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点太大了。”
背着刚抓到的一头大雄鹿,冯渊呼哧带喘地走在通向村庄的小径上。
此时已近盛夏,南方的天气相当炎热,让冯渊有点后悔不该去追这么个大家伙——虽然追的时候的确还是挺让人兴奋的。不过好在,在这条路上走了六年多的条件反射告诉他,离村子已经不远了,只要忍耐到村口的市场就好。
自那以后,一晃六年的时间就这么飞快的过去,冯渊如今已是一个二十岁的健壮青年了。因为一直没有离开过村子,当然也不可能去魔界,所以冯渊还没能完成爷爷交托的任务,这让他不时会感到有些内疚。不过冯渊还是找到了安慰自己的方法:爷爷也没有说明什么时候去魔界,总有一天他还是会找到机会的,而眼下琳利亚还需要他的照顾。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冯渊开始怀疑自己的借口是不是还站得住脚。因为毫无疑问,琳利亚现在也长成了一个十八岁的美丽少女,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靠在他的肩膀上哭泣的小姑娘了。不过冯渊还是留了下来,而其中的原因恐怕不完全是因为在科尔先生葬礼后的那个约定——冯渊有些尴尬地想道。
这六年来变化最大的恐怕就是琳利亚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冯渊自己的变化他没有察觉到,而其中最让冯渊感到高兴的,不是她长高了或是变得比以前更迷人,而是她现在不再害怕看见动物的尸体了。这样,冯渊现在可以直接把猎物拖回家吃或者剥皮,而不用像刚开始时那样,每次都必须在集市卖掉再换取食物等东西。这让他们的生活比以前稍稍好了一些,也让冯渊轻松了不少。
好不容易到了集市,冯渊终于能把背上的猎物扔给商人了。他卖掉了雄鹿的大部分,只留下了一条后腿作为之后几天的食物。带着鼓了不少的钱袋,冯渊马不停蹄地向村子里走去——天已经不早了,琳利亚大概已经做好饭菜在等他了。不过在集市口,冯渊不觉间被一个卖饰品的小摊吸引住了。他记起了一件事,明天就是夏至日,而且更重要的还是琳利亚的生日。琳利亚之前的几个生日因为在科尔先生的守丧期间没有好好过。虽然冯渊也知道琳利亚一定不会希望他乱花钱,但是毕竟十八岁的生日一辈子只有一次,而且因为家里是这么个情况,琳利亚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首饰——冯渊不经意间已经来到小摊旁——既然这么凑巧碰到了,自己说什么都不能空手回去。
摊贩热情地推荐着自己的商品,但是冯渊一眼就看中了一条用水晶串成的项链。相对于这东西的品质,价格还算合理。冯渊把项链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越看越觉得它戴在琳利亚的脖子一定会非常美丽。而且,虽然他之前并不是没有想过,但是现在却又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去做一件可能会决定他……还有琳利亚一生的重要的事情。他突然又有点想要嘲笑想入非非的自己了。
冯渊买下了这条项链,小心翼翼地包好塞在了衣服的最里面,然后拎着鹿腿往家走去。
一路上,冯渊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囘感觉,仿佛自己背上长出了翅膀,一不留神就会飞上天去一样。他赶忙提醒自己不要太过得意忘形,免得让琳利亚看出来自己的“不良企图”。一想到这儿,他突然又开始觉得对科尔先生有点惭愧了,更何况——冯渊不禁又犹豫了起来——琳利亚也不见得就一定会答应,如果真的被拒绝了,自己真的还能像以前一样面对琳利亚吗?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冯渊拐过了一个弯,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自己家的屋子了。突然,他感到脑后一股寒意袭来,身子反射性地一扭,正好闪过了一根企图从他身后打过来的棍子。
冯渊定睛一看,原来是村里另一个猎户的儿子,他满脸愤怒地看着冯渊,手里抓着一根看上去疙疙瘩瘩的木棍。
“沙林什,背后偷袭可不是什么男子汉该有的行为。”
冯渊轻描淡写地对这个名叫沙林什的青年说道,一面把手中的鹿腿扔在地上,摆好了迎敌的架势。
“恶魔,赶快滚出我们的村子!”
