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沉在陆岸分界的远方，留下一片金黄和火红余晖的时候，当班电报员的工作也正式结束了。
“你们，和我的接班人等着吧。”在电报室里工作的青年走了出来，扶着塔内螺旋阶梯的副手拾阶而下。
漫长的等待没有结果，埃德蒙看到伙伴眼里的希冀也随着时间渐渐熄灭了。
沉默与他们相随，晚班电报员姗姗来迟。天空渐渐覆上了一层镶着钻砂的绒布，就连那烧着的一角也被静谧的深蓝所冷却，港口和集市中再没有喧嚣，夜晚降临了。
母舰收到通讯了吗？难道是已经驶离了电报广播的范围？被城邦人称为“短波电台”的机械可以将吱嘎作响的声音传到一两百公里的范围内，母舰没有理由被海盗追出如此之远。那么母舰是主动放弃了他们，还是故意不予回复？
埃德蒙将思考藏在心底，每一个可能性都非常打击士气，他宁愿队友只觉得是城邦的电台能力不足。
前一天为了获取曼苏尔人的帮助，他们与对方达成了交易——城邦人将会替他们发送电报，如果联系上了母舰，还会提供返回母舰所用的船只，作为回报，他们将会在登上光荣号之前将那黄金面具的位置告知对方。对他们来说这个面具没有任何“金子”以外的任何意义，在自己性命的安危的面前，没有义务考虑狮面人的感受。但作为必要的提防，埃德蒙坚持在最后一刻才交出手中的筹码。
谈判走到这一步，埃德蒙总算可以放松精神了，他已经非常确定对方并非对他们持有敌意，如果事情进展顺利，不出一周内他们就能回家。
城邦人招待颇周，先是安排洗澡更衣，而后安排他们住在了在宫殿侧的石砌小楼里。一人一间房，每个房间里都有盥洗器具和羊毛薄毯，身体疲劳的重压之下埃德蒙沾上床边就睡着了。
充分休息后，第二天一早城邦的使者就出现在了小楼，宣称他们即将前往南海大陆最棒的电报所。
最棒电报所？埃德蒙所知的可并非如此，曼苏尔只是占着地利，能够用电报监听所有经过红石海峡船只的通信，但全密地海都能听到的电台属于他们的竞争对手蒂波城。
当他看到那座安置在港口城堡塔楼里的电报机时心里就凉了一半，因为那似乎和他在光荣号上看到的那些电报机没什么区别，甚至更简陋。
电报员接受了他们的委托后就用通用语密码把这封广播电报打了出去，反复的吱嘎声回响在石制房间之中回响了一中午。
队员们满怀希望地坐在电报室门口，每次电报员呼叫都会站起翘首，然而他收到的电报都来自海峡对面的港口或者是从杰鲁海岸那边过来的商船。
借着等待的时间，埃德蒙眺望深蓝泛黑的密地与深紫红色的红石峡海水交汇的地方，思考城邦人对他们的态度背后所隐含的暗流。
种种迹象表明曼苏尔城邦并没有像怀疑中的一样受到迦兹朗的影响，而是另一个他很熟悉的势力：内斯堡城邦。那些被称为“灰眼人”的卫队明显带有南海南大陆人的特征，较深颜色的皮肤和宽鼻子凸嘴唇足以证明。
一个多月前，母舰离开库鲁瓦岛后前往东星海的第一次停靠中，他听到了一些传言：内斯堡城邦的使节跑遍了整个南海大陆寻求盟友，他们不计手段，威逼利诱，甚至用巫术蛊惑人心。
随后的几周里，跨过印南洋传来的消息令人吃惊——内斯堡成功联合了大陆东海岸的十数个城邦，烧死了上千个被冠名为“迦兹朗”的叛徒和邪教份子。西大陆的城邦却一齐驱逐了内斯堡的使节，原本一片祥和南海众城邦关系转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一面是东边的内斯堡联盟，另一面是突然宣布决裂的西部势力。
毫无疑问，凝聚了西部城邦的势力只可能是迦兹朗。根据帕罗·穆邦达的讲述，迦兹朗的使节造访过南海诸城，强大富庶的内斯堡城尚同意迦兹朗摆布，相对弱小的其他城邦更是可能早已屈服。能让一盘散沙状的西部诸城数月间达成共识，埃德蒙想不到别的可能。
