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之后的几天队伍都在赶路，成功避人耳目地绕到了曼苏尔的南方，他们进城前最后歇脚的地方。
埃德蒙利用这几天的时间接近了相对友好的狮面人，也从哈金那里听来了不少关于这些人的故事。
狮面人的历史也许可以追溯到灭世灾难的初期，也就是约一千二百年前。在风沙还没有把曼苏尔南部的平原埋起来之前，他们就已经是这片土地的住民了。之所以不那么确定是因为记载有他们历史的文字早已失传了，那些写法类似佩先语却完全不同的文字就刻在地底圣堂的墙壁上，关于它的知识却随着“凋零的百年”一起消失在了时间长河中。
凋零的百年，它摧毁了前文明最重要的遗产——知识。
光荣号上也有相关的记载。在光荣号出航的前一百年，他们的祖先几乎消亡在了海上。极低的出生率和多得离谱的畸形婴儿导致光荣号上人口急剧下降，很多人二十岁不到就掉光牙齿因骨质疏松、全身出血而死。虽说他们的祖先成功度过难关，避免了全灭的命运，那百年内为生存而战的人们没有保住知识的传承，留下很多他们到现在都不理解的技术和书籍。
狮面人真正开始叫这个名字是从凋零百年之后。那时劫后余生的人们聚集到了一起，他们把圣堂当作家，在仍是一片城市废墟的伊及荒原里求生。当风沙流向北方，摧毁了他们脚下的废墟，他们却发现那座略显破败的圣堂仍然屹立不倒。寻根求底的人们在圣堂的地下找到了那片金面具和陪衬的几套狮头雕像，人们开始相信是祖先的力量保佑了这座圣堂。为了表示对祖先的敬意，他们为自己制作狮头面具，自称“狮面人”。
当沙丘盖过了圣堂，他们早已迁向西南方遥远的南海腹地，那里虽然有变种，却能远离死光和毒气。曼苏尔是在此之后才崛起的，这要拜北方吹来的冷风所赐，雾雨阻挡了流沙，肥沃了南海大陆北岸的土地。
狮面人们说他们在城邦人不敢涉足的腹地内有好几个上千人的村寨，每年他们都要倾巢出动前来朝圣，而和伽纳森遭遇的只是例行巡逻保护圣堂的队伍而已。
“我们和你们一样。”当埃德蒙问起那些村落的位置时，年轻的狮面人戒备地回答：“我们也有必须要保守的秘密，你们也是，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他们说的没错。在沙海和大海上飘荡生存的家族，双方从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
在六个狮面人的陪同下伊拉离开了营地，她将去找回埋在树下的金面具。剩下的人留在原地，开始了休息和等待，他们将袍服罩过头顶以抵挡烈日。
海盗很是不喜欢沙海，随队过来的海盗们一副即将脱水而死的模样躺在土山的阴影里，碎最骂着该死的沙子和发臭的空气。埃德蒙和他的伙伴们也和海盗们躲在同一片阴影中，靴子里渗出的味道煎熬着这里每一个人。
“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回家。”席埃拉这句话大概已经说了不下一百遍了，他在催眠自己，让精神集中在美好的愿景上。
伍德兰就坐在埃德蒙身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擦拭着武器。在周围有着无形的压力时，少年就失去了活力，闷得像一条死鱼。
“我们很快就回家了。”埃德蒙附和着席埃拉，话却是奖给身边的少年听的。
“我想钓鱼。”伍德兰随口回道，“然后把钓上来的鱼烤了，用……用厨房里的那些粉，做成好吃的鱼。”
埃德蒙有些惊讶，除了附和同伴的想法，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伍德兰主动表达愿望了。
“为什么是钓鱼？如果想吃鱼，我们每天都会捞。”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少年放下手里泛着蓝光的雕花金属十字弓，同样浅蓝色的眼睛略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因为钓鱼很开心。”
开心。这个词从伍德兰口中说出更是少之又少。他带着那少年去游泳、爬桅杆、扔飞刀、编缆绳、游聚会，几乎把船上“健康的”娱乐项目都过了一遍，他也没听过“开心”二字。