“我说,这话你已经说了多少遍了?你没说腻,我都听腻了,还是来点新鲜的吧。”
冯渊一边说着,一边扫了一眼身旁的围观者——所有人都只是看着,没有一个上前阻止。村民都用一种夹杂着怀疑和恐惧的眼神看着冯渊。这种眼神太熟悉了,每当在这个人口不到二百的小村子里发生什么怪事,人或牲畜得病,或者有人死囘于囘非囘命的时候,冯渊都能看见这种眼神。经过了六年的时间,的确已经不会有人动不动就袭囘击冯渊了——在科尔先生死后,曾经有一阵子他没有武器都不敢出门——当然孩子们向他投的石子除外,不过一旦有人袭囘击冯渊,尽管他们不会加入袭囘击者的行列,可也不会给冯渊任何帮助,只会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这似乎已经成了这个村子里不成文的规矩。还曾经有好几次,冯渊被袭囘击者打伤,却没有医生肯给他医治。多亏冯渊从爷爷那里学到了不少治疗伤病的方法,否则他恐怕很难健康地活到今天。
看来今天又只能自己解决了,反正冯渊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有人会来阻止这种公然的暴行。
“谢瓦病了,是‘黑死病’,村子里一直没有人得病的,一定是你把‘黑死病’带到村子里来的!”
沙林什歇斯底里地叫着,冯渊仿佛看见了几个围观的人暗暗点了点头,不禁冷冷一笑,“‘黑死病’本来就是传染病,从哪儿传来的我不知道,也和我没关系。”
“一定是你,村子以前都没有人得过这种病。”
“本来就是半年前才出现的病,以前当然没有人得过了,以前全大陆的人还都没得过这病呢……你不会想说这也是我‘带来’的吧?我确定自己没那么大本事。”一边说着,冯渊突然对这小子的愚蠢感到了莫名的同情。
“你,你你……”
沙林什拼命在脑子里翻找着能够反驳冯渊的语言,但是可惜他发现那里空空如也,于是他选择了更直接的方法,挥舞着棍子向冯渊冲了过去。
冯渊轻囘盈地向旁边一跳,躲过了沙林什的棍子,紧接着伸腿一绊把沙林什摔了个狗吃囘屎,最后还不忘一脚把棍子踢到一边。
沙林什吐着嘴里的尘土,一边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跑过去捡起了棍子,看来是还没有罢手的意思。
“我说沙林什啊,”冯渊根本没把这个“小丑”当回事,径自走过去捡起了他刚才丢下的鹿腿,“你要是真的喜欢琳利亚的话,不如直接告诉她吧。这种下三烂的手段对我没用。”
本来看上去义愤填膺的沙林什听到冯渊的话登时脸颊像烧起来了一样,变得红彤彤的。不过马上他便又恼羞成怒地挥舞着棍子向冯渊冲了过来。冯渊一个闪身躲过了沙林什单纯的直线式攻击,顺势把手中的鹿腿往肩膀上一荡,沙林什躲闪不及,正好被鹿腿打在脸上,重重地摔倒在地,两个鼻孔流出囘血来。
冯渊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狼狈的挑战者,感到一阵想笑的冲动,不过幸好最后他还是忍住了。他摊了摊手表示自己的无辜,然后便大步地向家的方向走去。琳利亚和热腾腾的饭菜还在等他,他才不想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
推开家门的冯渊,和预想的一样受到了琳利亚和摆满饭菜的餐桌的欢迎。他为晚归向琳利亚道了歉,然后便坐下来准备吃饭,没有再提多余的事情。
“村子南边的谢瓦好像病了。”
琳利亚一边帮冯渊盛汤,一边说道。
“啊,我听说了。”虽然冯渊显然并不打算告诉琳利亚他是从哪里听说的。
“好像是‘黑死病’呢。”
“嗯。好像是,我也不太清楚。”
冯渊一向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正如他们也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他。
“‘黑死病’终于也传到这里来了呢。”
琳利亚的声音显得忧心忡忡,她舀汤的时候手有些抖,所以花了很多时间才给冯渊盛好了汤。冯渊当然不可能看漏琳利亚的变化,赶忙安慰她道:“没事的,实在不行,我们就离开这儿,离开圣教国。”
“不是,我只是……谢瓦昨天还说要教我做菜的……”
说着说着,大滴的泪水顺着琳利亚的脸颊滑落了下来。冯渊知道琳利亚一直都是这种爱帮别人着急的个性,却又想不出什么话说,只好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没事,冯渊。”琳利亚察觉到了冯渊的体贴,“很快就会没事了,教会现在正在找光母圣神的转世,只要有光母圣神在,所有得了‘黑死病’的人都能治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虽然住在这个离圣都不到半日路程的地方,冯渊却不是一个信教的人,所以他对教会计划的前途不是那么乐观,不过他也知道现在不是对这件事较真的时候。
