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忽有穿越“境界边境”者到来的此刻,数年前的事了。
预言者本身,是无须隐姓埋名的,因为他们——本没有名字。
不过为了方便,这些御家培养且专用宫中之预言者,还是各有代称的,例如她的“第八支离”,连她本人也不知道是啥意思。
虽则如此,改名换姓是做不到了;伪造身份,还是要按照合适的方法来——发现你没有一个身份,再蠢的人也会觉得异样,再孤单的人也难以轻易接纳你。
只需要一个假身份,就足以让人安心,这果真是世间一大便利。
所以,她,一位死里逃生的“前预言者”,给自己取了“出岸石 朽荷 永真”之名。
这是,她从乱葬坟地里,亦是当时随军厮杀之原处,逃出来的时候,把最先下葬的几位的墓碑刻的名字,组合起来而成的。
她十分庆幸,如今这苟活;且没有,纵使初见眼前,对那些血流成河之惨状,有几何深沉映像。
她作为御用的预言者,正式的职位称呼应是目视者;从前,听闻,宫廷之间也有御用的聆听者,并非预言而是洞察微细之人迹;然而不知为,何数百年前某位陛下放弃了聆听者,甚至要将她们悉数处死。
又据说,在伸冤者奔走相助之下,这些并不常驻殿宇之下的,圣血的旧奴仆,放弃了招致杀身之祸的高雅职位,逃到了帝国的各处角落。
极少数,受某位大公收留庇护,为其所用。
然后,终于,她们在破烂的、“腐茅蚀木”勉强搭建的房屋里,艰难维持生计;或是囚徒般的笼居中,度过忧郁无助之余生;却还自行坚守那些,不知所谓的“典例”。
然而永真现在,难以不嗤笑从前的自己一番。
曾经在得知聆听者的故事之后,幸灾乐祸地愉悦几番的她这个目视者,现在不也落得个自取其辱的,“弃子模样”。
她这样的下人,看似荣光;随军出征之时,汇流之都满城,皆有男女老少,闻讯赶来,拥护践行,不乏向她目送之人;虽然百姓也不知,预言师是个什么东西;然则,但凡站在主将身侧之人,又怎能不引人注目?
可御座之上的那个静悄悄端坐的,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浑身发寒的少女,估计是不会了解这御勤士中的下职是谁。
同时,又不像银甲走卒的成员,他们是圣血之最终底牌,即使那个幼承国统之少女陛下不愿意,也必须例行公事地熟知其情况,以便紧急时亲自率领,消灭不忠。
总之、总之,曾几何时,汇流之都城边的御所之下,她永真,即是最容易被抛弃的一部分里的一人。
比照顾陛下起居的佣人们更下贱,比建造穹顶的一块砖更不值钱。
话虽至此,重获新生的永真,除了庆幸也没有太多想法。
她倒也不惦记,过去锦衣玉食的半幽禁生活;目视者们是这样的,对一般人求之不得的“豪享奢受”,置若罔闻。
然而,以“不食人间烟火”形容之,却并不合适。
他们啊,从未知晓生父生母,一出生,便被带着相同的,“褐铜狞笑面具”的奶娘抚养。
稍微大了,便集中起来,一同从带着诡异样式发箍与黑面纱的年长预言者那里,学习数年——不过每人学到的略有不同。
对于这,永真只知道当时被传授“目视”之技巧,肯定是与日后的同事们,“目视”的媒介有不一样。
她最擅长,从光照的结晶之间窥探,“将来尘世之迹”。
除此以外,御用预言者们很少有其他的经历;婚育是禁止的,当然,单纯的欲望也是。
他们成年后,需要在都中自理生活,然而市民们除了与之正常交易物品,其余层面皆是完全隔阂。
对于一同起居的共事者们,一群同永真一样冷眼相看、麻木不仁的人在一起,除了互嘲互弄、装模作样、暗中排挤、造谣诽谤等,不会又更好的相处方式了。
除了社会常识以外,可以说本来就与“正常人”八竿子打不着,“心灵更被偶然遗落了”。
