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旧楼,寂静的庭院,寂静的晚霞。
孤儿院的傍晚一成不变,有点阴森,有点寂寞。院子里偶尔能听到孩子们愉快的笑声,和着屋中炊具的叮叮当当——只有这时,这如画一般的风景才略微添上了些许生气。
太阳终于完全落到了山的那一边,本来燃烧着天空的火焰也渐渐熄灭。这时,清脆的铃囘声如期而至,温柔又坚定地打破了这黄昏的闲适——又是晚餐的时间了。
正玩得兴起的孩子们只好不情愿地扔下了手中的草虫和木棍,跟着手拿铜铃的修女回到了屋里。正对着庭院的东边就是饭堂,两张长条形的桌上早已经摆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弥漫的香气勾动着每个孩子饥饿的肠胃。修女一边拦住急不可耐冲向饭桌的孩子们,不厌其烦地提醒他们要先洗手,一边继续有节奏地摇动着铜铃,呼唤着贪玩的孩子。
庭院里已然鸦雀无声,可是当修女清点长桌旁的人数时,却还是发现少了一个孩子,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谁看见冯渊了?”
没有人回答,修女的问话仿佛溶化在了傍晚清冷的空气中。
修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是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走进了庭院。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因为没有灯,庭院里漆黑一片。修女眯起眼睛,隐隐约约看见在院子里那棵大银杏树的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是一个小男孩,他大概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破旧却整洁。男孩瘦小的身体蜷缩在一丛灌木后面,透过稀疏的灌木,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肩膀在簌簌发抖。看来他好像想藏起来,但内心深处却又希望别人能找到自己。
修女的嘴抿成了一条线,但她的声音还是和平常一样温和。
“冯渊,怎么不进来吃饭,不吃饭可是长不大的喔。”
男孩显然早已经听到了修女的脚步声,并没有显得吃惊。他没有转过头,也没有回答修女的话,只是用一根肮脏的木棍漫无目的地戳着面前的土地。
“别人问你话的时候要好好的回答,好孩子要有礼貌才行。”
修女略带愠怒地斥责男孩,但是她眼中已经闪动着泪水了。
“我不想和他们一起吃饭。”
男孩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里没有哭腔,低沉而冷淡,令人不寒而栗。而且男孩依然没有转过头来,虽然他已经扔掉了那根木棍。
“说话的时候好好看着别人。”
修女好像想装出长者威严的语气,却装得不像。她的嘴唇抿得更紧了。
“陈雨的洋娃娃……”
“什么?”
男孩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陈雨的洋娃娃消失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拿着它,然后它就……消失了……”
男孩的声音很低,而且断断续续,仿佛自言自语。
“没事的,那不是你的错,真的。”
修女轻轻地劝说道,可是她声音里的犹豫被男孩听了出来,让安慰的效果大打折扣。
“他们都叫我‘怪物’,还说爸爸妈妈都是我害死的……”
“不,没事的,不是你的错。”
修女的眼眶红了,她的脑海中闪过了这孩子来到孤儿院时的情景——父母双双在车祸中丧生,一家三口只有他一个人侥幸活了下来,却因为受了太大打击,完全没有了他这个年纪孩子的天真,却有着如同老人一般的冷漠和沧桑。终于,他好不容易才勉强融入孤儿院的这群孩子中,却又遇到了这种事。
轻抚着他颤抖的肩膀,修女把男孩从地上扶了起来。男孩没有再反抗,顺从地跟着她走进了饭堂。
男孩一进门,饭堂里的气氛顿时变了,所有的孩子都紧张地避开门口,仿佛他身上带着致命的病毒一样。
男孩的眼睛注视着门口不自然地空出的座位,捏紧的拳头有些发白。他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可是泪水却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修女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本来想要斥责一下这些单纯却残酷的孩子,可是孩子们听到的只是一声凄厉的尖叫……
男孩茫然的回过身去,正看见修女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后退着远离他的身边。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马上他听到了更多的尖叫,还有孩子们慌乱逃走时撞到凳子和桌子发出的吱吱声。
突然,他眼前的景象旋转了起来,周围的人影变的越来越模糊,他想叫,可是没有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他拼命地挣扎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在哪里。
终于,他的身边只剩下了黑暗和寂静……
