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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地滂沱如何渡

2.天地滂沱如何渡

诏狱,依循大周刑制,大理寺隶属司寇上官明松,而诏狱则由廷尉尉耀掌管。虽然同为刑狱,但是用途迥异。大理寺主要功能非是关押,而是审判,只有长期无法定罪或是罪行不重者才会常住大理寺。而只要罪证确凿刑案成立,都会被转入诏狱进行长期关押。

而两处的掌管者也各有不同。司寇上官明松虽然为人软了一些,但是身后站着整个天水上官家,就算是阉党也要给上官家三分薄面,因此阉党的政敌若是进了大理寺,虽然免不得皮肉之苦,但是总归是性命无碍。阉党也深知天水上官需要一位朝官,因此也不会对上官明松真个下手,顶多就是敲打敲打,这么多年,这位司寇也不知救活了多少仁人志士。

但廷尉尉耀可就不一样了,他出身的尉家原本也是高门,但是因为前朝一桩公案,被抄家除籍,他本人也被夺了功名削为庶民。但是这位尉家大少也是位人物,五年前内廷公选学官,他竟然以而立之年自行**,花重金贿赂了二位内官,得以进入内廷任普学官。成为普学官之后对宫茗忠心耿耿,两年之后竟然得以自内廷右迁诏狱,任九卿之一的廷尉,开宦者廷尉之先。自他掌管诏狱,变本加厉,原本就对宫内监忠心不二的他得掌刑法重器,立刻化身疯狗一条,进了大理寺还能脱身,进了诏狱的阉党政敌只能脱皮。

姜子玄撑着一柄纸伞,静静地看着前方诏狱衙的屋顶,细雨一点一滴,敲击伞面发出闷闷的回响。

皇甫旻就在里面。他前脚刚从沉舟园离开,上官琰后脚就带着司空手令进了诏狱衙,接着皇甫旻就被尉耀亲自上门带了进去,据说冲撞之间还被老将军打伤了几个金吾卫。所幸皇甫旻并未反抗,尉耀手下的那群金吾卫也很有分寸,倒是没有伤了老将军。

但就算是没伤到皇甫明德,这事也已经闹得很大了,金吾卫冲府抓走了尚有官身的皇甫旻这其实是个相当危险的动作,落在有心人眼中,只怕是会被看成阉党终于要对皇派下手的信号,若非是阉党势大弥天,只怕两党已然开战。

话虽如此,但只怕明天就会有不知多少皇派的折子会上到御前,就算不拉真架势,口水总还是要对喷的。御史台可是皇派的大本营,虽然没有实权,但是那伙浑人发起疯来谁也不怕,所谓御史之天职便是为民请命,若因此杀身成仁更是青史流芳,就这样的理念,个个都是不怕死的纯爷们,比尉耀还像疯狗。早年阉党掌权之初还杀过几个不对付的御史,但后来他们发现御史台这群二愣子不仅杀不完,越杀越多不说,还一个一个争着抢着往刀口上撞,就等着你昏君佞臣枉杀忠贞良善,久而久之二位内官都不想再管这群疯狗了,只要把他们的折子截住,随便他们怎么上蹿下跳也不予理会就是了。

姜子玄暗暗叹了口气,不管阉皇两党怎么个情况,都和现在的他没有关系,白拾舟不可能放任两党现在开战,他只会加深两党矛盾的同时全力安抚镇压两党所有想闹事的人。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乱起来,一旦乱起来,外地那群不知道姓姬还是姓阉的州牧刺史们的态度谁也不知道,一旦变成前朝十常侍之乱的状况,剩下的路只剩下和前朝一样的请董卓进京可以走,而谁也不知道请来的是董卓还是曹操,可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诸侯一旦进京勤王,代表文官集团彻底靠边,阉皇两派同时完蛋,整个天下都变成武夫逐鹿——这是两派都不愿意看到的未来。因此白拾舟也好董成宫茗也罢,就算二位内官不学无术也能知道此时开战做不得,这是但凡有些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

二位内官和白拾舟都不是什么蠢人,这一点姜子玄有信心,蠢人到不了他们的位置。真正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司空手令是给尉耀而非是上官明松,上官明松明显更适合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手,为什么会选择性格极端必定会引发问题的尉耀,这才是姜子玄困惑的地方。

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白拾舟是在刻意引发阉皇两党的矛盾,处在他的位置,这一道手令其实无论给谁都没有问题,虽然他现在是阉党魁首,但是他就算是让上官明松出手,也只会让阉党以为他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死者是个骑墙派,并没有损害两党利益。但是把事情交给尉耀,名义上他可以说是身为阉党重用手下干将,但是其实他打的应该就是这个激化矛盾的算盘。

问题在于尉耀这一次出手格外地有分寸,与他平时作风迥异,那只能解释为白拾舟的手令里明言警告他收敛一点。那么白拾舟又为什么要出动尉耀呢?姜子玄左手拇指不住摩挲着伞柄,双眉紧锁,但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嘚嘚,嘚嘚,街角响起的马蹄声将他的思绪拉回,姜子玄暗自长叹一声,微微抬起了伞檐。通体深玄,缀金纹飞凤,这样的马车整个大周也不过寥寥数人能够乘用,因为这车姓姬。而这个时候会出现在这里的姓姬的皇家来人,有也只有那么一个人。

姜子玄收起雨伞,忍着胸口的深痛勉力站直,对着马车躬身为礼。

他此时会出现在此地,要等的,也正是这个人。

“京都布衣姜子玄,见过长宁公主殿下。”丧服瞬间被浸透,雪白长鬓垂下黏在两颊,雨水顺着他的大袖与发梢滴落,姜子玄咳了一声,躬身之礼却是岿然不动。

马车中人并未立即回话,姜子玄收礼直身,却也没撑伞,只是这么站在雨里,隔着车厢的木板,与他看不见的那人对视。

许久,马车中的人才缓缓开口。

“我听说,你去了沉舟园。”

姜子玄松了口气,若是她不问话直接就往诏狱衙里冲那才坏事,她还愿意和他说这句话,就证明她现在还是一个可以交流的状态,那么一切也就好解决了。

“是。”

“这么说,皇甫旻被尉耀提进了诏狱,是你告诉白拾舟的?”