因此、因此,永真的全部兴趣,都集中在所谓“目视者之预知”上了。
作为解释“星辰之语”的一个旁门左道,她最好奇的就是,这等不凡预知之能,究竟是这混沌不明的世界,怎样的一环。
当时,当御家为粉饰颜面派出的出征的三十人,因轻信或不得不服从守境大公的阴谋命令,最终被丢弃不守之地而全军覆没的时候,永真以为自己重伤将死,昏厥之前,深切遗憾着这一点。
后来大公手下的人来收尸,统统就地下葬的时候,负伤苏醒的永真仍然瘫痪、不能稍动、无法言语,被确认“战死”。
煎熬的她,揪着嗓子眼担心,会被简单填土埋没中而死。
这个目视者,绝不甘愿在,未有机会探寻一番所谓“奥秘”之际,即与世长辞。
所幸大公的部下们是卖了当今陛下一个面子,葬在荒郊野外,还运来体面的良木圣辞棺,请来一位乡野宣教官,逐一纪念送行。
第三日夜,终于恢复丁点儿孱弱力气的她,知道明日就是她真正“与世长辞”的时候;深夜,利用本用来防止假死者被活埋的棺内开关,逃了出来。
她知道已然身负全军覆没之秘密,让“自己”“壮烈牺牲”才是最好的选择,于是不久之后,盖好棺木,无论多么疲倦、饥饿、干渴、疼痛,悄然趔趄着,趁夜色独自离开了。
后来,永真在追索“奥秘”的途中,对某件事恍然大悟,于是在汇流之都下层某处的八方路口,开办起了某“万事屋”,专门接纳走投无路又各有所能之人,愿者上钩。
最近,永真看到的激动人心的预言,勉强用文字描述出来,是这样——
“光辉不可照耀,虚空不可立足。
幽深之魂。匍匐于幽深之魂。
亦人亦非,孰将安寝于此。
孤旅纷至,往故五回。
明眸紧闭、沉吟呢喃。
涂血手中之刃,安然弃置。
……”
永真对预言很满意,很满意。
这样的结果,给她一种,宇宙之意志、时光尽头之星辉,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的感觉。
……
连绵的、斑驳起伏的淡橙黄屋顶,杂乱无章地排列在他脚下数百丈一望无际的大地上。
仔细看目力所及的遥远之处,城市在一条曲折圆润的界限终结;在那分明、没有任何封锁建筑的界限之外,水绿的草原仿佛是海,在缓缓升起的长坡上随风低低起伏,一直到那无法言喻的天边。
天边,骤起之蓝向他的头顶这边铺来,也铺向其他三面七方;万里稀云的苍穹,宛若被融化的宝石染成,涵着的晶莹而不刺眼的晕。不远处,几座黯然的石峰陡然崛起,孤独地聚集于此,矗立在城市鲜亮色调的拥抱之中;非疏非密的苍翠树木覆盖其巅,恰似蛋糕上的美味抹茶慕斯。
旷远啊。这世界,在召唤、在歌德心里耳语:
“向,前,走。向,前,走。”
于是歌德不知不觉的挪动了自己的脚步,向前走去。
他身后那群手执长矛的人逐渐不再乱作一团,站定了阵脚。其中一个貌似头领者站了出来,正准备向歌德问话,可是却被许歌德的行为惊得瞠目结舌;等他再回过神来,想拦住歌德时,为时已晚……
这时,本被歌德忽略了的,却是被护卫在那些苍衣长矛手中间的,一个小身影,也急切地驱散开劝阻她的人群,靠到“悬崖”边上俯首往下看个究竟:
“究竟奇迹地出现的怪异男子,在莫名其妙地跳下数百丈之后,是否还会在又一个奇迹之中生还下来。”
这个小小的女孩子,有着一头修长飘扬、浅浅的火色之发。
此刻,她真诚地,为那陌生人惊恐地担忧性命之虞,即便连那人的脸,都没看清。
而他,歌德,尚没反应过来,已在空中、逐渐进入“自由落体”了。灵魂深处之诱惑,让他在前一瞬间,鬼迷心窍地盲行。
后半瞬,这诱惑烟消云散,由脑中忽地塞满的惊慌,驱散干净。
一切生乎刹那、刹那必然其生。
“呃,好像在从好高处掉下。”
歌德皱眉沉思,竟还恍惚:
“掉下去,哈啊!啊?啊!”