………………
…………
……
“呼——呼——呼——”
从睡梦中惊醒的冯渊大口地喘着气。被汗水浸透的背心紧贴在背上,很不舒服。冯渊伸手去拉了拉衣服,一边回想起刚才的梦。
已经过了八年了,为什么还会梦到那个时候呢?他不知道,不过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那绝对不是什么令人怀念的回忆。
居然出了这么多汗,冯渊一面暗笑自己的狼狈,一面把身上破旧的背心脱下来扔到了一边。
“起床吧,反正天也快亮了。”
冯渊摸索着点亮了窗台上那截拇指长的蜡烛,端起它,就这样光着上身,小心翼翼地从床和墙壁的缝隙间挤了过去打开了卧室的门——一张床几乎就占满了这个狭小的房间。
屋子老旧破陋,秋雨从屋顶的缝隙中滴下来,落在满地的盆盆罐罐中,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如同一支欢快的小调。冯渊没有理会,轻囘盈地从这些陷阱中间跳过,来到了水缸边上。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这个水缸有点太高了,冯渊从旁边拖过来一个矮凳垫脚,才能勉强从水缸里舀水洗漱。
就在这时,从主卧室里传来了微弱的喊声。
“冯……渊……”
冯渊一个激灵,猛地跳下凳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推开了主卧室的门——主卧室比冯渊的卧室要大不少,也整齐很多,一张大床上躺着一个干枯瘦弱的老人。
“爷爷,怎么了,不舒服吗?”
冯渊关切地凑到床头。老人的嘴张了张,似乎想要回答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的手无力地挥了挥,让冯渊靠近一些。
冯渊几乎趴在床上,耳朵贴到了老人的嘴边。
“孩子,你在这儿几年了?”老人虚弱地问道。
“从爷爷在山上捡到我算起来……有八年了。”冯渊茫然地回答道。
老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孩子,这八年来,我一直把你当成亲生骨肉,可是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咳咳……”
说着说着,老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爷爷,您慢点!我去给您拿药。”
冯渊说着便要离开床边。可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抬腿就被老人一把拉住了。
“不用……不用了,你听我说……”
老人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微弱,冯渊几乎要把耳朵贴在他的嘴唇上才能听得清他的声音。
“好,好,我听着呢,您慢点,别急!”
就像是为了聚集力气一样,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地问道:“你能老实地回答我,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吗?”
他的声音稍稍比刚才流畅了一点,也找回了一些平时的威严。
冯渊直直地盯着老人严肃的脸。老人在山上找到他的时候的确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之后也将他视如己出地抚养了八年。就本心来说,冯渊不愿再提起以前的事,所以今天被突然问到的时候,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爷爷,我……不知道您能不能相信……”
“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的。”
老人坚定的话语让冯渊再次感到了威严,同时也让他安心了不少。一个人在荒山上养育了他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儿整整八年,冯渊清楚地感到这个男人还和以前一样坚强和睿智。他略略组织了一下,终于开始讲述起那段痛苦的回忆——
“我不是这里的人,我原来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远……我不知道有多远,怎么说呢,我在来这里以前根本没有听过这个地方。
“在我五岁那年,也就是我到这里那年,我的父母死了,所以我去了孤儿院,然后……有一天傍晚,我本来只是和平常一样在孤儿院里生活,可是突然我看到了一些很怪异的东西,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我就来到了这里,也就是这座山上。”
冯渊自己对这段记忆都有点不清不楚的,他也不知道老人到底明白了多少,虽然老人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冯渊讲完自己的故事之后,老人仍然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冯渊,久久地不发一语。
正当冯渊开始担心他是不是还活着的时候,老人终于又开了口。
“冯渊,过来。”
“啊,什么事,爷爷?”
“拿着这个。”
说到这儿,老人从被窝里伸出了右手,冯渊连忙伸手接住,才发现那只手里捏着一条细细的银色锁链,锁链的中间吊着一个雕刻精美的挂饰。
“爷爷,这个?”