他猜测，此次他们靠岸曼苏尔城邦的一个原因就是要试探城邦的阵营。一直没有公开表态的曼苏尔身处南海大陆的红石海峡最北端，距离佩先半岛最近的地方，是很多大陆内商运的终点。商品将在这里由大商团带上商船，向着安卡或佩先半岛流动。若伽纳森没有曼苏尔城作为支点，他们将会失去很多来自密地海北岸欧罗巴城邦的贸易。更何况，若是让敌对势力掌握了险要的海峡，将来行船都可能会有危险。
带他们来发电报的使者回去了，又来了两个“灰眼人”护卫。埃德蒙想要从他们口中套出曼苏尔和内斯堡城邦联合的证据，但那两个如碳一般黑的护卫冷眼看着他，只字不提他的话题。
同伴们坐在台阶或是门外，略有些沉默地谈论着他们眼中看到的城市，那些街道、集市、广场和纪念碑。但话到后来越来越少，所有人最终归于沉默，只听着电报室里吱嘎作响。
时间在等待中过去，快如白驹过隙，慢得度秒如年。
“各位客人，城主有命。”早上那个信使又回来了，宣告今天守望的结束。
还是昨天那个如同宫殿的大堂，长桌。不过这回已不是吃饭的时间，贝莱奈莉独自一人坐在桌子的尽头，身边陪伴着十二个身穿皮甲头戴钢盔的卫士。
“我听说今天的结果了。”又是在他们被带到长桌边的半路，贝莱奈莉就远远地朗声说道：“你们的母舰不在附近，没有商船碰到她。”
“他们抛弃你们了。”她的话并不带恶意，却很尖锐，震惊的表情弥漫在每个人的脸上。
也许正好。由外人告诉队友这个现实是最好的，这正是他们每个人说不出口的猜测。
“但我不会抛弃你们。”她宣布，“我还是会履行交易内容。”
“当然，你是商人，你提供什么呢？”这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埃德蒙警惕地提问。
“我想你们都知道密地海最强力的电台在哪里，那还需要我帮你们补课一下最近几个月南海城邦之间的剧变吗？”她在为抛出筹码铺垫。
如此的暗示再明显不过。埃德蒙从没听说过中立的自由城镇蒂波宣布立场，但对方的意思是蒂波已经投向了他们的对立面。
“我不管你们城邦人之间的纠纷，我们可以把筹码带到蒂波和他们交易。”居恩手一挥，不把对方的暗示当回事。
贝莱奈莉耸肩一笑：“那你总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欢迎伽纳森吧？”
“这……”居恩从来不是消息灵通的人，他也很少思考。
“那可要和你们的冤家迦兹朗讲起。”城主端起桌上一排小酒杯中的一个，一口饮下。
贝莱奈莉简述了对于埃德蒙来说早非新闻的大陆形势，让他高个的同伴露出了无以复加的惊讶和愤怒的神色。
“那我们与迦兹朗为敌，你们也与那群畜生相对，为何我们不能成为朋友，反而驱逐我们？”
诚然，和世界各地的谚语里都有类似“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说法，然而居恩并不知道内斯堡城内发生的事情以及帕罗·穆邦达的策略。伽纳森是穆邦达将仇恨的矛头转向迦兹朗的替罪羊，他们身上还背着反贼的罪名，在对方有影响的地区只能如同过街老鼠一般被驱赶。
“别搞错了，我的‘朋友’。”贝莱奈莉摇摇头，“你们之所以没有被砍掉脑袋是看在贝莱纳的份上。我不想为了几个金币的税收而和我忠实的穆邦达朋友作对，毕竟名义上你们可是害死了他哥哥的帮凶，谁知道你们和迦兹朗暗地里又有什么猫腻呢？”
“我们不会做那么不光荣的事！”居恩抗议，再次落入了对方的陷阱里。
“那你就是想说穆邦达诋毁你们，他们做的才是龌龊的勾当？”贝莱奈莉尖锐地反问。
意识到自己过于激进的居恩噎下嘴边的话。
“……不，没有，我们空口无凭。”
“这就对了。”获得了胜利一般，城主接连端起三杯酒喝下。
“所以说城主想怎么做这笔生意呢？”埃德蒙接过话头。名誉被诋毁，队友的眼中多多少少都有怒火。
“等。”待贝莱奈莉喝完三杯，她才抬头回道：“我只是想和你们互相帮助一下。”
“我会为你们在曼苏尔正名。”她先抛出了自己的筹码。
