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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沉舟再晤,云波初涌

1.沉舟再晤,云波初涌

这是姜子玄第二次来沉舟园。

上一次还是其乐融融,和爹和大哥一起,当时他犹豫不决是否要作那一篇序文,皇甫旻帮他下定了决心,然后一篇《沉舟园序》惊艳镐京,他与上官琰也是因此结缘。

不过短短两天,一切都不一样了,一切都变了。姜子玄撩开窗帘,看着渐渐靠近的沉舟园门,不禁悲从中来。

马车被守卫拦了下来,姜子玄在凰儿的搀扶下跳落马车,刚想叫凰儿递上拜帖,抬头却见门口正站着一身白衣的少女,盯着他的双眼中带着淡淡的担忧。

“主簿何故在此?”

姜子玄上前一步,忍着胸口剧痛上前与上官琰见礼。

“老师说你也该到了,便让我出门迎接。”上官琰上下打量一下姜子玄,除了一头雪白之外没什么不同,虽然一夜白头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我来引路吧?”

“凰儿你先回去吧,大哥那边要招待上门吊唁的宾客正缺人手,”姜子玄对身后的侍女摆摆手,“ 不用担心,我肯定不会有事。”

“那公子你自己小心,凰儿告退。”

“去吧。”姜子玄目送自己的侍女上车,转过头,迎向了上官琰的目光,“主簿,我们走吧。”

上官琰叹了口气,走在前面引路。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昨晚吧,反正我决定起来活动活动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姜子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神情之洒脱竟完全不像是刚刚经历大丧之人,甚至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洒脱坚强,上官琰回头看他,被他的笑容刺得又是一痛。

“我觉得还挺好看的,至少比原来的杂毛好看多了,主簿以为呢?”

“……嗯,”上官琰轻轻答道,“很适合你。”

折柳斋,立在沉舟园最深处,虽然不是司空府里的正堂,但却是专作白拾舟的书房之用,在书房接待外客倒也没什么问题,何况姜子玄对他而言又是小辈,也没什么礼数上的问题。

白拾舟坐在书房内,面前的奏本堆成小山,从门外看去只能看见他的帽子和耳朵。姜子玄在外等候,上官琰踏入门中,轻巧行礼。

“老师,姜二郎到了。”

“二郎来了,”白拾舟闻言抬起头,见到了门口一身白丧服一头白发的姜子玄,眼神一愣,但却没说多余的话,只是常规的招呼,“随便坐吧,我这书斋也没什么讲究,就是个文友相会探讨书画的所在,不比朝堂拘束,二郎可随意。”

“是,那便叨扰了。”姜子玄附身行礼,在白拾舟右手边落座。

“令君之事,白某深表遗憾,不知令君后事可有什么白某能做主帮忙之处,二郎但说无妨,白某责无旁贷。”

“司空能派主簿于门前等候玄登门,玄之来意,司空想必已经知晓。”姜子玄叹了口气,“家父枉死,为人子者,所求无非公道二字,纵观朝野上下,也就只有司空能给玄,给整个齐地姜氏一个公道了。”

“令君国之重臣,三朝元老,在灯会替白某点头灯而遇刺,也就是替白某应了一劫,此事白某自然责无旁贷,二郎尽管放心,你们齐地姜氏要的公道,白某一定双手奉上。”白拾舟点点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甚至说若是没有姜氏族人来提这个要求才奇怪,苏子墨难堪大用人尽皆知,自己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况且姜氏举族之力,阉党也要礼让三分,此事对下面的人也好交代,“但是苏卫尉将调查之责委派给了皇甫将军之女皇甫旻,持着我之手令与天子圣旨,想来也不会有不开眼的阻挠此事,二郎何必过府相求?”

“这便是玄今日来的第二件事,此事目前只有数人知晓,”姜子玄略带深意地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上官琰,“主簿可否让我与司空单独一叙?”

“那琰儿你便先出去吧,门不用关。”白拾舟摆摆手,上官琰唉声叹气地走出了书斋,临行之前还避着白拾舟瞪了一眼姜子玄。

“不知二郎要与我单独一叙,是何要事?”

姜子玄深深吸气,又长长呼出,“司空,不知现在调查进展如何?”

“据皇甫旻的回报,干脆就是毫无头绪,只知是有人在祭坛下埋了黑火药,看样子原本是要加害于我,只是不巧让令君替我应劫。”

姜子玄叹了口气,“那若我用司空得不到的消息,能否在司空翼下换一个实权官职?”

白拾舟一愣,显是没想到姜子玄竟然说的这般直白,但旋即微微一笑,“奇才自当以奇礼遇之,二郎文才斐然,原本得一个实权职位并不难,只不过难点是……”

“依循礼制,我兄弟二人势必要扶灵回乐安守孝三年,且不论杀父之仇,姜氏乃是有数的高门,若是三年朝内无人,只怕这平衡倾覆也不过瞬息之间。司空乃此道高手,自然不必玄多加置喙。”

“二郎你是要我给你求一道夺情诏?”白拾舟饶有趣味地盯着姜子玄平淡如水的神情和白发,“并非不可以,但你要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这夺情诏非是天子之意,日后若为有心人所趁,你可有把握自保?”