“收好这条手链。”
“好。”
冯渊虽然莫名其妙,但是从不曾违背爷爷嘱托的他还是乖乖地把手链系在了手腕上。因为怕系得不牢,他稍稍多用了点力,结果链子勒得他的手腕生疼。
看见冯渊系好了手链,老人拉住了冯渊的手。
“一定要保管好这条手链。”
“嗯,我一定会保管好的。”
“带着它去魔界。”
听见老人的命令,冯渊愣住了。虽然他们两人住在荒山上,没有邻居,也很少和人接触,但他们还是不时会去山下的集市,用荒山上不多的猎物换取一些生活必需品。包括这座山在内,附近的土地都是圣教国的领土,山下的居民几乎都是光母神教的信徒,所以冯渊所见所闻都是宣扬魔族的残囘暴和邪恶的言论。虽然老人没有明说,冯渊多少能察觉出自己的“爷爷”就是魔族,所以对魔族没有什么偏见,但是既然连老人这样坚强的人都搬出魔界居住了,对其他魔族他还是觉得尽量不要打交道的好。可是今天老人突然让他去魔界,这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魔界?”
冯渊怀着万一的期待,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嗯……”
老人的肯定打破了冯渊的希望,但是冯渊已经不在乎了,因为老人的话音变得越来越低。
“爷爷,您没事吧?我去给您……”
但是冯渊的话没有说完就又被老人打断了。
“不用!”老人的话音又变回了平时的坚定和果决,“那些药对我已经没有用了。答应我,完成我刚才说的事,还有……”
突然老人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冯渊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他赶忙把老人扶起来,免得他被痰呛到。可是冯渊马上发现事情比他想象的更糟,因为老人咳出来的是血。
“爷爷,爷爷,你等一下……”
“不!你听我说。”
“是,是,我听着呢。”
冯渊焦急地回答道,可是老人就是不肯放开抓着他的手。
“你听我说……爷爷其实……在捡到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大概……但是……是爷爷对不起你……”
“爷爷,您说什么呢?您抚养我八年,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
“不,不……我……不是为了你,才抚养你的……我……只是想……”
老人的话突然断在了中间,冯渊惊恐地发现那只本来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松开了。
“爷爷——爷爷……”
冯渊大声地呼唤着,但是老人再也没有回答。老人的眼睛圆睁着,带着没能将事情说明的遗憾,永远地离开了冯渊。
………………
…………
……
因为实在不知道葬礼应该是什么样子——父母死的时候他只有五岁——而且他和老人几乎跟别人没有什么来往,冯渊只是用手在屋子后面挖了一个坑把老人埋在了里面,然后在上面用木片立了一个墓碑。
埋葬了爷爷,冯渊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他和爷爷在一起的时间比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还长,现在,突如其来的,他又一次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冯渊不禁又一次暗自嘲笑自己的狼狈,爷爷已经病了好一阵子了,居然到现在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却还是止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爷爷要带着手链去魔界,冯渊稍稍收拾了一下便启程向北出发了——有事情占据大脑好像能让他从悲伤中稍稍得到解脱,而且他要完成的还是爷爷临终前交代的任务。出门的时候冯渊仔细地检查了门窗,毕竟这里是他生活了八年的家,等完成了任务之后,他还打算再回来,何况爷爷的墓还在这里。
说实话,虽然冯渊已经十三岁,而且这片荒山上没有一寸地方他没有去过,但是出远门还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刚到半山腰冯渊便想起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自己从来没有去过魔界,也不知道去魔界的路要怎么走。对于魔界,冯渊唯一知道的事情,就只有它在很北边的地方。虽然一般来说,不知道路的时候应该问人才对,但是冯渊本能地感觉到,问附近的人怎么去魔界是一件非常不明智的事情。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了,反正一直往北走的话肯定能到。
然而事实证明冯渊真的是过分乐观了。在离开小屋后的第三天,冯渊就在一片看上去无边无际的森林里迷了路。
“原来以前听说过的遗忘之森就在这儿啊!”