“明天我们村子的女孩子也要去圣都接受圣母权杖的选择,希望能快点找光母圣神才好。”
琳利亚兴奋地说着。冯渊也只好翻了翻眼珠保持沉默,不再做过多的评论。
——圣教历1986年的冬天,一场可怕的灾难突然袭囘击了这片本已经饱经战火,满目疮痍的大陆——一种前所未见的疾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个大陆。这种疾病流传极广,而且毫无预兆,得病的人会变得虚弱无比,发病的当天便会卧床不起,之后浑身的肌肉渐渐干枯萎囘缩,色素沉着,皮肤发黑,一周内全身机能衰竭而死。虽然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一种传染病,但是发病的人却找不到什么共同的特征,而且这种病从发病和死亡过程极快,无药可治。联想到一种曾经几乎将整个大陆化为地狱,然而如今已经得到有效控制,被称为“鼠疫”的疾病,怀抱着恐惧与希望杂陈的复杂心情,人们将这种疾病同样称为“黑死病”。
正在全大陆都对黑死病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光母神教突然对外宣称“光辉女神”——或者在圣教国内被称为“曙光的圣母”——的转生已经降临在了圣教国的土地上,并且宣布要在圣教国内所有的女性中找出圣母的转世。一时之间,曾经只能在恐惧与绝望中备受煎熬的人们,开始将希望投向了这个不知存在于何处的“光母圣神”。
………………
…………
……
第二天,琳利亚起得很早,因为她和父亲一样是很虔诚的信徒,圣都的召唤她是绝对不会违背的。琳利亚一大早就兴奋不已,在厨房里弄得丁零当啷乱响,冯渊也被她给吵醒了。
“唉,一大早就扰人清梦。”
冯渊抓了抓睡乱的头发,从桌子上端起了琳利亚倒给他的羊奶。
“对不起,冯渊。我只是有点……”
“太兴奋了。”冯渊帮她把话说完了,“我就不知道你到底在兴奋什么,你想当圣母吗?”
冯渊一边说一边装出了一副老奶奶的样子逗乐,但琳利亚没有笑。虽然琳利亚早就知道冯渊不是信徒,可是听见他调侃自己信奉的神明还是不太高兴的。
“但是能看见‘圣母权杖’的机会一辈子可能只有这一次啊,而且说不定还可以亲眼看见光母圣神喔。”
琳利亚夸张地解释着,冯渊却只是翻了翻眼睛,继续喝他的羊奶。
“而且,”琳利亚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人家也不想当圣母……”
“什么?”
“没什么!”
琳利亚向冯渊做了个鬼脸,把披风轻轻系紧,然后打开了房门。看着琳利亚的背影,冯渊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焦虑,不知不觉嘴里已经喊了出来:“琳利亚。”
“嗯?”
琳利亚莫名其妙地转过身,看着冯渊焦虑的脸。
“没,没什么。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大概吃晚饭的时候就能回来了,有什么事吗?”
“啊,没什么,尽量早点回来吧,女孩子待得太晚不安全。”
冯渊的手捏紧了口袋里的项链,但最后他还是松开了它,没有把它拿出来。
“嗯,我晚饭的时候一定回来。”
琳利亚说完,给了冯渊一个温柔的微笑,转身出了门。冯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感到这么焦躁不安。肯定不会有事的——冯渊安慰着自己——琳利亚晚饭时就会回来了,到时候他就能给她一个惊喜了,然后还要,当然是……求婚!
因为太期待晚饭了,冯渊今天没有出去打猎。不过没有关系,昨天打到的鹿腿还有很多,足够了。他一整天都在布置屋子,把东西放在这里,想想不对,又挪到那里。这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像个思春期的女孩子,焦虑又期待着。
“紧张得过头了,她可是琳利亚啊!”冯渊对着自己嘲笑道。
当你满怀期待的时候就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冯渊现在正深刻地体会到这件事的真实性。他反复地查看墙上挂的壁钟,并诧异着自己竟然平时没有注意到那个破钟竟然走得这么慢。一小时怎么可能有这么长,半小时,十分钟,甚至一分钟都简直长得让人无法忍受。不行,他告诉自己要冷静却没有什么效果,所以冯渊打算出去外面消磨一下时间。虽然冯渊平时没事的时候从来都不出门,但是今天,和呆在家里的煎熬比起来,街上反而让他感觉轻松得多。
刚走出房门,冯渊便感觉到了街上的异样——此时正是午后太阳最毒的时候,可是冯渊还从来没见过街上同时有这么多人,何况今天又没有集市。冯渊靠近了一个沿街摆摊的小商贩,想打听一下出了什么事,却先听到了旁边几个人兴奋的交谈。
“……真的,真的,是刚刚从圣都传来的消息。”
“这下可就有救了。”
“那你知不知道光母圣神是哪里的人啊?”
