋疲力尽,简直比打一场拳击还累。
“报告大人!临时浮桥搭建完毕!”
“命令所有联队随我过河!C'est parti!”
“Oui!”
法国步兵们成堆地踏上浮桥,冒着英国军队的枪林弹雨,高呼着“法兰西万岁”的口号向着对岸冲去,仿佛河对岸就是光明的极乐园一样狂热。子弹不时地把人从桥上击落,就像从铁器上剥落油漆一样,但是喧嚣地口号早就掩盖了尸体落入水中的“噗通”声。
“……在我们渡河的时候,只有不断响起的罗班步枪声才会给我们带来安慰,至少我们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孤独地冲锋……但我们缺乏弹药,把子弹打完了就只能捡英国人的贝克步枪,冲过桥以后阵地上就只有贝克步枪的枪响,晚上又看不见——这让我们很多人在觉得弟兄们都死光了,只有自己在一个人战斗……整个桥和河滩上全是尸体,好多都是来不及抢救的伤员,对面的英国人架着快炮对着我们扫射,根本没有办法管他们,尸体运都运不完……但是那个旗帜,是我们的军魂,我们只要回过头,借着火光,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哪怕被打的千疮百孔,看见那个举着旗帜的身影,我们就会相信,她一定会带着这面旗帜,和我们一起,把它重新插在波尔多的城墙上……”
——摘自《波尔多岁月》
PS:
挖地道指里通外国,是一种法国特有的说法。
温彻斯特制式十三连发速射步枪,原型温彻斯特M1887,19世纪产物,这里魔改以适用新兵种和对抗法国军队。
C'est parti,法语“冲锋”的意思(不明)
Oui,法语“是”“明白”
贞德在历史上似乎并没有留下什么有具体文献记载的演讲,因此本文中引用阿尔库金战役中亨利五世(英国)激励将士们的演讲作为基底(在原文上略有修改)
强攻吉伦特河口是在夜晚,视线不佳,因此文末所描述“觉得只有自己在一个人战斗”是有道理的,但是对于骑着高头大马,举着军旗的贞德来说,她还是很显眼的。至少可以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而整条河口的宽度已经超过了速射步枪和快炮的有效射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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