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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朽落的躯壳

一副朽落的躯壳

歌德着实以为,适才彼一出戏码,震撼之至。若将“五体投地”之语用于此,绝非夸诞。

彼所谓贵族气度,竟是何等惊艳之风,已入眼中。虽则永获为首、尔等之所作所为,实际坑蒙拐骗而已……可是,伪者至极、真者不敌,那不凡气宇,乍看确乎不可小视之辈。

据说无非如此,回来之时,方免于受扣押掠夺、任人宰割,且获得在“第二番海之关”租赁大船之手段;停在关门另一边的公船数艘,本可按律貰出,然而实情,并不轻易可为无名之众所用。倏然间有此两大便利,实属不可多得;然而,唯一,使人疑惑者是……

永获演的女贵人,仿佛……灵魂附体?那种发自内心的“不容置疑”,未免——不是演技。

每一句优雅的致辞,及那曼妙的行止、庄重的仪节、精美的服饰,无不刻下铭心之印象。

几乎词穷的他,暗暗下定决心要让自己对大家更有用。时刻自我督促,不要拖了后腿。

便以这位自称的守境大公亲眷之人,“高墙垣 三蔷薇 遵心”,为榜样,尽力发光发热罢,他想。一切的内在感言之后,还是想起来,被人识破毕竟是值得担心的;可是以他来担心又有何用呢?还是相信拾金和“高墙垣大人”目前为止的决断罢。

除此以外,水中螺壳甲壳贝壳,枯烂丛杂之水藻,都要占据“第二番海之关”关楼内的破旧地板,只留下驻关长官桌边一小块干燥:这点也是让人“叹为观止”的;就差守关的“诸勤士”皆变成鱼龙之属,便足以让人误以为进了非人之土,沧海之国的边楼。然而,“勤士”们其实显得很体面;铁盔锁甲,剑佩腰间,毕恭毕敬,纪律整肃——即使这是在他们信服永获的贵人身份以后方所作之表态,见之亦赏心悦目。

“遵心”与“勤士”见面之寒暄即从“圣言引领”以始;这似乎是这“帝国”域内之通例。或许还得补课学学文化教养?有太多事可以做了,歌德不明白之前在迷茫何为。

还有最末一细节,歌德看出了这帮自谓来自汇流之都的“勤士”,其话中之言:他们貌似很把“国都之民”的身份当回事,甚至最初永获言及“守境大公”之时还有低低的嗤笑响起。要不是又一个姓“城里村”的人,也就是彼等长官之命令,或许结果真会不一样也不好说。这谁知道呢?只能以后非在这方面谨慎言行不可。

“那么诸位,就让我来为你们引路罢,我很荣幸成为诸位的‘即兴圣言’,也万分有信心与君等一同创造某种历史。哈!”

之前拾金所谓“相识的文才之士”忽然发话,将歌德一惊,从回忆的沼泽里跌了出来。这位身材矮小甚至有些佝偻的大脑袋男士,吐字如雷,若滔滔不绝起来,恰似迎头下起一阵冰雹,岂止双耳撼动……而现在他就要滔滔不绝起来——关乎“密藏”。

……

“隐之郡,别来无恙。”

“是啊,永获小姐,越来越来漂亮了呢。”

“啊,老胖墩子,甭用得着拍马屁。看来你这小当铺,还是寒酸的很,都不大扩大点的。也亏你这膀子塞在里边,受得住,哼。”

这洞穴似阴暗的当铺门面,在外面看来也没有这鼠洞般的低矮窄小,大概多数空间都留给典当进来的物品了罢。

“得,这回故地重游,有何贵干呢?”

“虽然是你,事先……我倒是可以问问,这附近经常有谁来当古物么?”

“古物?多古算古啊?”

“看上去得有百年……等等,那位同志,依君之所言,上及何古?”

拾金介绍来的那文才之士——他不愿意透露姓名——见展现博识的机会又来了,迫不及待地答道:

“咳——呜——按照我的研究,五百年不止;因信史皆被锁在御所之下……”

“好,五百年前不止之古物我也不知道有多破烂了。”

“嗯……我倒是见过不少。比我年轻的时候在和汇流之都做生意的时候多得多……但是基本都是一挖一大堆,破破烂烂的瓦罐之类的。”

“是怎么判断的?”