“说出来吓死你——光母圣神就是我们街上的人!”
“喔!那是谁啊?”
“就是库那家的女儿。”
砰!一头“发疯的公牛”撞开了刚才还在高谈阔论的那群人,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那个消息灵通的人已经被冯渊揪住了脖领子。
“你刚才说什么?”
冯渊大声的吼叫着,差点勒断了消息灵通人士的脖子。其他的几个人想向前去救他,但看见是冯渊后都害怕地退开了。
“什么……什么?”
“圣母!你说圣母是谁!”
“对……对,就是……就是你们家的琳利亚……”
“你说谎!”
“没……没有,我怎么……怎么敢说这种谎……”
冯渊的手松开,他的头轰得一下变得一片空白,他梦游般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屋子里,却不知道坐下,只是茫然地站在他精心布置的起居室里,看着满屋可笑的装饰。
“曙光的圣母”!冯渊一直以来都只把她当成一个被崇拜的偶像,和不信教的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对这个名字感到如此彻骨的寒意。
“琳利亚是圣母……琳利亚……琳利亚……圣母……”
冯渊抱着自己的头哭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宣判了“死刑”。琳利亚已经去到一个冯渊永远也无法再碰触到的地方,虽然她明明说过“晚饭的时候一定回来”,虽然自己怀里还揣着给琳利亚的生日礼物……
这是报应吗?是他为了待在琳利亚身边而把爷爷的嘱托抛在脑后的报应吗?
“哈哈哈哈……”
冯突然含囘着泪,仰天大笑起来——
他已经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
…………
……
傍晚的时候,一辆华丽的马车从圣都方向驶进了村子,吸引了街上所有人的视线。
琳利亚带着倦容在两个圣堂武士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她的身上穿着她过去无法想象的华丽服饰,但脸上却不但没有了清晨出门时的兴奋,还甚至带着淡淡的忧伤……尽管她刚刚在一夕之间得到了圣教国至高无上的地位。
来到房门前,琳利亚犹豫了,虽然是她自己提出要回来拿一些重要的东西,现在却又没有了推开房门的勇气。她静静地站在门前,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那么瘦小,那么柔弱,完全没有一个大国统囘治者的威严,却像是一个刚刚被赶出了家门的孩子,无助地在这个已经抛弃了自己的地方徘徊,久久不忍离去。
然后最后她还是伸出了手,因为她知道,这是自己的选择,她已经无法回头了。
门开了,屋里的精心布置让她惊讶得几乎忘记了悲伤。她快步走进了这个她曾经生活的地方,贪婪地打量着它不同以往的一切。
但是“他”并不在那里!琳利亚拼命地寻找,却没有看到她最渴望见到的人。虽然也许见面只会带来悲伤,她却还是宁愿付出一切交换再看他一眼。可是,在那里——那个他们曾经约定了“永远”的地方,等待着她的只有毫无生气的屋子……和桌子上一张精心压好的字条——
“琳利亚,
“我已经走了,去了北边,就和六年前我刚来的时候一样。不要找我,也不用担心,我已经不是那个会在森林里遇囘难的冯渊了。
“我擅自布置了房间,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不过现在看来已经不需要了。生日快乐,还有恭喜!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个最纯洁无暇的天使——在我以前听过的传说里,他们是神的使者。我想你可能真的是最适合当圣母的人,至少如果让我想象,我一定只会想到你。
“我看来是没办法实现我的诺言了,对不起。不过现在你已经十八岁,已经不再需要我,我也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恭喜你十八岁了。还有,以后都要照顾好自己。
“永远爱你,
“冯渊。”
在字条的最下面,还有一行歪斜的大字,看来是后来加上的。
“羊皮纸里是给你的生日礼物,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琳利亚几乎没有办法把字条看完,因为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也模糊了纸条上的字迹。她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了压着字条的纸包,一条晶莹剔透的项链掉在了桌子上——清澈透亮的水晶,如今却像冰雪一般,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旁若无人地,琳利亚抱着项链,痛哭失声。