冷静,冷静,自救己命:其人心想。
歌德唯独、最终、犹是本能地,在倾覆向下之身之下,聚集起——终于,及时聚集起,交叠之风舞。
像条条不可见之龙,缠绕踊跃,空中一阵滚滚声浪,哗唦一声:
就在其身触地的一刻,他及时缓下来,来了个软着陆。
“啊啊,噗。”结果犹免不得半为犬食粪式,所幸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异能力一直管用,在异世界也行,刚才要是不行的话……”
其实,对此不必想明罢?
他迅速站起来,环顾一番;现在所处之地,好像比上方昏暗许多,周围,有行人,尽在惊魂已定、议论纷纷地围观。
歌德抬头一看,那个带着连衣帽子、发色如同浅淡之焰一般的女孩子,正不顾劝阻地,俯身往下于“悬崖边”,鸟瞰,稍显难以置信地确认坠落者无恙后,便起身,转身即去了。
未去之际,似有心悦浅笑。高下相距甚远,歌德没能明晰。
“如此高处摔下来,还毫发无伤?这,神迹!”
歌德正定了定神,耳里震荡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含着口痰般的嗓音。
歌德耳闻,苦笑。
脑中是很能理解的:
但凡文明落后之方,人皆是笃信神明,鬼怪之类,以求自欺欺人之安心罢了。
所以,只要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都会归结于神鬼。
然而仍为被误作神明而觉神清气爽,完全有些许得意忘形之意,差点想瞬间颐气指使一番,呼风唤雨起来,使得愚氓们愈加顶礼膜拜。
然而歌德毕竟是歌德,他那身份定位,是风度翩翩之流浪诗人,如何会如此下三滥地行事?
于是他站稳,站直,拍拍身上白白的灰尘一层,只想对驻足的大家说——
话不及说,马上从四下各张嘴中,涌出来种种怪力乱神,让他懵到极了。
稀稀拉拉地驻足的八九人就接二连三地窃窃私语起来;他们都朝向他,低着头念念叨叨——皆是嗓音低微,仿佛欲雪藏何类,光天化日之下说不得,"神迹歌德"听不得之物。
然而歌德不是平常人类,所有一切被他尽收耳底。
“啊,神迹不假,这回是在大都之心,难得呐……”
一个牵着小女儿的高挑妇女在黄褐色的帽兜下叽叽喳喳。
“神迹!佑那纯真的。”
一个同样身着连帽长衣的发福老大叔咀嚼着他两瓣肥硕嘴唇中间不那么肥硕的舌头,吃力地一定要把自己的感慨说出来。
“真理引领——神迹今现。我等虔礼。”
一个身体硬朗的老太太在内侧有精致的青花瓷式纹饰的帽兜下咧嘴笑了出来,露出了孤零零的三四颗老牙齿——虽说将落尽了,竟还白白净净,可谓惜得一口嘴中珍宝了。
“不损之神迹,想必如此。圣言云君吉兆,我是尊指引之民,礼求助我财运了。”
魁梧雄健之人,首无冠帽,衣不蔽体,裸着隐然青筋暴起之上身。脏兮兮长沓沓之裤底,遮沒了鞋儿。
“彼人是神迹,我人是赞客。圣言诚然不欺我,以庇佑真心,其人挚爱的影竹。”
这小姑娘,没穿带好,暗色调的衣服皱皱巴巴,神色匆匆的。
“什么……又有人信,噢!真不必和自己过不去,我等虔礼罢。”
面容犀利的男人带着一顶纯黑高帽,身着一袭暗银色花纹的黑袍子;不同于别人,简直就是在抱怨。
“神使复诞,真理引世!不在其中,自投赤心!来日缘在,断臂之助。”
这个少年,在哪里见过?记不得了,歌德困惑着。
“真引领,我赞颂真引领。请佑常时。”
另一身着白色麻衣,干练精神的短发姑娘,是唯一不低着头,而直视着歌德——然而像是看,锁于笼中之珍禽异兽。
“例事,真在良辰……引领啊!”
谢了顶的小圆眼镜,眼神里透出浓浓的,赌徒式的狂喜。
“狼尾巴!”