有些人钓鱼只是为了满足食欲，而另一些则是消遣。
在傍晚停船期间就会有许多钓鱼的人来到主甲板边缘或者驾着小船出海。船上的无毒厨后废料在深夜被抛进海里，这时的光荣号周围就会像一个渔场一样热闹。数小时内蜂拥而至的鱼群就会把残渣一扫而空，意犹未尽的鱼会在船的周围游荡到第二天天明。伽纳森们通常不会围捕这些鱼，一是因为它们吃掉了还给大海的贡品，还未消化，二是因为他们根本吃不掉那么多鱼。
“这有啥好玩的？我宁可多换两杯酒！不然咱俩比比，我喝两杯酒，你钓你的鱼，看我喝完了咱俩谁更开心？”席埃拉调侃道。
“钓鱼！”伍德兰有些不悦地坚持，“我和菲钓鱼，上钩可以等一夜！”
是和菲一起的时候。埃德蒙有时候会发现伍德兰晚上莫名失踪，回来时精神会比先前好很多，原来如此。
“一夜…是‘钓鱼’啊…啧啧啧，没想到小伍德也有这样的爱好啊，那喝酒不能比，还是‘钓鱼’更有趣。”席埃拉露出了羡艳的表情。
“是啊，等待上钩的那一刻，看到努力的成果的那一刻，你懂吗？”伍德兰并不放过对方。
“懂懂，当然懂了，我席埃拉·钢羽也是老战士了，‘钓鱼’这样的事情年轻的时候天天做。”
“是吗？你一般钓上来的是什么鱼呢？”
“那就得看我的发挥如何了，技巧很重要。”
“哦哦？！”伍德兰透露出了兴趣。
“我跟你说，一般我放长线，钓上的都是健康而且漂亮的‘大鱼’……”
席埃拉的理解显然和伍德兰不一样，然而双方居然达成了一种平衡的默契，让对话进行了下去。
周围的狮面人已经掏出干粮，到了吃饭的时间，忍着海盗们和自己的脚臭，他身后的伙伴们也开始了午餐。
维莱娜还和她的类蜥人同伴坐在一起，他们之间这两天看起来没有初见那么亲密，但看起来仍有说不完的话。
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哈金独自坐在一个小石窝里。他不受伊拉和席埃拉的欢迎，也和类蜥人、狮面人说不上话，所以他很识趣地独自远离了所有人。
“我去方便一下。”埃德蒙撒了个小谎，提着自己的水壶走了过去。
哈金远远地就看到了他，挪动身体给他腾了地方。
“我真是失败啊。”哈金迎着埃德蒙叹道。
“你迫不得已，我明白。”几天以来埃德蒙第一次和哈金谈话，他不想被伊拉看到，所以选择了这时。
“这样回去他们会把我送上议会审判庭的。”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静如无澜深井。
“但你不怕审判庭，不是吗，哈金·紫水晶？”埃德蒙早就知道哈金，这个凭借相貌、话术和演技迅速坐到阿西乌斯外勤教头位置的人，而为人却和后者截然不同。
“你说的有道理。”他笑笑，“我能走到这个位置，和蓝珊瑚平起平坐，靠的也不仅仅是教头教的东西。”
“嗯，但你别忘了，如果维莱娜决定抛下你的话你会如何。”
“当然，我尊重她的决定，也感谢她还想着我这件事。”哈金耸耸肩，“既然你我都心知肚明庭审对我毫无影响，是否对上级报告这件事也就举足轻重了。”
“那还谈何失败？”埃德蒙明知故问。
紫罗兰色的眼睛对他挤了挤：“你这么聪明的人，会不知道？”
“呵，看来又是一件你我心知肚明的事。”当然，他知道。
埃德蒙把水壶递向哈金，后者接过来闻过喝了几口。
“你真的不考虑加入我们？我想这种邀请你都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吧。”
“你猜呢。”
哈金摇了摇头，把水壶抛回：“好吧，我真想让你成为我的左右手，你这样的人不成为我们的一员就是浪费了。不过呆在卡拉马里小队里总比挡着我的路要好，所以你最好保持这个立场。”
这男人的野心不小，阿西乌斯的外勤教头不是他的终点，只是一个途经之地而已。
“没问题。”埃德蒙答道，退一步出了阴影：“我只是想来跟你确认你的想法，但我也想表达清楚——你所做的已经触碰了我的底线——不要拿我同伴玩你的游戏，否则我一定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猛火啊，你说这句话的立场又是什么呢？我是阿西乌斯，你是卡拉马里，我们有何相干？”哈金摊手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埃德蒙点头表示赞同，转头回到了自己所属的阴凉地。