………………
…………
……
离开村子后,冯渊漫无目的地向北游荡。他在森林里打猎,然后拿到沿途的集市里卖掉,用来换取旅行的必需品。他从未想到,没有琳利亚的生活居然会如此寂寞。虽然一直以来他很少与人接触,但是至少他身边都有可以依靠的人——爷爷,科尔先生,还有……琳利亚。现在他第一次真正的变成了一个人,说不寂寞是谎话。但这是爷爷的临终嘱托,而且更重要的,这是他选择的路,他必须走下去——即使是孤身一人。
大约半个月后,冯渊离开了圣教国的领土,开始进入一些陌生的国家。他发现越是向北,这些国家的人就越彪悍,越好斗,而且对魔族也越仇视。冯渊沿途都不敢提及自己正在前往魔界,却还是发现自己的北游越来越引起其他人的怀疑,这一切迹象都只表明了一件事——他已经非常接近魔界了。
又过了一个月,天气渐渐变冷了,而且越往北就越冷,还时常伴随着很大的风沙。可能是因为离魔界很近的关系,普通人的谈话中开始越来越多地涉及到了魔界的事,虽然冯渊也觉得大部分可能都有夸张的成分,不过他还是渐渐从其他人的谈话中了解到了一些魔界的实情——魔界似乎并不是一个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
偷听别人的谈话对于冯渊来说还有一个意外的好处,那就是可以帮助他选择前进的方向。毕竟冯渊从没有去过魔界,而大大方方地向人类打听魔界的情报绝不是明智的举动。这种不太光彩的习惯被事实证明非常的有用,比如正是因为偶然间听说魔界正南边的可鲁起亚国正在抓壮丁,连旅行者也可能被抓去充军的消息,才令冯渊放弃了从位于可鲁起亚境内的最大山口“地狱门”进入魔界的想法,从而避免了很大的麻烦。
秋分前后,冯渊终于看到了传闻中魔界的国界山——“赤环山”。赤环山环绕着整个魔界,将魔族和人类的世界分隔开来,因为山上的泥土和岩石都有着如血一般鲜红的颜色,所以被取名为“赤环山”。
要进入魔界只能从几个有限的山口通过,而冯渊到达的那个山口,天气条件始终不是太好。因此,冯渊开始在附近的几个人类村庄之间做点小买卖,用以维持生计——毕竟这里实在没有什么猎物给他打。
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以后,冯渊已经完全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这里的村民对魔族的仇恨几乎是他见过最为激烈的,差不多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冯渊只好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免得一不小心被人发现了他的目的,说不定真会被大卸八块。
这天上午,冯渊在离山口最近的村子里摆了一个小药摊。生意不太好,整个上午都没有什么客人,还有几个男人一直在他摊位旁边抱怨收成不好。的确,这里的环境怎么看都不太适合农作物的生长,而且据说今年还是几十年来最差的一年,附近村庄的储粮都已经快要见底了。
冯渊本来并没有把他们当回事,毕竟这样的抱怨在北方算是司空见惯,然而很快冯渊的注意力还是被谈话的内容吸引了,因为他感受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沙茶河不是就在山口的里面吗?”
“啊,天气好的时候,有些商人还会去那儿。”
听到这里,冯渊的好奇心一下被勾了起来。“沙茶河”是位于赤环山内部的一个人类村庄,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下,一些人类选择了迁往赤环山内,靠着依附魔族求得生存。这些人一般会在靠近山口的地方建立村庄,在魔族的土地上耕种。沙茶河很可能会是冯渊到达魔界后的第一个落脚点,所以他几乎竖起了耳朵,希望能从这些人的谈话中多得到一些关于魔界村庄的信息——这是冯渊在一路北上中不知不觉养成的习惯。
“他们应该还有些粮食,我们不如去……”
“你是说……抢?”
“对。”
冯渊先是一惊然而马上却又释然了,这类莫名其妙的计划多半只会无果而终,更何况在今天这种天气下他们根本过不了山口。不过他们的谈话也并非耸人听闻,因为住在山外的人类几乎像仇视魔族一样仇视着山内的人类。
“但是现在的天气……我们根本过不去吧。”
“巫婆算出来,今天下午风就会停了。我们在太阳落山前动手。”
“你们有多少人?”
“村长已经和大部分男人都商量好了……你们也会来吧?”
其他几个男人面面相觑,似乎颇为犹豫,不过最后他们还是都点头同意了。
就在这时,冯渊突然冷不丁**话来:“你们抢了他们的粮食之后,那些人要怎么办?杀了他们?”
