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吖，吱吖，吱吖，拥挤而破旧的小木船，在素黑之夜幕笼罩下，庶几星月之观照下，早已从城中狭窄的运河支线、不知在具体何时离开了，现在似乎在一片大草甸之间航行，可是要看清周围还得等太阳完全升起。
即便船里向外的视野很差，之前在午夜的城镇之中航行的一刻刻，那小舱的前窗里流过的不同光景已然给了歌德十足的印象——
无论是，装扮美艳的“慰安者”直接坐在窗边揽客的特殊营业的一百尺，那些呻吟与熏香都从窗口扑出来了，然而却竟无一人奏响丁点音乐。
还是，综合兜售旅行辎重与渔具的一百尺，各种稀奇古怪的道具和干粮、草药一应俱全，家家都是一应俱全一般，只可惜谁也没提出买点什么，便没机会进一步长长见识了。
又有快离开市内运河前，可以从两岸窗口快速取食的的飘香一百尺——店家都配备了吊杆式的方便道具远远地操作，买家甚至不必停船。
有一种熏肉香气四溢，闻得歌德不自觉地流口水，远致敬正好在最后买了一些，但是商家用特殊的包纸包捆好送到船上之后，那香气似乎被那包纸完全隔绝了，一点不溢出来，这或许是很能保持美味的装法罢。
仅仅是一直线的穿行间，居然经历了许多不同风情。还有个情况，是这一道水道非常紧凑，只允许船只离开的一方。或许回来时行别处航道罢。
女郎们的异域风情，歌德是不敢多引颈打探；尤其是因为克真并不会有困意，更不会睡着。
虽然有见识，慢悠悠的木船之旅，除此以外也只有穿深的“吱吖吱吖”伴随耳边，不免显得沉闷；这个时候一直在歌德右手边正襟危坐的拾金，忽然倒在了歌德身上。
原来晕船晕的厉害的人就是他……现在无论是帮忙调整姿势还是递水亦或是以据说有效的香草，倒是有事情做了——大概算是工作的一部分罢。
于是不知这样度过了多久，到了现在，歌德也不敢犯困。
歌德总有点不好意思，注视自己刚刚结识的旅伴们。
即使他们彼此紧挨着，很难不互相看见；即使还未到太阳照常升起时，一切细节还模糊在昏黑中。
歌德也很不好意思地，怀抱着拾金——这个美丽的、清白得险些露出稚嫩少年，温暖而精实的身板，竟不能掩藏那全身之瘦削。
然后，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虽然拿了一块手绢，只可惜没接住——没接住，什么呢？
在无边的晨曦就要露出锋芒，射入摇摇晃晃许久的木质旧摆船中、驱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时，就在船只要临时停靠修整之前。
拾金蜷缩着熬过半夜的身体，终由不得他的坚强的意志控制，毫无礼节形象可言地，从他胃里挤出了一滩已经清的似清水一般的粘稠液体，夹杂着残存的糠一类的杂食，引出口来。
那无助、的样子，让歌德回想起初识拾金时对他的初映象，一个苍白瘦小的男孩子，仿佛弱不禁风。歌德这会儿，反而有点，昏昏欲睡，疏于守护那，枕在他腿上的严重晕船症患者：未能及时接住不可名状的污物，损了其身所着之衣的清洁，自取其咎了。
然而，这也不能打搅歌德一时必来不可的睡兴，他一夜强睁的双睑，疏忽一垂：他又跌入了，连贯于过去何时何刻的，梦里。不知这回，又在梦中滞留多久呢。
前回坠入此境，还是在上次黄昏降落之时。
彼时，马车之上，机械重复的马蹄声让他着实颅内沉沉不清，于是入梦。
可惜此回虽知复至同一梦中，已经不能忆及之前的梦里事情了。
故梦重游，歌德也知开门见山。
若言及其人何以知其梦为故梦，概全由其中所见人为“故人”之因。