“无聊,噱头。”
“神亦无晓之神迹……呵呵,呵……”
“……”
人们全不是五体投地之敬仰,至有青口白舌,竟然不知忌讳。
总之其情嘈杂,真是一言难尽,长话也不可短说。
歌德一时语塞无言,但寒意在心中源源不断。
倒是转念一想,异世界果然自是不能和看过的小说里写的一模一样,本来应有不可预知之风土人俗;究其形神,无论何为,无论何求,不足为奇,终将司空见惯。
只是初次觉得太奇怪而已……
“可既然这样,接下来如何是好?归根结底,一穿越异世界之诗人尔,可没什么神谕布于别人啊。”
歌德正想着,大家却都已纷纷各自散去殆尽了,仿佛倏忽地,是被恶魔召唤走了。
那样不肯再停下回头看一眼,只剩下歌德孤零零地,独自发许多许多的懵。
无关的人流远远地,稀疏地挪动着;其中多数应未见惊悚的一幕,所以投来的,只有莫名其妙的目光,这是赏给所有怪胎的质问。
歌德,终于,对那一切有反应:
“本人,既不是什么小说主角,也不是什么天生奇人,凭什么有多好的待遇?
再说,一个诗人的冒险,即是孤独流浪。
这样就对了,嗯哼。
此地人们,待信仰全然不严肃啊,街上闪出一人,莫名就做神迹;见而拜两下,也算是沾染神恩,真如中夏之俗。
这对我来说其实是好事呢,不然,谁知何时若犯何等忌讳,恐怕立被乱石砸死。
当做神迹者,至少不容易有此待遇,呵呵。”
他就这么站在路中央思索着,丝毫没注意到被挡路之人,嫌弃的目光。
“嗯,话说为何,到现在都,没看见雨荷一眼?
当时,不是一起过来了嘛。”
歌德心里,惊慌地一个咯噔。
“难不成,没和我到同一个世界。
不会、真没有?这根本……”
才点起几簇炽热之焰的心,随之凉了下来。
“等等,还说不准。
四下巡视一波,处处看几眼,哪里可以确认在不在了,什么的;饮血者之性命,毕竟难以逝去,只要慢慢找——
万一,她被传送到阳光下,怎么办!”
歌德顿时急火燃心,脚下不由得踱起步来;然而很快明白,无可事事之时,干着急毫无意义。
“先四处看看罢,说不定啥时候,就有线索。
起码,一筹莫展的话,得有点过日子的思路。
要是这地方的人,用奇怪虫子做菜就遭……
去掉头烹饪,那还行,鸡肉味——罢。”
就这样一边想入非非,一边信步前。
歌德开始用眼睛,记录周围的场景和人物;在脑海里,极尽所能地分析着。
还没走几步,就离开了巨大的、褐与银糅合色泽的建筑投射而下的,巨大阴影;离开了,好像只是为了约束行人,而建造的狭窄巷道;走到了,所跌下的这座“石头大厦”的左前方——
阳光虽然本不灼热,然而在四面八方的平整几何面上,来回反射而至人群之间,十分晃眼。
歌德眯起眼睛,环顾着四周:
来来往往的人们都神色匆匆,许多身着花样简朴的长衣,看上去十分端庄。
也有上衣也不穿的劳动者,在进行护卫或者搬运。
女性相比男性,衣服的质地看上去要柔软轻便的多。
出门的女性似乎都有丈夫陪同或者带着孩子;而男人多半孤身一人,没人三五成群地结伴而行。
有的人似乎只是过路,但多数都在歌德眼前不远的这座,不知是宫殿还是什么的里外,进进出出。
这地方,究竟是?
