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烈日晒过发红的皮肤直接贴上凉凉的石壁，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神经质一般地从墙边弹开，在队友间蹭了两步，而后坐在地上。虽然地也很凉，但屁股没有背那么敏感，勉强坐得下去。
我们现身处城墙中的守卫监牢，关押审问小偷、走私贩、通缉者和奸细的地方。作为“奴隶”，我和队友们被关在一个靠墙的两米见方的小笼子里，这里相当吵闹，各种南海方言和奇怪口音的佩先语的咒骂充斥了整个大厅。
刺人的目光从阴暗的角落里射出，我知道那些卫兵在端量着我们这些新来的“商品”。这真是糟糕的体验，被人如此肆无忌惮地盯着看，还以挑衅却只会引来更加露骨的觊觎。
不过裸露的身体被那些卫兵用猥亵的目光注视并不是最让我难受的事——
伍德兰坐在牢门外的桌前，双腿紧并正座着，拘谨得全然不像一个奴隶主少爷。
他在等待守卫队长前来问话。我们虽有考虑过盘问，但有限时间内给伍德兰能灌输的信息并不多，只希望对方不会提到任何没有准备的内容。
倘若回答失误穿帮，无论城邦人治不治我们的罪，想要利用曼苏尔回到母舰的打算就完全泡汤了。我不喜欢把赌注押在不稳定的人身上，但看起来我们别无选择——看起来长得像这边常见面孔的只有埃德和伍德兰，埃德长着一副介于欧罗巴人和雅西人（安卡就在雅西地区）之间的样子，而伍德兰则更像雅西和伊及人的混血，天然宝蓝色的眼睛佐证了他的“南海血统”。通常雅西地区禁止本地人做奴隶生意，在那边只有外来的人贩能获得进城许可，所以相对于埃德来说，伍德兰的长相更有说服力。
随着一串有力的牛皮凉鞋的步伐，看起来就像守卫队长的男人走进厅内。
他端着两杯散发着啤酒气味的饮料，一杯放在自己面前，另一杯则推给桌另一端的伍德兰。
“乌迪力少爷。”他先是很礼貌地称呼了伍德兰，“其实让你在这里等候，也是为了躲避外接的热度。”
听到对方的态度，那少年似乎不那么紧张了，坐姿自然了很多，举杯抿了一口杯中的液体。
“并不想为难少爷，但不瞒你，因为我们在城内也发现了面具强盗的行踪，所以才特意向你打听相关的事。”
狮面人也出现在城邦里？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对狮面人的了解也不甚深，这些祖先世代葬在地宫里的面具怪人们过去完全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以至于本地人都没有见过。
“我父亲和同伴都被他们抓走了。”
伍德兰演技平淡，我的心又悬了起来。太容易被看穿了……
“是的，我们知道，但不知道他们的行踪我也没有办法派兵。”
“他们被抓走了，我要进城。”伍德兰大口喝掉了杯子里剩下的东西，重重的酸啤酒味飘了过来。
毫无逻辑的对话让我如坐针毡。
每天都有走私贩想借着各种理由和手段混进城邦，高利润的奴隶生意肯定逃不了城邦收税的一把大手。
“这可不行。”那队长和善的表情有点僵了，“为了你和你的货物的安全，少爷最好是在曼苏尔城内有熟人接应。”
毫无疑问，凑给伍德兰的钱太少，卫兵翻过钱袋，一定是将我们当做借故逃税的了。
对于小额交易的游商，大多城邦的做法是在入城时申报商品总量，缴纳豁免税，出城再根据销量结算剩余税款。这样既能保证一定收入，又能避免商人抱怨过重的克税。但是这样只要能想办法搞到出城证，逃税轻而易举。
若是找不到城内担保人，他也只能等着被打上逃税者的烙印，坐牢，被扔出城外，而我们则会被拍卖成为真的奴隶。虽说我们考虑过类似的情况，随便起了几个名字让伍德兰随口提起，但此时卫队是不会放手的，他们一定会找到人头上，把豁免税拿到手。
伍德兰看起来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并没有按照排演抛出那些假名。
“我的父亲和商队其他人都在恶棍的手里！”他的语气急促了许多，“我要你们去救他们！”
“好的好的，没问题。”队长漫不经心地答道，随后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在此之前我们得把你和你的货物托付到可靠的人手里。”
伍德兰紧闭着嘴别过脸，仿佛在忍耐着怒火或其他的什么感情。
“卫兵队长老爷，我的主人少爷有些急了，您别介意。”我身边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是埃德，他流利而地道的佩先语吸引了不少目光。
“主人老爷有不少熟人在曼苏尔城，听说书店的穆西司是他最好的朋友，穆西司就住在城东上下城区交界的地方住着，肯定会替少爷打点好进城的事的。队长老爷。”