“若是家兄或是司空,夺情自然引起非议,玄不过一介白身,与党争丝毫无涉,况且明眼人皆知此为平衡之道,若有人质疑,自然是群起而攻之。”姜子玄迎向了白拾舟的双眼,“齐地姜氏在朝堂不可无人,家兄乃是长子,况且性情纯良,夺情应诏之后难免为人所乘。司空难道不觉得,玄正是最合适的人选么?”

“我也可以代天子令,征二郎之姑姜澄入朝。”白拾舟面带微笑,“令姑素有贤名,为姜氏代阀主期间将姜氏族地治理得井井有条,征她入朝,也可不堕令君之名。”

“椿庭持中三十载,姑母为人亦是谨小慎微,司空怕是得不到什么益处。”姜子玄淡淡地答。

“二郎方才也说了,维持平衡亦是益处,如何言说于我无益?”白拾舟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十指交叉,虽然这个动作有些失礼,但他乃是长者,这点小礼节自然无所谓,“二位内官与保皇派的争执日益剧烈,不正应该找一位维持平衡之人?”

“那司空想要的便是平衡?”姜子玄不移不摇,不依不饶,“司空早年曾作一篇《望京赋》,内有两句玄记忆犹新。时年司空不过与玄等岁同齿,却做如斯振聋发聩之句,玄当真是佩服得紧啊。”

“不知是哪两句,有幸得姜家宝树之赞誉?”

“司空当年文中写道,俯黔首之日作兮,仰庙堂之清罔。叹明月之旷照兮,怨灵修之高煌。”

“问黎民之生息兮,独黯然而神伤。愤弹铗而长歌兮,心慷慨而自卬。”白拾舟脸上微笑渐淡,缓缓续上两句,“恼妖氛之掩日兮,恨爱历之当阳。掌清锋而欲起兮,恐苍生之佚亡。”

“不过是某年轻气盛之作,能得姜家宝树高评,我这作者也是与有荣焉啊。”

“司空少背了两句,”姜子玄看着面色已经转为郑重的白拾舟,语速同样缓缓,“夫鲲鹏之欲展兮,必敛翼于北氓。士逢时而明道兮,荡星汉而振翔。”

“不知司空今时今日,可还有鲲鹏欲展尽狼烟之志?”

书斋里气氛骤凝,白拾舟没答话,只是不住地转着自己的两只大拇指,姜子玄也没接着说,只是端坐椅间,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紫竹箫。庭间肃风轻咏,掠动竹林飒飒。阳光自棱间落下,投在白拾舟眉间,一张英气的脸庞半明半黯。

姜子玄握住了紫竹箫,骨节发白。白拾舟的回答,是他来之前怎么推算也算不出的东西,因为无论他怎么推,阉党至少还有十年的气运,此时的白拾舟至少还能再当五六年的太平司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白拾舟都没有对阉党下手的动机——至少当下没有。

但是白拾舟过去一年却一直在做一些零敲碎打的改变,在分化两位太监的权力,这又让他摸不清楚他的想法。因为在他的推算里,白拾舟就算有动机,现在也不是时机,十四当晚姜子玄思索了一整夜,也没有想出白拾舟过去一年所作所为的原因。

但是现在,姜子玄已经退无可退,不仅是他,姜氏一族都是。

“二郎可知,今日之谈,若是教旁人听去,你我皆难逃杀身之祸。”白拾舟语气轻描淡写,“二位内官虽然幽居深宫,但也非是易与之辈,我如此说,二郎可明白?”

“玄自然明白。”姜子玄点点头,“谢过司空。”

“是我要谢你,”白拾舟由衷道,“现在可以说另一件事了,二郎说有线索,不知是何线索?”

姜子玄叹了口气,将姬铭晦皇甫旻企图合伙用黑火药刺杀白拾舟之事和盘托出。

“既然如此,那我明日便发夺情诏书给你,至于官职,还请二郎先委屈一阵,先在我司空府做个属官郎,与琰儿平职。至于爆炸案我会派琰儿与你一同跟进,二位内官那边我也正好有个交代。而你和琰儿挂我司空府的名头,苏子墨也会配合。如此安排,二郎可满意?”

姜子玄长舒一口气,自座椅起身,双手合礼深躬,袖口及地。

“玄……谢过司空。”

“以后你便算是我门生,大可不必如此多礼。”

“既为师生,礼数更当周全。”姜子玄一连三躬才直起身,又俯身作揖,“那玄便先告退了。”

“我叫琰儿送送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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