一个身披蓝紫色长袍——遮住了脸庞之外的全身——的瘦小少年，大大的帽兜边角，流出几缕乌丝，飘飘荡荡。
不记得方才上回入梦时，双方有何言及。这回歌德与他只是对视良久。
对方双手抱腹，恭敬地不远不近地立着。表情从面无表情，到微微抿着嘴，再到露出不可捉摸的微笑。
“很快就会有不同，毕竟物质决定意识，这是绝对的。”
只听他说。
歌德赞同这论述，只是不明白他何要这么赘言。
半边头痛，四下一黑。
然后就醒了。
“醒了啊，歌德。夜深不眠的坏处，就是有时会打发不完源源不断的无聊，不过你醒了，那就有好戏看了呀。”
只听挨着身左边、坐在角落里的克真，意趣盎然地咕哝着嚼道。
但是歌德并未着急抹去因瞌睡已经留在自己衣着上不一会的污物。他忽然想起自己在旧世界与风的渊源，在此世界仍能奏效，于是将手轻抚在拾金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像一个乐手演奏音乐一般，在小小的范围内聚集起交叠的微流，拂去尘息，引来清气。他希望这样能让拾金好受些。
克真见状，倒生不禁心一丝怜爱，提起手绢，想帮忙擦去脏渍，没想到被魁梧长大的远致敬抢先了——论手长在日常生活中的作用。虽然只是自己的男伴被别人的男伴以亲友之身施以关怀，然而全然不超脱俗性的本人间舍小姐，仍然在心中荡起异样的不快——虽说只是一点儿。
初日已经悬起三丈，明晰了四下的形物。歌德向前，真真切切看到了自己前些天在帝国法理宫之上所眺望的“海一般的草原”。现在在近切处看来，或许不但如此，那随风稍动的大草甸更是确实原来生长在广阔的水域上，广阔得可以称之为海的水域。他们这一行将乘着小破船，穿越这一望无垠的领域么？歌德希望诸事独揽的可靠小哥哥，拾金，能速速恢复，并对大家宣布，本趟旅途的预算，不至于紧张到，意图单靠一位上年纪的沉默船夫、一艘小木舟，便横渡这草海之涛浪。
此时此刻，只见歌德尚不知名的鸟儿，成群结队漫天蔽日地，忽然从万草丛中腾空而起，仿佛一支在寂夜之下埋伏多时的大军，瞬间夺取了天空。遐迩一同，一时间竟有声震如雷、晨光复暮之势。但这惊人一幕转瞬即逝，鸟儿们倏忽四散而去，各奔东西，天空再又豁然开朗。
拾金此刻终于坐起来，疲乏不堪地坐着向歌德鞠了一躬深深表示歉意。见状，歌德盲挥手谢绝。
“说起来，歌德啊，你起头，给讲讲你来汇流之都做什么啊。如果方便的话。现在大家是需要打发些时间——恕我冒昧，但是圣言道‘因为所以，然后行动’。说出来，有什么困难或需要咱也好帮你——客套在我这里不是必须的。我 独出路 尘藓 永获 可以保证这一点。至于正业，还没到方便讲的时候，不是么。”
永获见所有人皆不再沉睡，试着打开话匣子。
……
此时此刻，有一个手握亲笔辞呈、而不肯递交的老法官，边楼枯杉学圣牍，正有着破戒的冲动，在酒馆的门口徘徊，试图一醉了之。然而其人明白，身为法的代言人，不可滥饮此放肆之毒药，况且，向来身不胜酒力。
尔灰心之士，盯着酒馆门口被踏碎的赭色砖石，僵直地立着发呆。他已经数夜不能入眠，现在几乎不在正常思考了。
混乱的回忆和映像，以及见所未见的怪物，正在他灵魂的居所里群魔乱舞，似乎，隔绝了任何有效的思维。他的生命，持续了好几十年了吗。确实活了，那么长的时间了。确实是演了，那么长的时间了。确实是，迷失了那么长的……
话虽如此，他最近才始见梦之痛苦，而且也发现了痛苦的、长长的梦，即将终结，然而，每时每刻都是，漫漫煎熬的，梦。
边楼、枯杉、学圣牍，啊。