狡猾的女人。埃德蒙不禁咬了咬牙。她也知道帕罗的策略，所谓正名其实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莫须有的罪行只是浮于口唇前的白雾，只消动嘴一吹便会消失无踪。
若此时和对方谈判的是家族代表一定会断然拒绝，但伙伴们只是普通的成员，家族荣誉至上是他们从小深刻在思想里的理念。埃德蒙不能拒绝这个交换，他有必须保守的秘密……
“作为交换呢？”伊拉代为提出了疑问。
“去蒂波，把他们的无线电台偷回来。”贝莱奈莉脸上都挂着狂气的笑，如同珍珠一般白的牙齿在她那张晒成古铜色的脸上显得格外耀眼。
为了保持在外交角度上的不败之地，贝莱奈莉利用了他们。
“你们是佣兵团，是游民，行动完全是出于你们自己的自由。我不会给你们任何合同或者押金，所以你们没有雇主，即使你们声称受雇于我，也没有人会相信游民空口无凭的指控。”她阐述着自己的理由。
对方开出了几乎是无赖般的条件。把他们数人的性命和所谓的“家族声誉”放在了天平两端，曼苏尔人没有任何投入，自然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对于他们来说这完全是孤注一掷。成功不仅能回到母舰，还为将来家族重返南海大陆沿岸经商打下基础；而失败，他们将会失去一切。
埃德蒙喜欢机遇和挑战，但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场无底牌的豪赌。
“容我们商量一下。”在任何人发表意见之前，他必须先确定同伴们的想法。
“请便。”贝莱奈莉从容地陷进椅子里。
席埃拉摇摇头：“我们没有选择了，接受吧，如果每个城邦都像他们疏于防范，这样的电报机我一天能偷十个！我只想快点回家。”
伊拉抱手沉吟，她知道这是冒险，纠结的表情说明她也在被家族荣誉和对迦兹朗势力的仇恨所左右。
“我……我也想快点回家。”难得一次，伍德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为了家族，我们必须接受。”居恩站在名誉的立场上，这高个汉子对荣誉和名望出奇地看重，他丝毫不会放手：“龌龊的勾当是他们城邦人的事，但咱们的荣誉必须由自己的手来守护。”
已经三人同意，埃德蒙最后望向维莱娜。
“我不想听那女人说的话。”她表明了态度。
“我不能让维莱娜用性命赌博。”伊拉将维莱娜的性命放在了家族之前。无可厚非，她有自己的考虑。
最终的决定权落在他的手上，按照惯例只有超过半数通过他们才能接受对方的提议。
他回望一圈自己的队友。最有经验的席埃拉也很焦虑，正在不耐烦地磨着靴底；这几天伍德兰时常望着海的方向发呆，现在向他投来了征求同意的目光；伊拉和维莱娜坐在一起的时候也是沉默居多，不安时刻缠绕着她们；居恩虽然看不出有任何动摇，但他腰部的伤还需要静养。
这些同伴需要安定，而这决不是留在岸上可以做到的——母舰不知何时才会返回这片海域、城里城外有狮面人的追捕、曼苏尔名义上不接受伽纳森入境。
他有责任和义务把他们带回家。胸中油然升起的使命感令埃德蒙倍感沉重。
“我们应该接受城帮人的提议，我们能做到。”他说。
“很好，那我们的口头协议就成立了。”贝莱奈莉敲着桌子，响声每下都回荡在空旷的厅堂里。他们不应无谓成为城邦间角力的工具，但他们需要帮助，承诺以援手的人是曼苏尔人，“我是一个商人，你们也是，我们可以互相信任。”
贝莱奈莉抬手叫来了一个卫士，低声交待几句之后对他们说道：“曼苏尔会为你们提供伪装、掩护、向导以及你们需要的一切，但到了蒂波城内，你们只能独立行动。所以记住一点——不要被抓。如果这样的不幸发生了，曼苏尔不会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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