那个书店老板叫穆西司？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望向埃德，只见他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我几乎都被他骗了，相信他只是个忠心的奴隶。
卫兵队长得到了他想要的，吩咐一个卫兵出去找人了。
“少爷。你的货是长了脑子的，这一个可不能贱卖了。”他回头说道。
伍德兰望向我们这边，答道：“呵，当然，他是最棒的。”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大厅里人来人往，卫兵们给伍德兰端上又一大杯酸啤酒（和酒馆里用柠檬汁兑的不一样，这个闻起来像掺了醋），还给他了一个看起来就很硬的圆面包。伍德兰喝掉了酒，尝试掰开那面包失败后就放弃了。
也不知是多久之后，守卫队长和人说笑着回到了大厅，和他谈笑风生的人正是那天我见到的书店老板。
“啊，这不是小乌迪力吗？快到穆西叔叔的怀里来！”那胖胖的大叔见到伍德兰时居然睁大了眼睛，张开手呼唤着伍德兰。
黑发少年站起楞在原地，完全没有配合对方的意思。
“一定是被吓坏了！”老板大叔大步走上来，像熊扑猎一般擒住伍德兰抱在怀里，“没想到这次居然会遭此厄运，好在你逃出来了！”
“少爷你已经在可靠人的手里了，我们这就派精锐队伍搜索解救你们的同伴。”卫兵队长保证道，脸上的堆笑看得我一阵反胃。
“但是要小心哦，昨天那些戴面具的蛮子在我们城里闹了不小的事情。”
至于他们会不会真的去派人搜索我就不关心了，但目的已经达成——我们由书店老板领着进城了。
被牵着赶着来到了那个书店，我还记得那个小广场侧街上的小门，不过这回我们多走了几步，从更隐秘的小巷的侧门里走了进去。
总算摆脱了那些刺眼的目光，我松了一口气，连忙从居恩背着的行李包中取出一件衬衣套在身上。维莱娜担心地看着我，用她长着利爪的手轻轻握住了我的。
“如果有人再敢那样看着你，我就替你把他们的眼睛挖出来。”她也感受到了那些目光。因为她是变种人，穿着袍子符合城邦人的“商品标准”，而我必须和其他男人一样，脱得只剩底裤。
“别担心，我还好。”我握住了她的手。我们能够顺利进城，没有曝尸荒野成为游魂，存留一丝找回母舰的希望，这点屈辱算不了什么。
书店的后院里挤满了整齐成堆的箱子，油布仔细掖在每个箱角上，在渐渐笼罩院庭里仿佛黑色的巨石。
“你们会找上门来一定是和那些名为狮面人的人有关。”关上院门，书店老板从我们之间穿过，一双隐藏在月牙般缝隙后的狡黠眼睛扫视着我们，“昨天城里可是闹翻了天，他们犹如鬼魂一般从各种地方钻出，遍地开花，有十几个人遭了秧。”
“遭殃？”我问。
“被杀，或是失踪了。”棕色面膛的胖汉子微微摇头，“说说你们的事吧，说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母舰被狮面人的追击打走了。”埃德率先开口。
我们把先前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讲给老板听，他虽然没有露出震惊的表情，但那弯月般的眼睛却张开了些许：“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所以他们其实在城里是为了杀人灭口，把消息源头掐断了。”
天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完全是亡羊补牢般的举动，也许最初让那醉汉活下来就是一个错误。不过消息来源被掐断了，谣言无从对证，可信度也降低了许多。
“所以城内也不安全了？”埃德机警地问。
“是的，但你们在沙漠海边等待大船归位也太冒险了，所以来曼苏尔仍然是很好的选择。顺便一提，你们的伪装很好，几乎没有破绽。”
“谢谢。”埃德礼貌地弯腰行礼，仿佛受到了很高的褒奖。
“埃德蒙，你不介绍一下这个人吗？”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居恩仍然板着脸站在一摞箱子的阴影里。
“我还是自我介绍吧。”被称作穆西司的书店老板抢先一步，面对他摊开双手：“我叫穆西司·扎克李，是你们的书商，顺便也经营一点小道消息。”
“你不是我们一员？”居恩向前半步出了阴影，压低声音逼问。
“不是不是，我可没在那铁盒子里度过自己的大半生。”老板眼睛笑成了一条线：“但如你所见，我是你们的朋友，刚刚把你们从失败的窘境里救出来，所以你完全可以把半条命托付给我——当然，是半条，因为我们伊及人的谚语说得好，‘自己不要命，莫要负人命’。”
“哼。那你也不是伽纳森。”高大的汉子咬咬牙，退回阴影里，“我不信任非伽纳森的人，但谢谢你的帮忙。”
“不用谢。”胖男人微微一笑，作揖退后，“但也只有我能帮你们，不是吗？你们原本的计划是找船商用伽纳森的名字来做交易？现在不可能了，狮面人事件里你们的名字也经常被提起，现在已经几乎和‘面具疯子’是等同的词语了，说出来只会被当做乱党卖给卫兵。”
