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的事了。
一百里烽烟,久违地燃起。
然而东境星罗棋布的碉堡里率先如蝼蚁之群般倾巢涌出者,不是大公“勇率英领”的安边士,也不是千年无数国难间皆尝无奈上阵拼刀的帝国勤士,更非当今御座麾下的圣御武士。
守境大公出让了少数碉堡暂时的使用权,给富商巨贾贷金雇来的佣兵藏身。
伪装为亡命窜匪的人杀人纵火起来要容易地多,对其幕后主子来讲更是如此适合之人选。
杀没落之“外野人”作动荡起始前之替死鬼而纵“猛烧不到脚”之野火,势必点燃往日十隐百匿于“千载两仇国间”的旧怨新仇。
“雇佣武人”之流“遵命舍身”打头阵上场,群起而波浪式强攻之;喜出望外地一路所向披靡,夷对阵为平地;更一鼓作气长驱远逐,那奔逃而至莽荒险峻之地的败走之残敌。
这帮人竟然,几乎可让所有正制武士之流瞠目地,在七日内,屠清戮净负隅顽抗者后——然后,再照旧轮到“大公的安边士”,与行伍间挥师指将之“亲卫武士”之尊登场。
这等似闻风尾随而至之“主力”便“身先士卒”地轻取降卒末帅之首级,然后传信后方,广示胜利之功劳尽在其身,以接“事柄之长尾”而行赏罚之高下。
要说此程“血刃忽啸”的名义是什么,则公国之府内早有所备。
先于上月便有令对守境大公的“庶家属民”,加征专收粗布匹之小小税赋——
倘世间非议四起与否,届时皆可将本方不过数百之伤亡者集于一处,乔装为各色平民或下等奴隶,以便传言孤壁之下的“外野之人”不仁不义,屡屡劫掠帝国之边民。
这样,那真可谓师出有名了。
帝国人无论自以为无辜或是有罪,皆没有为此番屠杀付出几何代价,反而从头到尾庶几无人不赚得个盆满钵满。
这倒不是彼等卖命取财之杀手和大公的武士之流,劫掠多少“外野之人”落荒而留的财宝金银到手,而是缘起如下……
彼时本应隔岸观火不知几时的遥畔邦,战后遣使献媚之态,却来得出人所料地“及时”;虽然最后针对帝国的几项关税减低量并不是特别多,却姑且可谓“意殷行勤”;此举一出,犹使得近来来去于东境跨国商贾与坐享牧来城命脉税官们日进斗金,也让此地民间不得不与主鸡犬升天一时。
事后守境大公即令在孤壁之下,建起基础而可进退守舍之工事;与征边武士之首的某人“强制商议”留下一小队帝国勤士数十人,虚张声势地驻守着那无人空谷。
数年后——请看,确是数年之后,遥畔邦一边方声称“帝国所为有违‘双方国境线里外五十里内互不驻军’的‘百年旧约’”,终夙夜挥师进犯帝国东境挥剑威逼“重新谈判”。
再看帝国幕后诸位野心家,闻之无不心中喜笑颜开,竟个个巴不得早日征战再临!
即使这回遥畔邦显然,已是为此厉兵秣马、运筹帷幄多时。
而反观帝国一侧,那些暗中“大手”们口中的“好飞鹰”,守境大公之国这边,特因小公子新晋继位,从上到下无处不手忙脚乱。
一向举世誉之而受称为“国门之忠卫”的东境安边士等,一概至此已多日疏于排布又欠于统帅。
不过那才承父位之公子,尚且佯装莞尔的傀儡之人的笨拙,自然将分毫不能动摇那“暗里大手”之流所谓“注定的大势”。
毕竟之前敌国所言“关税退让”太扯,远不能“以贿服人”;如今一战方是求之不得者——无非以帝国之人力一搏,凡明眼人皆知其必胜之理:
遥畔邦狭地瘠土,三月行将认负。
“谈?先把尔等打趴下了再与吾等帝国人,好好谈。”
彼众狂言者中更为话事人者,又多出自那在帝国“西北心脏”中央遥遥坐落的“汇流之都”。
……
这是梦中的视野么?