在这片拥挤的城市中,那庞然伟大的宫殿,已算是茕茕孑立,独自置身世外。
如此高大魁梧的宫殿正面,开了一道黑洞洞的巨大的门。
这一道方形的巨门里,一阵阵阴冷的风,从中窜流出来。
像怪物的嘴,在不断吞吐各色人等,貌似是通向一个重要的公共场所吧。
孤单而唯一的巨门,四角近似圆弧。
仿佛,风已磨平它的棱角。
去那里边问问吧,如果是公务人员,问些简单的问题应该不会拒绝吧。
这样思索着,歌德“混入”所有各有心事的人群里,进入了穿越时刻站到了楼顶的这栋巨大建筑。
里面昏昏沉沉的。
门卫懒懒散散地靠在支撑门梁的巨大石柱边,简直就是在门口乘凉一样,无所事事。
看来没有人愿意为苦差公职卖力,这大概是通用之理,哪怕在异世界。
……
今日,东境某一带的、稀疏衰败的森林,征边武士安时亲率一小队帝国勤士,兼驻扎与埋伏在此。
这是长久以来,他回归部下中间的,第一次行动;朝夕相处、推心置腹的手下们傍身,让他颇为安心。
东境与遥畔邦接壤之地,若帝国失去曾经外野之人的孤土——孤壁之下的无二天险,与数年下来也没有加强的简陋工事,则我帝国之士,随即陷入无险可守之困局。
而遥畔邦之众,可对掠夺而去之东境地图,指手画脚起来;游刃有余地细细挑选,进取与退守之节点。
任何一个帝国公民都很遗憾,现状就是如此。
帝国亦或公国先人苦心经营之堡垒群,本可与就地取材的传统“林间工事”相呼应,使“八百年的旧时防线”发挥作用;然则捉襟见肘的可调度兵力,竟使多处高壁坚城,唯有百逾甲士,岗位不能得全值守,多用民力自愿相助;更有甚者,虽有勤士不从上命,逃脱行伍,犹无人管束。
终有一日、不远之时,这般纸篓子,岂无一捅就破之理。
清晨,安时是被惊醒的——不由地,恨透了这样,使人冷汗一身的梦魇了。
梦魇里没有任何可怕的怪物 ,只是重复着多年前记忆中,已然破碎的一幕幕。这一幕幕,又并非关于什么失败的重大使命,或是汹涌杀来、势不可挡的敌人;世界上凡人所苦的一切艰辛,好像不能惊动他沉静之决心?
可是那件事的,一点点边角,可以让他默然皱眉:
小时候,本来身在汇流之都,富裕优越之工场主家庭;最初,双亲曾是齐心协力,将日趋没落之祖传本行,重振名声,妥善经营了起来。
后来,他十岁被远送去帝国壁垒,在武学院修习身心;一度有望争取,不止征边武士之上等士阶;这个时候,母为父所告发,以不贞罪受刑狱中,翌日自杀之悲报——却如晴天霹雳降下。
(为此,后来的后来,唯二的两回“休年”,归乡之时,难免不刻意避开,城内所有可以望见,法理宫的路线。)
即便如此,原本未愿前功尽弃,忍痛犹奋发数月,只待最终之资格考验,却忽闻父又酒醉坠河而亡。
霎时未觉,当年,已作无家可归之人;更可恨,至今未知,其中来龙去脉。
岂为常人所担之痛。
他用力眨眨眼,甩开陈年旧事里的游离思绪。
眼下,可是遥畔邦,撕毁百年和平之约,侵犯国境,派来的侦查前哨,分秒逼近之紧要关头;堵上武士之誉、帝国之名,杀敌报君,以期解甲归田之日。
原本,现今,前任守境大公,“老不死的灰鹳鸟”,旬日以往某时,终于作古。
二公子承大公之位,不似其亡父之咄咄逼人;这样,原是能使国内各方,暗自庆幸之事;不意,遥畔邦数年退缩不动,竟是蓄谋之蛰伏已久;转念间,起伏兵九万,星夜发使宣战。
此番非身死沙场,则将伺机夺得全权指挥之把柄;赢回所谓“征▪边▪武▪士”,在边民之中应有的莫大威信。
尽是些老实人,做到勤士长这一步,本可全身而退,却还愿意,与己同立于,不知何时刻,或将命悬一线之立场——成愿、尽义、追先、爱故典、兼美,五个堂堂帝国男儿之名姓,或终会镌刻在,记述功勋之,纪念碑上罢?