冯渊装作轻描淡写地感叹道,以此来给自己打气。可是,就算有了精神,没有吃的也还是会饿死。冯渊对打猎本来颇有自信,他根本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在森林里挨饿,不过没有带什么像样的打猎工具显然成了他的致命伤。万般无奈之下,冯渊只能睡在了自己设的陷阱附近,一边忍耐着饥饿的痛苦,一边等着一个可能永远都不会来的猎物。
因为实在是太饿也太渴了,冯渊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大约过了十来分钟——至少冯渊这么觉得——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他身边说话。那声音很轻,却很甜美,仿佛冬日清晨的曙光一样让人感到温暖和鼓舞。
“没事了,下次记得不要再被陷阱抓囘住了。”
那声音如是说着,接着便传来了像是兔子从草丛里跑过的声音。
虽然想转过身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冯渊却发现身体就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连抬一抬眼皮都好像会耗费他所有的力量。虽然不知道跑走的是什么,冯渊还是模糊地认识到自己刚刚错过了一个可能可以救命的猎物,他的头脑也变得越来越昏昏沉沉,剩下的唯一清晰的想法就只有——绝望。
“谁在那儿!”
这声尖叫在冯渊听来就像从水底发出的一样,不但轻而且模糊,但是这已经是他能听明白的最后一句话了。他觉得意识正在慢慢地离开自己的身体,就像被吸进了一根漆黑的管子。四周的声音显得越来越远,最后终于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到了。在还清醒的最后一刻冯渊想到了“死”。如果不是他的头脑已经没有了多余的容量的话,他一定又会把自己的狼狈狠狠嘲笑一番。
但是,冯渊又醒了过来,因为一股温热的液体被灌进了他的喉咙里。那不像是他曾经喝过的任何东西,虽然只有那么一点,那东西在落进他的喉咙的一刹那便让他觉得振奋无比。他的精神稍稍恢复了一点,虽然身体依旧不听使唤,他还是很庆幸自己的头脑又能再次清醒过来。
“你还好吗?”
又是那个甜美的声音,温柔又焦急地在他的耳边询问着。这是冯渊第一次这么近而且这么清楚地听到这个声音,这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听起来年纪比他还小,声音带着嗲气,却不会给人娇弱的感觉,反而比爷爷威严的声音更让人觉得安心。
冯渊想回答她,但他最后能做到的就只有微微摆了摆头,表示他的灵魂还没有离开身体去做长途旅行。听到女孩吐了口气,冯渊知道她明白了。
“这孩子是个人类。”
“但是,我看见过他和荒山上的恶魔一起去过集市。”
“荒山上的恶魔?”
冯渊一个激灵,身边不远处两个男人的争吵中竟然提到了爷爷。他像被打了强心剂一样,刚才还昏昏沉沉的头脑一下子飞速旋转起来。他虽然也猜到了爷爷是魔族,可是听到那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叫爷爷恶魔的时候,冯渊还是感到心猛地揪了起来。
“就是一个人住在荒山上的那个老头,大家都说他是个恶魔。”
“那个老人我也见过,我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啊。你有什么证据?”
“啊……”粗声粗气的男人一时语塞,“这个,我也没怎么见过他。”
“不管怎么样,这个孩子肯定是人类,他身上没有‘堕天’。”
“但是……”
“但是什么?那个老人也不一定是魔族,难道因为这些无聊的谣言,你就想对这个孩子见死不救?”
“啊……不……”
“那就好,我先把他带到我家去,琳利亚可以照顾他。”
看来粗声粗气的男人终于退缩了,可是冯渊的心情并没有好些,虽然不愿意回想,但孤儿院时候的往事又一次在他的脑海中盘旋起来,久久不肯离去。
………………
…………
……
救了冯渊的一家人姓库那,是住在圣都附近一个村庄的农户。那个带他回来的男人是这一家的主人科尔先生,他的妻子已经去世剩下一个女儿,也就是最先发现冯渊的小女孩,她叫琳利亚。