那些人这才发现旁边有人在偷听他们的谈话。但是他们显然没有一丝的尴尬或者罪恶感,反而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怎么? 他们都是魔族养的狗,你说他们不该杀吗?”
“当然……当然,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冯渊一边安抚他,一边感到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升了上来——同样是人类,就因为依附魔族所以就该死?居然拥有如此残酷的逻辑,人类就真的能比魔族好到哪儿去吗?
中午,冯渊早早地收起了摊子,他装作无意地在村子四周查看了一下,居然发现真的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幼都在准备武器。看来那几个闲人并没有撒谎。冯渊虽然从来不相信什么巫婆神汉之类,而且也自认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可是要他对一场屠囘杀袖手旁观,却又有些于心不忍。思虑再三,冯渊最后还是决定警告沙茶河的人。他劝说自己,既然反正都是要去魔界的,捡日不如撞日,不如正好趁此机会下定决心。
然而冯渊还是多了一个心眼,既然要去的地方是魔族的地盘,那么装成魔族应该会更好一些。翻了翻装满商品包裹,冯渊从里面找出了一种可以当黑色染料使用的药草。凭着对爷爷额头上的那个标志——“堕天”的映象,冯渊在自己的额头上画了一个一摸一样的。他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半天,感到骗一骗那边的人类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来到山口一看,冯渊马上就后悔了——向山口外吹的风实在强得不像话,而且飞沙走石看不清去路。冯渊自嘲地想,说不定回来的时候都不需要劳动自己的双囘腿了。他稍稍把身上的大衣裹紧了一些,虽然明知道这样八成不会有什么用处。
进到山口里面后,冯渊才发现原来在山口中前进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困难——两边的岩壁上有很多突出的石块可以用来固定身体,而且还有一些硕大的岩石形成一个个小小的避风港,不过如果冯渊没有常年和野兽搏斗练就的强囘健身体,想要活着通过山口也绝非易事。冯渊也只能在山口中缓缓前进,他必须尽可能快地从一块岩石背后移动到另一块岩石背后,中途还得强顶着呼啸的狂风爬行。没过多久冯渊本来已经长满老茧的手指就都磨破了皮,头巾被风吹走,大衣也被尖石划得破破烂烂。不过没办法,置身于山口的冯渊进退两难,除了硬着头皮向前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中途不知道休息了多少次,可是冯渊的体力还是被迅速地消耗掉,到最后唯一支持着他的只剩下一个信念——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完成爷爷的临终嘱托。
就在冯渊感到自己再也支持不下去的时候,狭窄的山口突然消失,一片广阔的赤色平原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头顶上昏暗的风沙也变成了清澈的天空。
魔界的土地看上去和山外没有什么大的不同,也生长着同样的植物,行走着同样的鸟兽。气候看来也并不比山外差,而且冯渊隐约觉得这里的天更蓝,空气更清新——当然这也可能仅仅是因为冯渊刚从一个暗无天日、飞沙走石的地方逃出来罢了。
冯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霎时觉得头晕目眩——突如其来的安心击破了他最后的精神防线,突然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使他浑身的疲惫和伤痛都爆发了出来。冯渊几乎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便已经昏倒在地……
………………
…………
……
“这个男人真的是王子?”
“可是他有‘王冠的证明’。”
激烈的争吵声将冯渊从虚幻的梦境中唤囘醒了。随着一阵袭遍全身的剧痛,冯渊发现自己身下已不再是坚硬的土地,而是柔软的床铺,他的眼前也已经不是湛蓝的天空,而是一座帐篷的尖顶。
冯渊想动一动,可是除了脖子之外他没法挪动身体的任何部位。他微微扭过头去,看见一个穿着围裙的侍女正在给他的伤口上药。这时,侍女也发现冯渊已经醒了,立刻向他投来了温柔的微笑。她很美丽,如果不是她额头上的“堕天”,冯渊差点以为自己看见了琳利亚呢。“没事的,药可能会有些麻囘醉的效果,不过马上就会好了。”侍女解释道。
“那不能说明什么,说不定他是捡来的,或者偷来的呢!”
帐外的争吵还在继续,冯渊努力地看向帐篷门口,想搞清楚是谁的声音这么粗囘鲁,但是药的麻囘醉效果似乎比侍女说的要强得多,令冯渊的头有点昏昏沉沉的。
“我记得他额头上的‘堕天’和萨尔巴布萨大人的一模一样,那是只有王族才有的印记。”
不知道是不是麻囘醉的效果,虽然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就像放炮一样响亮,冯渊却没有办法听懂他们说的任何一个字。冯渊感到自己的脑子里似乎有什么地方卡住了,没办法立刻把握住身边的状况让他感到一阵不安……
“好吧,那你打算怎么办?我们现在的处境你又不是不知道!”