除此以外,亦十分感激,愿为坚定盟友之两位,原于周边驻守的征边武士,废堂 与 守长桥同志。
这次之主张,欲以未为优势之力,涉险伏击此地,也是二人之谋划:
帝国与遥畔邦双方,数次探兵试战后,艰难摸索出来了依稀的情报;遥畔邦所谓侦查前哨,乃是整个兵团之偕动——以灵活的皮甲战士为标准格局,其中分为弓箭手与短剑皮盾士,在帝国防线上屡次突袭。
这不但以少数死伤,换取即便略显滞后,然而绝对切实可信的作战情报;且扰乱帝国东境这,漫长防线之上勤士们的本已疲惫的阵脚。
遥畔邦之人,果真“心思独道”——而非,一如帝国史书中的“一贯贼人”,只知依赖少数密探的耳目,刺探对方统帅的一时之思。
帝国人凡言曰,从理行使,随机应变;想必,保家卫国之关头,尤须践行此道。
于是,彼征边武士又两位,便与安时一同策划:佯退引诱,途中截击。
其意只在,至少一时,坏敌知觉;缓我军中,几乎彻底之被动无措,抚平帝国勤士、公国安边士之间,来往传染之厌战苗头。
何况,近来有所听闻、见识之后,众人皆以为遥畔邦之人,易以金钱收买;若活捉其中统领,略施威逼利诱,势必使一直以来,“一手情报”之空白,稍得填补。
……
帝国的帝国法理宫,一直以来,不止是裁决圣理之至高所。
近来,由于意外身亡的前任之名望甚高,后继无相睥睨之人,法理宫数年失却了至上的统帅——“圣爪大判官”。
与现今轮值“圣爪大审判官”之不成文律不同,其实久远以前的帝国法理宫,乃至尚未有此规模之时,曾有世袭之大判官传承上百年,称号亦略有异同;即在史学家之传闻纷论里,所谓“圣鳞与爪帝国律守”者。
然则不管各派学者,如何拣字寻籍,捉摸发丝人迹,据理力争于世人……
在这数不尽之人间沧桑过后,千百年前之故事,已溃散地不若街角之传闻。
唯其能时而存于,世人心间。
除了宫殿本身,倒是有一样被忽略的东西被传承下来了,竟是世袭家族独有之熏香,此时此刻、无时无刻仍旧飘荡在其中。
这熏香,在另一个被人们遗落传闻中,最早可以追溯至,初始女圣者的体香;而现在,据说这气息可以使人冷静。
阴谋论者之内的谣传则猜测,这是某种蛊惑人心之毒气,可除却正常的戒心。
这种谣言,看似将向为帝国法理宫内外奔走之人,造成不少困扰,实则已然根本不算是事儿了。
帝国的至高仲裁者们,近来不但犹豫领袖之失,一盘散沙、互不关照,那位领袖更留下了与元老会之间的不和。
之前这些帝国律法的权威衡量者们,虽没有什么绝妙的手段,单单只是跟随那位领袖麾下,便以高傲的态度拒绝了世俗之莫大手腕,从帝国元老会递下的共操至高审判权的“邀请函”;他们,挣扎着抱紧审判官们自己所谓“独立性”,或多或少以为可以守护其心目中,最后圣域般的场所。
没想到,大树一倒,不待诸位不支恶敌而散,众审判官先失了方向。
他们通往真相的一切旧路径,千百年来习惯而成之渠道,仿佛一夜之间被斩断,他们忽然,皆成了盲目者。
尤其是与帝国监狱和汇都巡查之间的裂痕,犹如最后
到头来,他们这些学富五车,明理之人,在抵抗些什么?
谁也说不出来,却能肯定,是有着什么,早已被预见到过的可憎之物。
不过,一阵风波过后,一切又如常态了。
除了,本来人手不足的审判官中间,又有不少退隐的;所幸,最近案件也变少了,不至于来不及临审;就连诉讼者们呈上的证据,也总是异常充分,判决全无须劳神费心;悠久之帝国法理宫,之前稍有停滞之态,以后却会一帆风顺罢?
话说,真源 淹蕨 从教,便是退隐之审判官中的一员,现如今卖掉了老家的田,也只好做生意去了。
他曾劝说至交 边楼 枯杉 学圣牍,一同退隐,逃离那是非之地、不知不觉,便陷落殆尽之所——那里已是,“蔓延之敌”的新据点;这位老友,却表现地犹豫不决,从教便只好暂时敬而远之了,毕竟明哲保身要紧。
之后的生活,有多少着落尚没底;从教想着,就自那,本身从来不碰的酒,开始罢;这玩意,最近涨价厉害,正好从中试水。
略显讽刺的是,独自退隐之前,他审的最后一个案件,是酒后伤人。
算是明智的人,全部都从那殿堂,远避三舍了;结果落脚之处是何处,反而不甚明晓者,其中却也不少。
从教岂是这等人?
