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卖？！
我们到这里不到两个小时，狮面人的动作快得可怕，但怎么看穆西司也不像有所预谋。我宁愿相信这是我们自己在城内被人发现并跟踪导致的后果。
家族内的信任是绝对的，我认为也应给予施以援手的朋友同样的信任，不然我们又和海盗与流匪有什么区别？
但信任的前提是不会被朋友背叛，不会被对方送到铡刀下、刀尖前。
“你们是，伽纳森？”其中一面具人问。
“是又怎么样？”所有人踌躇不决时，居恩替我们做了回答。
“你们玷污了祖先的宫殿。”那个人的刀尖顶上居恩的胸口，“你是无耻的强盗。”
“伽纳森不是强盗，我们是海上的探索者。”居恩从紧闭的嘴脸挤出话来，毫不低头。
“名字我们听过，掠夺者。”生硬的欧罗巴通用语里夹杂了不屑的鼻嗤，“替墙里人卖命，不是有尊严的游民。你掠夺我们的圣殿，带走我们的祖先，只能死。”
“我发誓，我们对你们的祖先什么都没做！”我们不会随便打扰死者。在这样的世界里有尊严地活着很难，若是死了都不能拥有安宁和尊严实在过于残忍，所以我完全理解他们为何会如此愤怒。
“你肮脏的手玷污了我的祖先！”对方坚持，我颈上的刀抖了抖，我感到了刺痛，来自被割伤的皮肤。
“听着，我们在那圣殿里什么都没做，看到你们的祖先后就撤出来了，我们没有打搅死者的安宁。”埃德蒙冷静地换用佩先语辩解着。
“死者？”对方铿锵的佩先语中掺着更浓的怒气，“我等的祖先并非只是那些先人身后的躯壳，还有我等的灵魂，古文明时就不曾改变过的伊及象征！”
我听得一头雾水。
不是那些遗体，那又是什么呢？除此之外我们动过的东西也只有……那个面具。
最初被带出来的东西反而被遗忘，我终于想起了那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黄金制品——宽脸，高眉骨，宽鼻梁，上唇薄到几乎看不到，藏在眉骨阴影之下的是细长的眼缝，标准的伊及人面孔。
“我等的祖先生活在沙海和长河边，受征战，受九灾，不曾屈于人，不曾迁离故土。祖先与我等的面孔同在，与故土同在。”我面前那个戴面具的人激昂地说着。
“你们把我等的祖先带离故土，让祂屈于贼人之手？你们罪该万死。”刀一紧，再次在我的颈上留下一道刺痛的痕迹。
“等等……我并不想侮辱你们的祖先，我们可以谈谈这件事。”我拼命想远离，但在对方有力的挟持下挣扎只是如同用脖子摩擦刀刃的徒劳。
那人没有丝毫放松：“你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如果你们知道祂在哪，告诉我，饶你们一条命。”
别无选择，从他人那里拿来的器物有归还的义理，更何况我们的命已经掌握在了它主人的手上了。
“我们知道它……”
咣当！
至少被粗暴撞开过的门再次惨遭厄运，门枢发出了可怕的断裂声，整个门板倒了下来。
“迈狄……”一个面具人挣扎着从门板上爬起，随着他的动作，门外院中的嘈杂炸开，一并涌入这个不太大的厅堂。
“是曼苏尔佣兵队！灰眼人！”面具歪斜的来人声音有些惊恐。
“别慌！你们先走！”一直用刀抵着我的狮面人命令，刀也撤了下去。
撞开门的人提刀别扭地跑出去，在那斜阳残影中的院子里，刀光带着刺眼的血色翻飞。控制着我的队友们的狮面人鱼贯而出，而我则被挟持到了门边。
身后的狮面人举刀威胁想要扑上来的维莱娜退后，逼问穆西司道：“你，背叛我们？！”
“我的同胞，‘不要命，莫负命’是我们共同祖先留下的戒语，我什么都没做，但你们每次都押上性命，我没法背叛祖宗的箴言一路走到黑呀。”穆西司微微睁开的细眼中竟有一丝诡异的光。
背叛？！穆西司和狮面人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
“放弃抵抗吧，我们是城主的人，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外面有人在劝降。
“高女人！”我被强行扳过转向后方，那双黑眼睛像攫取般地瞪着我，“请告诉我，我们的祖先在哪里！”