“啊啊,这个其实我不懂,但我也有经常联络像那位先生一样的专家,来帮我鉴定的——

对这种生意我都是先交一部分定金,鉴定了再整个押进来。

人家总归保手艺不泄露的,不过我仔细暗地里在跟着他们考据的时候也瞭解了一点点——

如果有一些黏土的颗粒附着,就一定是在七八百年前的特定地层里挖出来的,伪造也不行,是这样。

其余的,基本要看上面的文饰和特定工艺,专门挖宝者都口耳相传在什么地层里能淘出什么样式的:

他们就靠这总结积累的经验来鉴定。许多挖宝人以前是矿工,因为虽然实际不为人知,这个地方的探察是御令禁止的。

大约是大规模的专业探察实在太招人耳目,只有零散的来碰运气的穷鬼……呼……除此以外,在下就确乎知之甚少了。”

“嚯……”

“告诉这个老胖子罢。告诉这蜷缩于此之人,你为数不多还在世的旧相识,唉,‘不幸的弃欲’。永获——”

“什么。”

“小野心家永获。”他并没有挪动土丘似的身子,浑浊郁闷的嗓音却仿佛凑在永获的耳边,“又有什么玩火的计划了?啊?”

“哼。不过一如既往。”

“嘶——那倒是。可是,时间在逝去,危险在逼近。听说……恕我直言,你是为人干脏活去了……唉……我想你现在也该警惕要找的东西,也许那不过是个幌子。”

永获看向地上、她悬在高高客座边的皮鞋下、一簇从年久失修的开裂地砖间冒出来的寿草之苗;然后抬起头,向她的老相识点点头。

这个颓然老却的男人,和她印象里十数年前的真是差远了,可至少仍然是个让其放心之人。其他的人,有的早已远走,有的则离去。

独出路尘藓永获,于此时不暇感叹,童年之诡异。

……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他没有回应那个招呼。

照理说,如果委托人一回安排多名刺客,应该会协调联络好的……

但他 城里村 断芦苇 明理,并没有被嘱托过任何一点,关于额外的杀手的事。

况且,酬金给的也是标准的单干的数目,甚至比一般时候还多给了些,说不通做掉一个流放犯还要这么多人手的……

流放犯逃脱、改名换姓潜藏人间的事实确实是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大家都明白的;但是对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如此大费周章实在费解。

他心知肚明那些金主大人们有的是算盘……

难道,这是别的委托人派来杀我,保刺杀目标的?想到这里,他反倒冷静下来了。无论他酒后在众人面前多么洋相百出,气力、剑术和毒药他可是一样不少,而他独家调制的毒虽然内服无效,只会引起呕吐,然则涂在剑刃上使用效果拔群……这也算他作为蒙面式刺客少数能引以为傲之手段了。

不成功便成仁的局面让他放心——然而这时候那个招呼又出现了,只从灌木丛后面高高举起右手挥舞,甚至不止躲在巨石后面的明理看见了——被流放之人也在绝望的回首中看见了。

难道?这究竟是?

可能的善意,反而引起无从抉择,甚至一丝慌乱。

“前面两位,我身后还有一人呐,你们慢慢等他,在驾车来呢。在下是 真羽刻 碎砾 知裕途,实不相瞒,是个刺客。”

只听那人开口了。

之后的事情总算变得顺理成章。也不知道顺谁的理,成谁的章。

只见那人,即知裕途,大胆的立起来,举起双手摊开掌心,向明理稳步走来,一步一步,如同施展了某种禁术,缓缓的一步一步之间,就舒展了后者紧绷的戒心。直到跟前,看得几乎呆若木鸡的明理,才发话了。

“所以,你也是和我一样,被指派来刺杀他的吗……果然还是那位金主不放心?有人驾车来是……”

“对,也不全是。噢,就是,我忙着赶过来就是为了这个……说实话也没啥好办法避免杀手之间的互相怀疑,谢谢贵方的信任了哈。”

说着甚至,轻狎无谨地,拍拍其人左肩。

“……啊……金主的意思是要给这个流放犯一个机会,看看跟不跟他干,让我赶紧来通知了。明白了?”

“可……你这样都把目标吓跑了。你这……我藏了这好几天,这不是白忙活全暴露了。这……”

“你看,他有跑么。”

“……”

他往反面一瞧,但见一个佝偻着原本挺拔腰身的半裸的躯壳,垂着快要落下来似的脑袋,钉在原地睥睨着这边絮絮叨叨的两人。

一言蔽之……

一副朽落的躯壳。

“真可悲……恶心……”

“啊?”

“没什么,我们到他身边和他讲清楚,免得他还多事,乱跑什么的。嗤。”

“悉听尊便,毕竟先来后到嘛。还请为用,尊姓大名?”

“呃……城里村 断芦苇 明理。肯定……算了,没什么。”

“初次见面,深表荣幸。我来自西北边鄙,能有拜见,真是不可多得呐。哈哈,合作愉快。”

“……”

明理犹豫片刻,抵拳为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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