突然之间冯渊明白了,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没有马上察觉——他们说的是魔族的语言。其实,虽然冯渊小时候的确有跟爷爷学过一些魔族语,但是他这六年来一直在人类中间生活,早已经把那些古怪的单字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时无法反应根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既然已经知道了对方是在说魔族语,冯渊也渐渐能听懂一些只言片语了。
“如果我们能带新魔王回去,说不定尼娜玛能回心转意呢。其实,你知道……”
比较温和的声音没有再说下去,好像对方知道他的意思,不用说破。
然而,脾气火暴的声音对对方的想法嗤之以鼻:“你想让尼娜玛接受另一个魔王?你疯了吗,她一定会杀了这小子的!”
“那你说怎么办,把他藏起来?醒醒吧,波尔文沙,我们现在根本等不起!只怕尼娜玛还没有回心转意,我们的人头就已经悬在教廷骑士的长矛上了。”
看来那个比较温和的男人也来了火气,但是他们没有继续争吵下去,因为似乎又有一个人来到了帐篷外。
“那个男人醒了吗?”一个沉着冷漠的声音问道。虽然没有看见他的人,冯渊还是本能地感到这个人比前两个人要高明得多。
“还没有吧,他伤得那么重。”火爆脾气的男人答道。
听到了帐篷外面的吵闹,侍女扯着嗓子喊道:“他醒了,但是还动不了。”
冯渊赶紧把头摆正,紧接着便听到三个人的脚步声来到帐篷里面。三人径直走到冯渊的床前站住,本来冯渊以为他们要和自己说话,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人开口。就在冯渊感到疑惑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股柔和温暖的风吹过自己的身体,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可以动了。
扭头看去,冯渊发现走进帐中的是三个中年人:站在中间的男人是个瘦高个,面黄无须,神情严肃,看上去颇有威严,似乎是三人之中最为年长的;跟在瘦高个左手边的那个人生得高大健壮,长长的棕色胡须散满胸前,打眼一看威武非凡,正是那个火暴声音的主人;剩下的另一个男人和他则正好相反,皮肤白囘皙还微微发福,表情也和蔼可亲,仿佛就是随处可见的邻家大叔一般,肯定就是那个比较温和的声音的主人。
冯渊慢慢地坐起来,身上的伤口又痛了起来,不过这点小伤对他来说还算不了什么……
“呃……”
冯渊抱着受伤的手臂,痛苦地呻囘吟起来。
“小子,你从哪儿来的?”脾气火暴的男人粗囘鲁地用魔族语向冯渊问道。
冯渊没有回答,只是呻囘吟。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这次换成了那个比较温和的男人,而且他很体贴地用上了人类的语言。冯渊转过头看向他,接着又看了看站在他旁边一脸严肃的瘦高个,回答道:“冯渊。”紧接着,冯渊小心地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瘦高个和比较温和的男人对视了一眼,比较温和的男人回答道:“这里是魔王护卫军的大营,你被附近村子的人类发现倒在山口又是个魔族,所以被送到这儿来了。小伙子,你从什么地方来的?”
“山外面。”冯渊诚实地答道,一面仍然抱着受伤的手臂。
“我可以问问,这个手链你是怎么得到的吗?”
一边说着,比较温和的男人把爷爷交托的手链举在冯渊的面前让他确认。
“爷爷给我的。”
冯渊的回答脱口而出,也不管别人知不知道“爷爷”是谁。
“你囘爷爷是?”
“一个住在荒山上的老头。”
“这个……嗯,我是问,他是不是有和你一样的标记,在额头上?”
“嗯。”
这次冯渊明显看出三个男人的神情都变了,连那个瘦高个的脸上都写满了惊讶,而那个比较温和的男人则带着一种“我早说过”的表情。
冯渊也不太清楚他们的用意,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认识爷爷。说不定爷爷就是想把手链交给他们,冯渊猜测道。然而冯渊很快又发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他见到的每个魔族身上的‘堕天’都不一样,自己用草药画这个完全是照搬爷爷的,难保不会被人看穿。冯渊现在也只能祈祷这些魔族不要像人类仇恨他们一样仇恨人类就好了。
“这个……交托你这条手链的人,嗯……有没有说什么?”