珐琅盔甲是所谓外野人的标志之一。
关乎这群默默无闻之人的事,帝国很少有人能了解他们。
安时是知道其存在,却也只是在东都学院看到过,比千年前更古早的帝国与外野之人的战例,才稍微了解一点。
嗯,还是在兵策原理这种基础课程上,被当做活跃氛围的逸闻而讲述——这没落之族的故事。
而现在,看起来活生生的珐琅盔武士正站在布满青苔的一小段石阶之上,斜后高举着指向天空、隐隐锈迹斑驳的剑矛过肩。
他就么站在雾与消散的月光交织之处,树影斑斓荫蔽了珐琅甲上高贵的金花饰与宝石蓝的釉色,使得孤壁之下的一切都要与其融为一体,而他成了人去楼空之故国遗物的核心——或是可以说是,一位拥有无言臣民之王。
那身影一动不动,好像天崩低劣,不能撼动其铁足与大地的连接,似乎……
似乎是在,守护着一扇小不逾裕民宅门,却用巨青岩雕凿的一人高的石砖牢固垒砌的门洞——那门洞概已少了门扇很久很久,早无人可将其轻易封闭。
雄伟的孤壁将寒冷的气息沉淀这深晦潮湿的谷底,树木在门洞背后的遗迹上迫不及待地已竞相生长参天。
这时,好似无数来历不明的目光出现,这些目光如同太阳光一般刺眼,照向了那位外野人武士,把沉郁的空间整个照得沸腾,气浪蒸涌,然而没有火苗亦或火星燃起。
那身影也染上了熠熠生辉的银的铁水——从盔甲的关节源源不断地溢出,拖在身后地上——随后挥剑冲向了这谜一般只烧灼魂灵的光芒。
……
唰啦,仿佛舞动利刃斩首之音惊悚地绞死了安时的沉重梦境——
喧哗躁动的东域守境大公的地界也并非一无“都中人”的身影。
只是,高傲的“理城公民”,在这“外乡”大公治所的所在,乃至任何御域之外的所谓帝国之土,也与“风暴前的嵐鸟”一样,不得不谦逊三分——
小放身段,收敛原来那咄咄逼人的自傲。
即使身为御座授命的“征边武士”,也不奈何彼乖张的实情。
他永是迫不得已在那时刻成群结队地,现身他日夜郁郁寡欢的面前,号为“亲卫武士”之众的行道边上毕恭毕敬地致礼……
不知真相出人所料否——“征边武士”之于“亲卫武士”,本应算是官高一级者;呵,看来“官大一级压死人”之谚亦并非万能之金言。
话说这大公国境内,任守帝国外疆的兵士之中,大体可辨为两类人——“安边士”与“帝国勤士”。
前者,第一以大公本尊为名挂帅,然后多命其族嗣之人,任所谓“亲卫武士”之职以佐领;每当行伍间的士人,须咸与维新、去老纳少之时,则但非土生土长之人,绝不录为安边士。
这帮勇夫列阵上场,便是自古以来,传为善使“阔剑坚戟”之劲旅。
这支劲旅,于守境大公而言,可在公国本界内,与接壤“东境西边”,而无调兵权的,各“帝国诸侯邦”中,自由无碍地统、调、聚、散。
而后者,先由帝国四方之上下官吏,“各行其道、各出奇招”,或募集或服役而来;共于东都粗浅训练以后,视实情外派各处;因而其中芜杂之士人,不免良莠不齐——此等良莠不齐,乃至颠沛离家之人,却正是遵御家御令,出使至大公诸侯之地,宣明圣血君王之意者“征边武士”所挥之兵——甚至,按律,其调兵权更不出“汇都”一寸——其为御家与元老会所踞之地。
故而天南地北之“征边武士”,往往手下之人所剩无几,致使“十务五废”之时,犹束手无策,而不得兵源流入。
乃至其行伍,若需从常驻地离去三十里以上,也须先经千里之外,当今御座与元老会之同准,且必非悉从“御命令”而动不可。
按理只有不得已而为之时,征边武士们可以先斩后奏地调兵。
然而,作为堂堂正正“征边武士”,银檐 圣石像 安时,至此已好久没有感受到,兵士之间理所应当保持的紧绷感。
近来时日,除日复一日之寻常的操兵练武之外,此人就要“无事”得毛骨悚然了……
千真万确这是接任以来,让他最慌张无措的一种情形了,全然不可知倘一朝危难忽临,可靠者有几何。
此东境公国治所牧来城外,远近之处,刀光剑影、杀声震天,安边士之流浩荡出征之时,他只能无奈地闲坐在,安然无事似独善其身的深深城内之某所。
这会儿竟在内城沿边,某家平民光顾的寒酸酒馆中独酌,半晌便闷下了不少“苦酒”。
痛饮十杯,犹不见一丝醉意。
倒没什么深层次原因,也不是他酒量有多好,他钟情这种淡酒,就是很难醉的一种。
买醉之人,为何还点这,能当水喝的酒品?