琳利亚虽然只有十二岁,却漂亮、能干,又非常体贴,每次看见她的时候,冯渊都会莫名其妙地想到他小时候在画册里见到过的天使。在她的照顾下,冯渊很快地恢复了精神。
为了报答科尔一家的照顾,冯渊开始去附近的遗忘之森打猎来贴补家用,虽然他每次都不得不直接把猎物拖到市场卖掉——琳利亚很怕看到死去的动物。虽然科尔先生一再表示并不需要他的报答,但是冯渊很清楚自己给这个本来就贫穷的家庭带来了多大的负担。而且,这次的事情让冯渊悲哀地了解到了自己社会经验的浅薄,草率地出远门很可能又会遇囘难,所以他决定至少要存一些钱。
但是,村民对冯渊的态度并不是都那么友善,很多人都会在冯渊的背后指指点点,小孩子总喜欢在他背后大叫着“恶魔”之类的话,或者向他扔石子。因为库那一家的关系,冯渊一直忍耐着,没有和任何人起冲突。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树上的黄叶都落了下去,转眼枝头的嫩芽又长了出来。虽然大雪还在不屈不挠地提醒人们冬天没有离去,但无论如何春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
这天早上,科尔起得晚了一点,所以他打算在做饭前先去看看农场的羊——这个村子很小,牛羊之类的牲畜都是大家共有的,所有家庭要轮流照顾,这个月轮到了库那家。但当科尔来到起居室的时候,却看见灶台上已经放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
“冯渊,你还是起得这么早啊。”
科尔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答案——冯渊已经差不多把屋子门前的雪都扫开了。
“嗯,我习惯了。”冯渊随口答道。
这是实话,因为在最近的一年里,冯渊几乎都在照顾生病的爷爷,每天早起熬药做饭是他的日课。
“啊,”科尔若有所思,“那我先去看看羊,你去叫琳利亚起来吧。”
“让她再睡会儿吧,她昨天晚上睡得比较晚。”
冯渊扫完了屋前的雪,把竹扫把立在了屋外的墙边。这时一块屋檐上的积雪正好滴落在他身边,他没有躲开,裤子被溅湿了一点。
“你会宠坏她的。”科尔笑了笑,脸上露出宽慰的神情,“自从她母亲死后,那孩子一直很寂寞呢,所以才总爱和一些小动物在一起。这几个月来谢谢你陪着她,冯渊。”
“琳利亚很坚强的,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冯渊又拿起竹扫把把那块雪也扫到了一边。
“啊,也许吧。”科尔苦笑着,“我这个当爸爸的,可能还不如你了解她呢。”
“科尔先生。”冯渊突然说道。
“嗯?”
“我准备要离开这里了。”
科尔不禁一愣,但是他马上又换上了以往一样善解人意的微笑。
“啊……是吗,什么时候走?”
“一开春就走。”冯渊微微低着头,不敢抬眼去看科尔。
科尔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便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突然问道:“你和琳利亚说过了吗?”
“还没有。”冯渊答道。这无疑是他最担心的事,他有点害怕告诉琳利亚他的决定——应该说,他害怕琳利亚会破坏他本来坚定的决心。
“在你走之前还是告诉她一声吧。”科尔坚决地说道,“她不会喜欢你不辞而别的,至少给她一个哭的机会吧。”
冯渊嘴抿了起来,过了好久他才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我……我去叫琳利亚起床。”
看着冯渊走进屋里,科尔突然感到莫名的惆怅。明明只相处了几个月的时间,他却发现自己已经把冯渊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而且他知道琳利亚也已经把冯渊当成了家人。看着长大的孩子离开家的父母大概就和他是一样的心情吧,但是这毕竟是他的人生,他有选择的自囘由。
出乎冯渊的预料,琳利亚已经起来了。看着穿着破旧朴素的冬衣,却更衬托得清秀可爱的琳利亚,他突然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梗住了,赶忙跑到锅边忙活了起来,免得被琳利亚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
“爸爸呢?”
