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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沉舟一序,有凤初鸣

8.沉舟一序,有凤初鸣

皇甫旻认识姜子玄已经整整十四年了,那年他两岁她五岁,之后的每一天他们都见过面,见证着彼此的成长,从她五岁,到她二十岁。

但她又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姜子玄,就好像是今天中午被他揭破了暗杀白拾舟的计划一样,不过短短的一天,她重新认识了他两次。

完全没有停顿,完全没有思考,字如铁画银钩,势如江河奔流,刚刚还在发呆,下定决心之后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应该说,其实一直都是这么一个人吧。皇甫旻笑了笑,又转向了面前刚写了不到三十字的白纸。

白拾舟放下手上的酒爵,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向了一边的姜冽,“令君,你与诸公皆有往来,你看今天,是谁家的儿郎能拔得头筹啊?”

“司空说笑了,司空门生在此,当今世上,无人能与司空相比,想来司空的门生必也是蛰伏三年只等今朝一鸣啊。”姜冽轻咳了一声。

“那可未必,”白拾舟晃着爵内的酒液,语气玩味,“令君你看看你家的二郎。”

“犬子又……”姜冽转过眼,当场愣住,在他印象里一直都只是感风吟月抚琴作画的姜子玄,正在案前奋笔疾书,身边竟然已经摆了一张写满乌黑静待墨干的宣纸,再看亭前的上官琰,第一页尚存两成空白。

白拾舟打量着姜冽的神情,语气反而轻松了许多,“看来令君对你家二郎也非是十分了解啊。”

“司空明察,这小兔崽子平时除了画画就是去那薄情馆找花魁弹琴,我还真不知道他还会写文章。”姜冽只觉得背心瞬间冒出一蓬冷汗,“想来是为了哗众取宠,不过信手胡写罢了,司空可莫要上了这小子的当。”

“是否是胡写,到时一阅便知,令君莫急啊。”白拾舟浅浅一笑,抿了口酒,“不过若真是令郎拔得头筹,令君以为,何官何职合适啊?”

“司空莫说玩笑,未冠稚子如何入朝为官?莫说他今日夺不得头筹,便是他得了那也难以服众,还望司空慎重。”

“奇才自当奇遇之,若令郎真是一鸣惊人,便是入朝又如何?世间庸才如众,何人敢鸣不平?”白拾舟轻哼一声,喝干了爵中残酒,“令君闪烁其词,想来是错看我白修远了。”

姜冽尴尬一笑,却也未敢接下话茬,白拾舟也不追问,给自己斟满,再看向了亭下众人。

用时一炷半,第二炷香被换掉的时候,姜子玄放下了手中的墨笔,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刚刚的一炷半里,他想了很多,直到停笔之前他仍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一篇六百字完整写完,这是一篇求仕的文章,他到底要不要进入朝堂?

但是一切都已经过去,现在,他已经放下了笔,他在学宫的夫子教过,落子无悔,行棋如是,行文如是,行事亦如是。

“小子姜家子玄,序文已成,请司空与诸公评鉴!”

声音不大,略有中气不足,但也足够传遍整个庭园,所有还在书写的公子贵女都停下了手上的墨笔,抬头看向了那个捧着纸卷缓缓站起,秀气宛如女子的少年。

“哦?姜家二郎真是不同凡响,第三炷香不过才刚点上,你就已经写好了?”白拾舟示意一边的侍者废除第三炷换一炷新香,看向了双手平端纸卷的姜子玄,“我且问你,自认为写得如何?”

“不过仓促挥就,但求司空不要耻笑。”姜子玄依旧维持着低头双手奉上的姿势。

“沉舟诗会,乃是司空做东,群贤云集的处所,你若果真是仓促乱写,便请自行毁去文稿,免得耽误诸位大人的时间。”上官琰看着鹤立鸡群的姜子玄,语气三分冷漠三分促狭三分嫉恨一分尖刻。

“琰儿莫要胡吣,既已成文,便莫说毁去之语。”白拾舟走到姜子玄面前,拿起了他双手端起的纸卷,“姜二郎,若我此时便要将你之序文读于诸君,你可愿意?”