曾以星斗之引领为名，将许许多多的罪，注定于他人之身……
此刻，紧握着嶙峋骨瘦的双拳，一动不动地，默念着，祈求星斗之光，再临照引，以免大黯食路……
没想到，真的看到了引领之降临。
他只听见，萧索的据地阴气抚摸着他的脸颊，砂纸般粗糙的哑声在脑海中扩散……
“审判罢，虚耗的生命，判下无用的罪。负罪而生之圣徒，负罪而生之圣徒，负罪而生……”
天边攒簇的不雨云里传来雷电之盛怒。
……
也是在此时此刻，城里村，汇流之都、法理之都许许多多位城里村先生的其中之一，亦在痛切之忧愁里。他并不混乱，同时他深怀着抛弃一切而战之决心。或许只因他已接受，不必言说的宿命之不幸。或许只因他也许从来一无所有。
连夜赶回家，将那死刑犯留下的庶几国誉章一一仔细物归原处后，回到那清醒，却死一般一动不动的，少女病躯身边，喂食梳洗，罢了也在躺椅里一靠，稍事休整。
虽然，他也深信那审判的结果，来自阴谋与算计、肮脏的交易。暗中黑手，曾同死刑犯许下的承诺，也从未向他这个唯一可能的代行人兑现。他便将其，抛在脑后；唯愿用尽他，城里村枯柏木就恩，的一切，弄到只有御药校里才有的，“碧浆”。
今晚，就恩其实已经胜利了。因而，方得睡着。几乎，睡死过去。
他深知有数不尽的城里村，与他一样有数不尽的苦难；他深知，有数不尽的，城里村，与他一样，有数不尽的，苦难；他深知……
……
随着巨大的聒噪鸟鸣声的完全消散，这支已然离开文明驶入洪荒的孤旅又被一阵猛烈的晃动惊扰。
远致敬鹰爪似的手，立马就抓紧了腰间的短佩刀，并用伟岸的身躯微微护住里侧的永获。拾金顾不得一夜已不得安生，短剑已在手中半出了剑鞘。
歌德现在时手无寸铁的状态，无可奈何，作出一个“平交鞠躬礼节”似的姿势；如果这样直接把双手向两边瞬间展开的话，“风的媒介”会像被抛出去似的，“乱中”突起，迷人耳目之狂息；这不能引起什么致命伤害，姑且用上罢。
歌德既已平息自己一时的手足无措，于是瞥向克真——克真只是翘起二郎腿，雷打不动地端坐在那里；显然无论任何牛鬼蛇神亮相，皆不足以使她心生一丝胆寒；甚至不足以，让她觉得值得如临深渊地做准备；反而是，因天光正徐徐变得明烈，无奈顺手戴上兜帽、留住小小的阴暗。歌德甚是羡慕，这或许属于吸血鬼的，任性？
而其只能惭愧地，稍微“兴风作浪”一下，唬唬人罢……虽于气力体能上，也不比常人之微弱；但若像远致敬这样的彪形猛汉，以利器，给要害上来一下——歌德还真不知，自己得有性命之虞否；反正是够呛的。
何能与，雨荷那只怕阳光、火与十字破心的，“不死之身”，同日而语。
然而，言归正传：
在这清晨，初出文明之土，东南西北皆是无人荒芜，这是如何倒霉，遭遇了什么样的歹徒么？不会是木舟触礁，要沉罢？
好在，很快船家一脸歉意地躬身回首，向舱里众人俱陈实情。
原来只是遇到了一条九尺多的水猎人蛇，受惊的野物剧烈的扑腾狠狠撞倾了船舷。
而曾是老鱼户的船家，当机立断用鱼叉驱走了那蛇，一边还咒骂着“府上人”疏于河道之管理、怨言巡猎队的失职云云。
歌德瞄见，那逃跑的野物，赤白相间的修长蛇尾隐没在水中，便舒一口气；心想，那家伙，全身纹彩交织，真是蛮好看。
说时迟，那时快。这才放心下来，一声口哨打破安宁，群起的吼叫声不知从哪里传来，包围了才抛了锚、暂作休整的小木舟。
这是沙哑的，万分痛苦的，男人们的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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