他用了一个佩先语中罕见的祈使词，我可以看到他的焦急。就像我们对母舰和大海的归属一样，他们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了对他和他的族人的同情。
“务必，告诉我！”刀没有架在颈上，也不顶在胸前，他垂下的手毫无防备，我完全没有必要听他的请求。
“就在城外南边的……”我还是遵从了自己的直觉，然而话并没有说完。
一朵如同海葵鲜艳的血花绽放，鲜红的触手飞溅在我胸口。那狮面人的侧颈被一剑刺透，从正面穿出的短剑打断了我的话，停在我面前不到一拳的距离上。
利落的剑法。那人惊讶的呜咽还没出口前短剑就原路退回，留下一道不大却血流喷涌的伤口。
“告……呃呕！”狮面人的面具绳也被切断，神秘面具之后的脸露了出来。
标准的伊及人面孔——宽脸，高眉骨，宽鼻梁，薄上唇。口中涌出的血让他发不出声音，迅速失去生命光泽的黑眼死死盯着我的方向，但我知道，他看不到，也听不到了。
伊及人颓然倒下。
骚乱没多久后就结束了。
狮面人留下了七具尸体，而城邦人则死了一个。我们被城邦人清点后集中到一起，安置在了穆西司的客厅里。
“城主要见你们。”讲着强烈口音的佩先语，头戴精钢盔的城邦人对我们宣布。
和在门口看到的卫队不同，这些士兵看起来精良有序，每个动作都毫不松懈。他们被称为灰眼人？确实，他们皮肤颜色偏深，眼色却不是南海之蓝。很符合南海人对外族混血的定义。
“所以，这个人是和那些疯子合作的，却救了我们？”居恩抱手看着穆西司，紧锁的眉头很明显说明他心中存疑。
“我什么都没做。”胖脸的汉子耸肩，说着周遭守卫都不懂的欧罗巴通用语，“但我不否认和他们有联系。我只是个商人，你知道，如果狮面人对我有所求，我也不介意宰墙里人一刀。”
穆西司比我们想象得都复杂得多，现在队友里只有埃德不是一脸的震惊，就连维莱娜都是若有所思有些失神的样子。
“别想了，他是一个听风人，不跟着风，怎么听风呢？”埃德发现我望着他，解释了他的想法。
被城主召见这样的事很罕见，除了过度热情的南海南大陆城邦，其他城邦的统治者对我们都是避之而不及的。毕竟对于密地海周围的城邦文化来说，一等人是钱权贵族，二等人是城邦居民，三等人才是游民和流浪汉。
我还是第一次进入到城主生活的区域，一切对我都非常陌生。听埃德说过内斯堡内城墙里面的花园宅邸，他的描述天花乱坠，我完全无法想象，而这次却得到了一睹真实的机会。
曼苏尔城和大部分城邦一样是家族世袭制的统治，城主们都世代居住在一座千百年间不断修饰改建的宅邸里，年岁的积累使得这些宅邸极致奢华，集各个年代的瑰宝于一身。
城主先人对于力量和财富的追求超乎我的想象——走过近半米厚的木质城门，我们面对的石制建筑物令人震惊——毫无赘饰的方顶殿堂比光荣号的主甲板还宽，十数米高的石顶用桶型柱在两侧撑起，在其中央留下一片同样宽阔的区域；电灯的光照亮了它身下的每一个角落，厅堂的最深处，一张长桌的尽头坐着数个身着华服的人，簇拥在长桌旁的女人们也锦衣裹身，为颜色单调的殿堂添加了不少颜色。
“你们知道，我不欢迎伽纳森！”被灰眼人带上前去的时候，远远坐在主座上的人洪亮地说道，圆润富有中气的声音即使隔着数十步的距离也如在耳边。
所有人都转眼望了过来，但那些兴致缺缺面孔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只有声音的来源，目光如炬望着我们的主人让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穿着金线饰边蓝底马甲，精心包好的缠头如一朵金边白莲，脸上小麦色的皮肤光滑得几乎反光，有着柔和五官和线条的面孔上却露出一副英气十足的表情。
这个人我认得。
“哦？这不是……伊斯提兄吗？”贝莱纳笑得更浓了，“其他人我都认得！嗯，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小家伙。”