“正是。”

“那铭晦在此先贺二郎得攀高枝,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令君泉下有知,也该快慰才是。”

姜子玄大袖中的双拳骤然握紧又松开,面上却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早在他在此等待的时候,这样的问话就已经在他脑中预演了千百遍,对方的性格他再了解不过,但在怎么心下预演,真实听到这般诛心言辞,哪怕是沉稳如他也险些心防失守。

“公主莫要玩笑。”姜子玄淡淡地答道,“不知公主冒雨前来诏狱衙,所谓何事。”

“你明明很清楚,我是一定会来的,又何必再问。”马车内,姬铭晦的声音渐渐泛起了水汽,“你不就是在这儿等我的么?”

“是,臣正是在此等候殿下。”姜子玄不闪不避,“殿下现在插手,无论是要与廷尉说什么,只怕都只会适得其反。全朝堂无人不知皇甫旻与殿下亲善,若是公主今日进了诏狱衙,只怕明天就要进宗正寺,其间利害也不必臣详说,殿下非是蠢人,想必也该清楚才是。”

“……姜子玄,姜二郎,皇甫旻也向来与你亲善,如今令尊新丧,你为了自保另谋高枝也就罢了,还将与你我一同长大相识十余载的皇甫旻出卖给了阉党,你说我要怎么信你?!”

最后一句声调陡变,几乎是咬牙切齿含泪吼出,姬铭晦隔着纱帘望去,雨幕里少年的身影单薄如昔,但陌生得让人齿冷。

“我现在去求情,明天宗正寺,但是我就算不去,你难道就会放过我?你也知道是我要行刺白拾舟的!就算你一时没说,难道便会一直不说?我早晚都要进这个宗正寺,我为什么不趁还没去的时候多做些事情?”

“公主现在没进宗正寺,便不会进宗正寺,”姜子玄的声音复归平淡,“我一时没说,便一世不会说。”

“那你又是为什么要出卖皇甫旻?”

“时间紧张,旻姐不能把祭坛下面的黑火挖出来再把祭坛修复,时间只够她拔除引线,殿下莫非还没看明白,真凶乃是你与旻姐信任之人么?”姜子玄叹了口气,深吸几口气将心绪平复了下来,“只有知晓你们计划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的计划,黑火原本便不是他埋的,你们更不可能主动说出你们原本是要行刺司空后来又放弃的事情,如果你此时再走进这诏狱衙便是自投罗网,那才是遂了他的心意。”

静默,马车内外都只剩下了静默,只有天地之间雨声滂沱。

姜子玄屏住了呼吸,今天事态的发展其实是有点超乎他的预料的,他其实是真的没想到出身皇家由司空亲授的姬铭晦竟然想不明白其中关窍,不过经他这一番提点应该已经足够,姬铭晦毕竟不是蠢人,只不过是慢了一些。

“回府。”许久,马车里响起了姬铭晦冷冷的声音,姜子玄松了口气,躬身为礼。

“恭送长宁公主殿下。”

总算是拦了下来。姜子玄擦了擦头上的雨水汗水,撑开了雨伞,沿着东市街向姜府走去。

车轮轧轧,雨声噼啪,姬铭晦举着车厢的帘幕看着长街尽头飘然离去的白色身影,深深叹了口气,缩回了车厢。

“这姜家二郎倒还真不简单,来此拦住殿下,一则是向殿下你彰明他对你毫无歹意,二则也算是对阉党表明白拾舟的态度便是无意将此事搅大,三来也顺路向皇派说明他无意陷害于殿下,虽然本意只有前两样,但也是一石三鸟之法。”车厢内,姬铭晦的对席,竟然还坐了一个紫衣华袍的男子,剑眉星目,仪表堂堂,手上拈着一枝白梅,语气柔淡。整个姬铭晦与姜子玄对谈的过程,他竟然一直在内旁听也未发半点声响,想来也该是姬铭晦极为信任之人。

“那萧先生便是相信他说的话了?”姬铭晦整整发髻捋平裙角,反问一句道。

“所言皆是实情,也无所谓信与不信。”萧先生淡淡一笑,“今日既然姜二郎能来此拦住殿下,那想来日前与皇甫旻反目也是他刻意为之,目的自然便是打乱阴谋者的计划,以抢步的手段赢得喘息与先机,若是他不去沉舟园,只怕今日殿下与我便要进诏狱衙了。”

“也就是说,他还不是阉党的人?”

“至少现在肯定不是,还是个有想法的少年人。”萧先生嗅了嗅白梅已经枯萎小半的花朵,叹了口气,“若是公主手腕得力,未必不能为公主所用。”

“萧先生观他如何?”

“那篇序文写得真的不错,文才还是有的,至于这谋略手腕,只此一事还嫌不够。”萧先生头也不抬,“不过应该不算蠢人,这基本的手段也还能转的起来,公主不必担心他会添乱。”

“那就好。”姬铭晦缓缓点头,此时的她,又哪有半分人前的娇蛮模样?

“一切便都赖萧先生筹谋擘画了。”

“国士待我,国士报之。让必披肝沥胆,以报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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