琳利亚扫视了一下起居室,向冯渊问道。
“他去看羊了。”
冯渊一边庆幸着自己的声音没有走调,一边把盛好的早餐端到了桌子上。
琳利亚好奇地打量着冯渊的脸,一边把自己那份早餐拖到身前吃了起来。
冯渊没有吃,他的头脑里一直飞旋着科尔的话——“她不会喜欢你不辞而别的”。唉,离开春还有一段时间,还不用这么着急,总会有机会告诉她的。一边努力说服自己,冯渊也终于开始吃了起来。
“冯渊,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正吃着饭,琳利亚突然的发问吓得冯渊差点没把嘴里的汤喷出来。他抹了抹嘴,暗暗惊叹这个小鬼的敏锐。
“没……没什么。”
冯渊勉强挤出了一个过于灿烂的笑容,让他的脸看上去有点抽筋。
看来琳利亚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放心,她依然关切地看着冯渊的脸,像是要说什么。但是她没有能把心里的话说出口,因为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冯渊赶忙起身去开门,好避开琳利亚审视的目光,可是当他看见几个神情严肃的村民站在自家门前的时候,立刻把刚才的尴尬抛在了脑后——事情似乎有些不妙。
“琳利亚,你爸爸受伤了……你快跟我们来。”
咣当一声,琳利亚手中的汤匙掉在了地上。
因为惊愕而迟疑了片刻之后,冯渊拉起惊呆的琳利亚跟着来报信的村民向羊圈附近跑去。明明刚才冯渊还在和他说话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一路上,虽然担心着科尔先生的安全,而且一边还要顾着琳利亚,敏锐的冯渊还是清晰地感到了身边村民的目光中露骨的敌意。
来到羊圈边上,琳利亚几乎立刻便哭了起来,而冯渊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科尔先生,那个总是温柔地微笑着的男人,肢体残缺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冯渊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出那么多的血,以科尔先生的身体为中心,纯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个巨大鲜红的圆,仿佛那天空火红的朝囘阳在地上映出了倒影一般。先赶到的医生已经离开了科尔先生身边,对围观的村民遗憾地摇了摇头。
“爸爸——”
痛苦的呻囘吟声中,琳利亚挣脱了冯渊的手,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扑倒在科尔先生还略有温度的身体上,泣不成声。
“被偷羊的狼袭囘击了,罗第看见的。”
“这边很久没见过狼了啊!”
“那个‘恶魔’小子来了之后发生了好多怪事。”
“还不是科尔引狼入室,我告诉过他的。”
“那琳利亚……”
虽然身边村民的议论明显涉及到了他,但是冯渊却对他们说的话没有一点兴趣。他的眼睛只看着一个地方,他的耳朵也仿佛只能听到一个声音,对冯渊来说全世界在这一刻都已经不再重要了,除了躺在雪地上的科尔先生和恸哭的琳利亚。
………………
…………
……
科尔的葬礼在村里的小教堂平静地开始了。村里唯一的牧师拉马先生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诵读着教典,半个村子的人们都挤在了这个小小的礼拜堂里,向老好人科尔送别。
自从早上之后,琳利亚再也没有哭过,或者说她再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她只是呆呆地盯着地面,任由别人带着她走来走去。
冯渊站在琳利亚的身边,一边和悲伤搏斗,一边还要忍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敌视的目光。但是他觉得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在乎了,和在孤儿院时的感受完全不同,与面对科尔先生的尸体相比,这些根本算不了什么。半年前,他刚刚失去了爷爷,今天,他又一次失去了如同家人一样的长辈,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诅咒了,尽管他从来没有相信过怪力乱神。而且琳利亚,一直都那么开朗活泼的琳利亚,竟然变得这样冷漠呆滞——就像刚进孤儿院时的他一样。悲痛和忧虑让他超然了,他现在唯一关心的就只有琳利亚。
从教堂回来,琳利亚还是一样神情呆滞,只是像人偶一样被冯渊拉着。回到屋里,冯渊把琳利亚带到桌子边坐下,径自到柜子里取出了自己的打猎工具。这一幕都被琳利亚看在了眼里,她的疑惑让表情稍稍变得不那么呆板了。
“冯渊?”
琳利亚终于开口说话了,可能是因为哭了很久的缘故,她的嗓音有点沙哑。
“我去林子里杀了那群狼!”
冯渊不由分说,往外就走。但是他没有走出门就被琳利亚拉住了。
“琳利亚?”
“不要,我不要你走!”
“琳利亚……”
琳利亚只是摇头,双手仍然紧紧地抓着冯渊的衣服不肯放开。
“父亲不在了,我不要连你也失去……我不要一个人……”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了地上,透过琳利亚散乱的头发,冯渊清楚地看见她的双肩在剧烈地颤抖着。
冯渊手中的武器掉在了地上。他伸出手将琳利亚搂了过来,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泣。不是报仇,不是,她要的东西冯渊其实是知道的,因为他也曾经历过,也曾这样哭泣过,也曾渴求过……
“不用怕,琳利亚,我在这儿。”
仿佛为了回应冯渊一般,琳利亚哭得更响了。
“不用怕,琳利亚,我在这儿……我会一直在这儿的,就算世界毁灭,我也会陪着你,保护你的,我发誓。”
冯渊紧紧的抱着琳利亚颤动的双肩,闭上了眼睛,庄严地说道:
“我发誓,我会保护你,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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