“序文已交司空,自然凭司空处置。”姜子玄退后一步,行拱手礼。

“那我就和姜二郎一同献丑了,我以前还学过歌吟之法,奈何实在是天赋有限,如今又已是刑余之身,嗓音丕变,诸君莫要取笑。”白拾舟笑着展开了掌中纸卷。

“岁属丁酉,时维孟春,冬梅犹湛,春冰已开。元灯艳而香车动,朔风净而幽潭明。紫微自处,王气所钟。拥渭水而卓骊丘,据太白而望函谷。天灵明慧,华彩遮斗牛之照。武脉成文,姬侯拜太公之迢。九州云会,人杰地灵。得胜筵于元日,话古今与高朋。蒙司空之厚望,呈粗笔于庭间。童子齿浅,躬待斧平。

“上元佳日,会于沉舟。曲水流爵,笙歌欢场。着鸿鹄之羽褐,饮帝子之铭觞。悦今贤之文采,赋古人之吉光。列星宿之馆檐,抚神工之苑坊。亭台错落,斗角勾回,廊庭婉转,玉液微澜。兔起鹘落,极楼台之萦纡。翼轸列张,穷池亭之棋势。苑廊折诡,横如千里阵云。体势牵机,努如百钧弩发。

“披寒衣,仰辰宿,遥襟畅意,对月成双。逸兴壮而思虑起,俯小亭而望宇内。庭前绿柳,可闻咏絮之名;春生新蕊,早忘穷途回车。仰皓月于庭中,俯蜉蝣之生灭。天远海阔,始觉人生有尽;冬去春来,且说消长无穷。极云目于四海,驰八骏于大荒。不周遥而扶桑远,北冥极而青丘绝。山河日下,谁问人心雪炭;江海涛穷,不语百代悲欢。青云有路,逞笔墨而自愧;终南无途,凭箪斗以终年。

“世路艰险,运势冥杳。曼倩安老,冠军成殇。壮志待酬,往仲升之投笔;倨才长啸,叹灵均之濯缨。椿年犹奋,效渭水之钓叟;稚龄非轻,慕甘氏之才童。玄,初成未冠,文墨待通,攻经史于阁内,弄书画于粉丛。比于诸公,不过孩童。昭王市骨,礼郭槐而致士;信陵窃符,招朱亥以成功。今兹愿景,龙门在昔。弹铗非礼,幸孟尝以昭遇;毛锥虽锋,非平原而无名。嬴韩不见,抱五蠹而终老;鞅梁既逢,上君书有何惜?

“佳苑长此,胜筵如今,滕王已老,兰亭成墟。逞微墨于毫间,抛砖石求和璧。鄙才无成,恭力赋韵,请诸公之辞笔,成王谢之华章。”

一共六百九十四字,白拾舟用他那介乎男女之间虽不难听但怪异非常的嗓音朗声诵出,第一段是还有嬉笑之声,行至第二段便已满庭俱寂,庭间只存白拾舟的诵读声。六百九十四字,写来困顿,读来却不过半刻,白拾舟卷好纸卷,低下头看着身前躬身拱手的姜子玄,许久,才长吁一声。

刺啦,原本万籁俱寂,忽然一声纸碎声掠过夜空,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上官琰冷着一张脸,撕毁了自己原本已经写了五百多字的序文,将宣纸揉作一团,浸在了自己酒杯之中。

但也就这一声了,庭间依旧是落针可辨。白拾舟背负双手,举目看着头顶夜空,空中玉轮略缺,但也流光皎洁,群星避散,一列乌鹊飞过,留下断啼阵阵。

“天远海阔,始觉人生有尽。冬去春来,且说消长无穷。”白拾舟缓缓转过身,看向了一脸严肃的姜冽,“姜令君,贵府生得宝树啊。”

“不过无知小儿游戏之作,司空不必当真……”

“昭王市骨,礼郭槐以致士;信陵窃符,招朱亥而成功。”白拾舟没理战战兢兢的姜冽,又转回了依旧低头拱手的姜子玄,“椿年犹奋,效渭水之钓叟;稚龄非轻,慕甘氏之才童。琰儿?”

上官琰一惊,不知为何白拾舟忽然叫到她,但还是站了起来,“在。”

“你可知这四句,所用何典啊?”

上官琰咬咬牙,瞪了一眼姜子玄,“昔年燕昭王曾听郭槐谏言于黄金台上千金致贤,而信陵君窃符救赵之时也听从了侯嬴的建议启用了杀豚屠狗的朱亥。后两句用的则是太公八十而出岐山,甘罗十二而拜秦相。”

“姜二郎,她说的可对?”

“上官小娘子所言……”姜子玄也一咬牙,“无误。”

“嬴韩不见,抱五蠹而终老;鞅梁既逢,上君书有何惜。”白拾舟又慢吞吞背出两句,“二郎你可愿意?”

“君书既上,司空何必问。”

“那好,灯会后日,宝树当归。”白拾舟轻轻点头,举起了手上的纸卷,“诸君,可还有能越此序者?”

所有人都黯然摇头,就连上官琰也咬着牙一声未吭——她刚才已经撕了自己的序文,便是点头也已无用。

“既然没有,那二郎的序文,便是今日之沉舟园序了。”

“谢司空抬爱。”姜子玄躬身长礼。

“莫说抬爱二字,奇才自有奇礼遇之,今日之冠,你份所应得。”白拾舟拍了拍姜子玄的肩膀,“以后多和琰儿交游来往吧,她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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