突然失去了一条退路，我望向其他人，他们都看起来有些迷茫。
“那我们就加价。”我提出解决方案。
“加到能让人冒着生命危险的地步？”穆西司撅了噘嘴：“你们有那么多钱吗……哦，我可以赊账哦？但我也一次性拿不出那么金子来。”
“金子倒不是没有……”大嘴席埃拉在一旁嘟囔着，穆西司的表情微微一变。
“那就好说了，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他哈哈大笑了两声，推开庭院另一侧的房门，“你们快进来把，说钱的事最怕隔墙有耳。”
之前说那么多话都没有避嫌，反倒是谈到钱才想到隐蔽？穆西司身上那种神秘书客的气息仿佛被铜臭污染了。
“于是，你们把从古墓里找到的宝藏留在哪里了？”待我们进屋，他关门后便单刀直入地问道。
因为太显眼也太贵重，我们决定把它留在城外，以防发生任何不测之祸，维莱娜把它包好埋在了一棵枯黄的热带灌木下。
“就在城外。”我抢在别人开口之前回答了穆西司。
居恩不无道理，他是帮手，看他和斯蒂耶特的交情应该也是多年生意上的伙伴，但终归他不是伽纳森，我也做不到完全信任他。
“很稳重的做法。”他愣了一下后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烧点水，泡茶，你们喝茶吗？我每次都会让阿杜给蜜霞小姐带一块茶饼。”
“嗯，没错，没问题。”埃德点了点头。
蜜霞小姐是斯蒂耶特……可是阿杜？埃德的化名简直让我想笑，他看起来可完全不像什么真神的虔诚信徒。
“很累了吧？也许你们不适应喝热茶，但你们会喜欢这个的。”随着他把搓碎的茶方丢入水中，一种柠檬籽、薄荷叶和清芹的混合香味就飘满了这个低矮的半下沉式的房间。茶香驱散了些许先前暴晒带来的头痛，焦躁的心也微微沉静下来。
口渴的我们几乎等不及那热茶变凉，和穆西司讨了一点水兑进去就喝下了肚。苦中暗藏清凉浓香的茶水逼出了一身汗，却意外地解渴，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很快就把大壶喝了个底朝天。
疲惫随即悄然而至，伍德兰率先开了个头，我和其他人就像被传染了一样此起彼伏地打起了哈欠。
“你们累了，趁此机会好好好休息吧。”穆西司的声音仿佛是在甬道里回荡一般，在脑子里隆隆作响。我的眼皮很快就开始打架，脖子也挺不直了。
轻微的鼾声这时候也听起来格外刺耳，但令我在意的是房顶以及墙外传来的细微摩擦和碰触，仿佛有许多人在抚摸墙面一般。
穆西司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照看着打起瞌睡的队员们，把没喝完的茶水收走。
我的意识几乎在他忙碌的期间飘走，是门外那些杂乱的细碎之声让我勉强保持清醒。随后振聋发聩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沉重的脑袋勉强抬起望向那紧闭的门。
想要敲响这道门就意味着对方直接穿过了院门来到了内庭，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我的直觉这样告诉自己。我想警告穆西司不要开门，但他完全没注意到的样子，打开了屋门。
门被粗暴地撞开，穆西司也是，他被吓了一跳一般后退半步，跌坐在了地上。几个穿着黄色袍子戴着面具的人鱼贯而入。
狮面人！！我撑着椅子扶手想要站起，但这软绵绵的的动作实在太慢了。其中一个狮面人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匕首抵住了咽喉。
“别…别伤害他们！他们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但他们知道‘它’在哪里！”穆西司那一向沉稳的声音也打了颤。
“还我祖先！”我面前的那人凑了上来，恶狠狠地逼问道：“祖先，在哪里？！”
我从面具孔洞之中看到了他的眼睛，黑瞳孔，深如古井，但其中闪烁的光来自于无法自制的怒火。
“俺…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答道。
“哼！”匕首的刃微微没入皮肤，冰凉的武器在我颈间留下一道凉凉的印记。
“别伤害她！！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维莱娜尖叫。
“她真的没有！”穆西司的眼睛居然瞪得溜圆。
其他队员都因为这场骚乱而惊醒，但在兵刃相向的情况下，没人犯傻。我们还活着就说明还有价值，最好保持这种状态。
“我说过，这个人不能信任。”居恩瞥了我一眼，咬牙切齿地定论：“他出卖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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