倒是,他这些年省吃俭用得来的积蓄,终于寻得归宿了。
也不知东境,打仗不打仗的风声,可不可靠;毛果酒货源的紧张,倒是看得出有苗头——祖父本是东境生意人的从教,对这经由故乡,源源不断输入汇都的“上流琼浆”,留有些,耳濡目染得来的注意力;无论风险高低,借此赌一把,是一个生手,为数不多之选项。
啊,当然,对于初试身法的生手,世代稳坐汇都巨富的“中心客”们,从来都是不屑一顾。
从教心知肚明,彼等自封自傲的“御商人”,远不如口音五花八门的“旅行钱袋”们平易近人。
从教寻思,他即既结识了这么一位“旅行钱袋”,交情还有那么一点深厚。
人称“五行十业的熟人”——那位,从西南境来的秃顶先生,口音倒是不明显;一副用毛了的小圆眼镜,最给人印象。
都中上流,给他的诨名是“外域的认路人”,说他像是,引领来客在汇都复杂道路之中找出目的地的跑腿儿;将他作为多金之人难得的热心肠,直当做笑料。
从教对这竟也略感羞愧,本来他也并非不是,这个笑话的愉快听众,用鄙夷不解地眼光;挑剔着御域以外,不远万里汇聚而来的旅人们——那时完全互不相识。
某一夜,名曰教士旅店附属的酒馆里,随缘人之间相投机的许久闲话,在道明彼此身份后,带来了稍显荒谬的剧烈改观——能让还有廉耻心的人,以头抢地的那种,猛然一新的刮目相看。
然后便在内心的尴尬消散一空后,愉快地结交为私下的友人。
后来,从教对某一桩审判,力挽狂澜的延时调查,直到那位终又蒙冤流放者,当时呈上了颠覆原判之证据,又是源于这份友情引起的额外信任。
此番,便可借其助力,始斡旋于经营买卖之间了。
……
在教士旅店一楼,一间多年被租住的客房里,每当日落之际,势必能找到他,他从不保持行踪隐秘,让知晓他的人尽皆掌握他的方位举动。
如需拜访,叩门稍候即可。
叩门一二响以后,欢迎的回应如期而至。
“啊,真源 淹蕨 从教先生,可敬的审判官,蓬荜生辉呐。”
他——那人口齿清晰地,呼出从教,这拗口的全名;边尊称着,那被抛弃的职务,边问:“此番有何贵干?”
“是‘前审判官’,识实先生,吾已丢盔卸甲地,临阵脱逃了,脱离了是非纷争之地。”
“噢——啊,那太可惜了,那可是——噢,请不要见怪。吾之自言自语,当在下,没说过半字罢。”
“怀歉不多寒暄,但愿直入正题了。以后吾,既已决心投身经营之中。请问可否请君,可敬爱的识实阁下,许吾随从时日,借力稍篡本钱……”
“啊哈,诚不能,如此蒙君厚爱。此事,全无分毫不可,审判官先——”
从教坚决地摇了摇头,还望多日的友人,莫要再,言及使人失望透顶之弃业,一字一句。
识实默然,颔首应言。
过会儿,被封闭的储物箱和锁死的橱柜,占据了多数空间的房间里,人去室空,多留下了一件褶皱蒙尘的,旧制的、灰绿的审判官服。
……
紧随其后,这好友,便乐意之至地,甚至有点,“舍我其谁”地,当了这回——不可命为“卑贱”、乃至谓之可敬的——“认路先生”。
直接慷慨地,带着从教,走遍了汇都里外的酒品交易点;向各色人等,信手拈来地,引荐从教那,其实就能丢人现眼的、手底一撮积财。
无人能在城中内街驱车,因而这趟说远不远的旅途,来往二日里还蛮累人的。
以本身的富产为模范式的担保,口若悬河地游说一些在酒类方面,只有小积存的外域私营商人;寒暄过后,毋庸置疑地灌输当断则断的益处,轻描淡写毛果酒生意的前景。
于是,将他们从犹豫中一通挪除,落得隔月或跨年的预购合约,纷纷签给了从教亲手署名的合同。
至此,一纸合同捧在手中,分量渐似山岩般重。
从教只觉是做梦一样,把多年的积蓄都掏了个精光;正待在转售合同的一瞬间,足以抱住梦里也没有过的财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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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在不求回报的乐助下,拖沓地过了漫长的个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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