不出半天伊拉就回来了，随行的狮面人高举着布包，仿佛节日一样手舞足蹈。
“祖先！英魂！”他们唱着跳着，除了几个佩先语简单词以外的歌词埃德蒙都听不懂。
“祖先”的回归在狮面人里掀起了不小的狂潮，他们打开布包就地膜拜。象征着“不灭”金面具寄托着这些人对于生的淡薄、对死的蔑视还有对永恒的渴望，他们念着自己父母和祖上的名字，一来一往的呢喃仿佛在对话。
望着那些虔诚得喜极而泣的人伊拉有些羡慕地说：“开心对于他们来说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
“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很简单。”埃德蒙回道。
大女孩露出了忧伤的表情：“如果我们能不想那么多事情的话……”
哈金作为“情人”和“师长”的背叛让她低沉，伊拉太失望了。她有一个充满正义感的灵魂，就像光荣号上的长明灯，埃德蒙不希望那道光被这些藏在甲板和暗涛之中的污秽掩盖，所以她自然是离哈金越远越好。
“当然，我们只要做好自己份内事就好，就像伊萨克那样。”
伊拉像是找到答案一般抬起头：“嗯，我明白。”
队伍再次启程，气氛轻松友好了很多，他们不紧不慢地向着“圣地”进发。虔诚的狮面人们一天三次对那面具顶礼膜拜，大大拖慢了他们的脚步。
再次出发后的第四天清晨，他们回到了那个一切争端开始的地方。
数百狮面人早已扎营等在了这里。
风沙将火烧痕迹冲刷殆尽，只有些许灰烬掺杂在燥的沙土里。红色砂岩撑着的圆形洞口仍然立在那座沙山下，沙暴中沙山微微改变了形状，让其下的建筑顶端露出了它的模样。
随着他们的到来，狮面人利索地收起了营帐，列队匍匐在地，顶礼膜拜归来的黄金面具。
一路走进圣堂，里面已经点上了火把，两侧候着穿黄袍戴精雕狮子面具的祭司。最初和海盗们谈判的宽脸狮面人将面具交给了祭司，人们开始唱歌，数百人如同低语的歌声回响在地底的建筑中，嗡嗡作响，听来声音仿佛发自脑内。
“祖先，祖先……”狮面人们低语，“影子是你的身体，面具是你的脸。你与我同在，你永生不灭。”
埃德蒙陡然发现，大量火把将支撑建筑的框架轮廓投射在穹顶和拱梁上，那些奇形怪状结构的剪影不再是张牙舞爪的怪物，变成了一个个立着挥手的人。
神圣的仪式随着他们的缓步前进而进行，举着聚光镜和火把的祭司将面具照亮，将它的反光投到天花板上，变成影子的脸。埃德蒙感到很奇怪，明明面具如此凸凹不平，反光又为何是规则的形状呢？也许只有前文明的人才能解释其中的奥妙。
接下来他们到了埃德蒙不曾来过的尽头大厅，金面具被摆回到了一个黑色石托之上，聚光镜将它的形状投向它背后的墙面。在祭司的主持下，海盗和伽纳森们同狮面人一起跪拜，念唱歌词。
接下来的各种仪式进行了数小时，伽纳森的“罪人”们一一上前对“祖先”致以敬意，并高声朗读请求原谅的词句，不懂佩先语的席埃拉只能笨手笨脚地学个样子，但狮面人们仍然回以“祖先原谅你”。
狮面人们最后唱起了名为《九戒律》的歌，埃德蒙听到了“严戒叛祖，天诛人灭”、“毋与争战，劣世存生”、“生之所欲，当以自足”这样的词句。这样的哲学引导着他们过着简单而虔诚的生活，与世隔绝却快乐幸福。
仪式渐渐走到尽头，积累下来的热量开始令人出汗，圣堂之中安静得沉闷。
“敌袭——！”
隐隐约约的尖叫声伴随着后方一哄而起的嘈杂到来，埃德蒙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在此受袭的那个晚上。
“冷静——秩序——”狮面人迅速组织起来，他身边的同伴们也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
“出去，迎敌！”前面的人叫道。
狮面人的圣地理应没人知道，除了伽纳森和那个情报里提到的醉鬼，没有人找到过这座圣殿。
“你们！难道是你们出卖了我们的圣地？！”周围已经平息怒火的狮面人拔刀相向，“你们都是要下炼狱的怪物，言而无信的畜牲！”
不，没有人出卖他们。埃德蒙他们此时处于震惊之中，说不出话来。但辩解又有何用？此时此刻对方心中也只有这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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