“你好吗，小蜥蜴？”她换用通用语戏谑地向维莱娜打招呼，后者抿住了嘴没有回应。
“所以说可以让我理解一下情况吗？”她洪亮的声音随着我们的接近而变得咄咄逼人，生硬的通用语带着口音：“假扮商队在我的城外游荡，装作奴隶商人混进我的城，和面具疯子搞在一起。给我一个不剁掉你们双手双脚还有脑袋的理由，随意发言吧。”
“我操这女人是疯了吧……”席埃拉张大了嘴。我瞪了他一眼，言多必失，他要再说两句话我们就要失去陈述理由的机会了。虽然我还没想到如何反驳对方，但我知道如果她想要我们死，此时等待着我们的不应该是一张餐桌，而是刑台才对。
被列队排在长桌另一端，我们的肩上又分别架上了一把短剑。我看向其他队友，伍德兰还是一副木木的样子，望向地板的眼睛寻找着不存在的安定；居恩仍然昂着头，眉头紧锁；埃德面无表情，但浑身上下却没有什么紧张的表现；维莱娜似乎受到了刚刚对方调侃的影响，敌视地瞪向对面；一直拖在队尾的席埃拉站在我的右边，嘴里碎碎地不知道叨咕什么。
“我要求发言！”站定之后居恩首先昂首挺胸前进了小半步。
“嗯，勇士，我还记得你的威猛，你可以说话。”贝莱纳点了点头。
“完了完了……我今天要交代在这了……”席埃拉念叨着，手紧张地搅在一起。
“闭嘴。”无论居恩想说什么，我此时也只能寄希望于他。
居恩沉默了几秒，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似乎在做什么挣扎。
“请处死我！”他最终瞪向对面，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吼道。
太耿直了！居恩的发言吓得我倒抽一口气，他根本不知道对面话中之话吗？！这个时候我们手中唯一握有的砝码是沙漠中的那次偶遇。
“他们都是我的人，我对他们的行为负责！”他伸手挡住了我们，“如果公主打算这么做，请放过他们。”
“哈！”贝莱纳拍了一下桌子，大笑几声：“这就是你想说的？”
“没错……”
贝莱纳站了起来：“勇士，我敬你是条汉子。但是你搞错了一点：我不是公主，而是城主，贝莱奈莉城主。”
居恩的表情有点僵。
“我，我还没说完。”他脸色铁青地指出。
“我欣赏你们分摊责任的方式……好，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大个子的喉结上下一滑：“我们的人在沙漠里救了你和你的护卫。”
“哦？你们在沙漠里救了谁？我从来没离开过这里哦？”贝莱纳——贝莱奈莉露出了兴致盎然的表情，明知故问，她是在设圈套，如果在这里纠正对方的话很可能会被斥为质疑权威。
“他说的是，我们在沙漠里从那些面具人手里救了阁下的子民，城主。”埃德也上前小半步，制止居恩继续发声，“是图塔孟的金商，叫贝莱纳。想必我们在城内遇袭是被追仇了。”
“图塔孟的金商贝莱纳，这个名字我熟悉。”她点了点头，向着身边的一位仆人示意：“替我向贝莱纳问好，向他‘证实’一下。”
仆人行礼后便从厅侧退下了。
“贝莱纳的商队是我城和图塔孟之间重要的交易桥梁，各位是帮了我的大忙。”她装模作样的说道，“如果有任何这里之外的人问起，请务必按照我说的回答。”
“当然，望城主阁下不计前嫌。”埃德行了一个和那仆人同样的礼。
看起来虽然身边的人都知道她就是那个假扮男人出商的“贝莱纳”，但她仍不希望任何外人可以把“贝莱纳”和身为城主的自己联系到一起。
“哪里，但各位可以解释为何假扮商人潜入我城吗？”贝莱奈莉挥手让仆人退下，只剩下几个与她同座却戴着面纱的女孩在场。
埃德把我们要寻找母舰的来龙去脉讲给了对方，省略了很多细节，巧妙地把狮面人的圣殿的位置相关信息跳过。
穿着男装的女城主两眼放光：“我可以帮你们。”
当然，代价是什么？埃德所保留的信息就是我们的筹码。
“你们知道我想要什么，不是吗？”她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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