比较温和的男人又开口了,不过现在他的态度与其说是温和,倒更像是恭敬,冯渊一下被闹糊涂了。
“他临终之前叫我把这条手链带到魔界来。”冯渊老老实实地回答。
没想到冯渊一句无心的回答却好像炸囘弹一样,令帐篷里本来缓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三个男人都张大了嘴,恐怖地面面相觑,就连那个一直在帐篷里的侍女也满脸惊愕的神情。
“临终?你是说……你是说他死了?”
“嗯。”
听到了冯渊的确认,三个男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仿佛世囘界囘末囘日一般的表情。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冯渊却完全不知道爷爷竟然是个如此伟大的人。冯渊不禁感到了些许的安慰,要知道那些人类都把爷爷叫作“恶魔”,而冯渊却可以从这些魔族身上感受到真心实意的悲伤。
突然毫无预兆地,三个男人扑通跪在了冯渊的面前。冯渊吃了一惊,从床的另一边滚到了地上。
“臣,菲尔蒙德(纳库米斯,波尔文沙)恭迎王子殿下!”
“怎……怎么……你们……什么王子?”
冯渊抓着床沿,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一幕怪异的景象,而且他环顾四周竟然发现连那个侍女都跪在了地上。
“殿下的爷爷路西法·萨尔巴布萨大人正是先王古力欧陛下的父亲,也曾是一位伟大的魔王。九年前古力欧陛下不幸遇囘难,而如今既然连萨尔巴布萨大人也已经过世,殿下就是我们魔界唯一的王位继承人了。”
瘦高个的菲尔蒙德严肃地说明着,他的声音坚定而且威严,让冯渊连一秒钟都没有怀疑就接受了他的话。
“不……不可能,我不可能是魔王的继承人……我……”
“这是千真万确的,萨尔巴布萨大人交给殿下的‘王冠的证明’就是证据。这是王室代代相传的信物,只有王位的合法继承人才有资格持有。”
比较温和的纳库米斯举起从冯渊那里拿到的手链解释道,显然他觉得冯渊只是因为事情太突然了,一时之间无法接受。看着握在纳库米斯手中的“王冠的证明”,冯渊的眉头不禁微微一皱,但是谁都没有注意到他这一瞬间的表情变化。
“不……不是,我真的不可能是魔王的继承人……我……他不是我亲生的爷爷。”
冯渊更卖力地解释道,但是他从那群人的脸上却看到了怜悯的神情。
“殿下不用害怕,我等只是想协助殿下继承王位,绝无加害殿下的意思。”
纳库米斯柔和地说,他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冯渊,就好像看着一个语无伦次的疯子一样。
冯渊绝望了,他想不通,这么明显的事实为什么这帮人就是不明白呢?突然,冯渊的目光落在了床边的药罐上,里面还有一些浅黄色的药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冯渊三步两步来到了药罐前,伸手把自己的一只袖子浸到了药水里,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往自己的额头上擦了过去。
冯渊心里有自己的盘算:如果被带回王宫,肯定露馅不说,自己的小命也绝对难保,倒不如自己现在拆穿,说不定能求得他们的原谅。而且——更重要的——在冯渊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美丽的身影在阻止他和魔族的人做过多的接触。
在场的魔族都惊呆了,过了好久他们才回过神,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三个男人又一次面面相觑,而且脾气火暴的波尔文沙脸上的表情愤怒无比。
冯渊站在那里祈祷着,一面等待着即将降临的惩罚。但是,三个男人好像对这件事还没有达成共识,一直在窃窃私语,甚至都顾不得看冯渊一眼。而那个侍女也只是呆立在原地,低头思索着什么。冯渊一动也不敢动,身上的伤痛和麻痹已经消失了,因为他几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眼睛和耳朵上,他头一次体会到了死囚犯等待行刑时的恐惧。
突然,三个男人都侧头看向了这边,冯渊知道他们已经商量好了。“算了,只希望他们能来点干脆的,别让我受太多罪就好了。”冯渊自暴自弃地想。
啪!随着一声清脆的响指,冯渊的额头好像燃烧了起来一样,他连忙伸手压住额头,一边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狼狈地跌坐在地上。等冯渊抬起头时,一把闪着寒光的宝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尽管看不见,冯渊却还是毫无来由地立刻知道了他的额头上发生了什么,以及这些魔族想要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魔界第三十七代魔王继承人!”
菲尔蒙德用冷酷的声音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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