大概是他怕真醉了的时候,却终于轮到他上场杀敌了。
事实证明他过虑了,至少今日是被轻易打发了。
再不多时便是黄昏。
边境之城午后的天,一样苍白而愈苍白。
近了黄昏,也没有一丝黄在云上映出来。
小酒馆里的布置还算别致:
做工精细的“银木”家具打理一净如新,并且看上去像是百年前流行的艺术风格;个体与整体皆不装饰得过于复杂或华丽,保留木材的天然文理;在整体上达成了“和谐无争”的氛围,这十分符合他私下的审美趣味。
店主在正中央不久前刚摆上的贴金铜座钟或许在其间太耀眼夺目了点,然则将其视为偶尔在朴素饰品上点缀的宝珠,亦无不可。
这或也是安时,这位帝国高等武官,可以忍受与平民共处一室的原因之一罢。
言归正传。
如果单单是守境大公对其芥蒂,隐瞒些实情战况、拒绝分享战果,安时与上下一众帝国勤士早皆习以为常了。
可附近驻守的“征边武士”,近来怎么也人人自危地缩头探脑,连内通气信以聚众相问扬明其立场之说辞,都似已不敢,仿佛忘记了他们个个握有帝国勤士的一手主领驭权在掌中!
之前十万赏金的“剿盗灭贼状”一出,这些以光宗耀祖为己任的武士们,哪一个不是“乌随鸮守”般踊跃?
想想这些个帝国武士,还真未曾遭逢何等大仗;乃至所杀之敌,并不见得比睡过的女人略多。
安时越想越气,不知当初究竟,在东都之学院修这门武学是为了什么。
然而就算他想建功立业,一个巴掌也拍不响;他已往帝国双都各发急件,按例此刻静候御命的到来足矣。
这原来只是他不成文的本职,然而迫于守境大公明面上的作威作福,他几乎渎职违律,常年按而不表,数日前方才迟迟发信,为防截书,无可奈何更只得匿名不署。
身为卧榻鼾睡之他人,最需殚精竭虑的归根结底无非四字,“明哲安身”。
思每及此,安时总想动身赶回那,一直死握手中的刀兵之力——不过千人的帝国勤士中间去,虽则并不可去——此时此刻勤士们庶几皆安寝,不可为心中不安便无故扰令。
然而自为己,尽力偷来的可笑闲暇亦到此为止罢。
就在手中末杯畅饮已毕,即将起身离却之时……
一个“不辞辛苦”地身着东境特有的红漆上级武士甲一套,显摆着跺着步子推门进来的小高个子,向他颇为亲切地靠了过来。
贵气逼人、行止不凡的此人一露面,便使向来“低眉藏目”的平民酒客之辈,无不更落得如临深渊。
战战兢兢惧不测,屏息凝神待未明。
不过目瞪口呆之余,也不免难忍得窃窃私语。
“武士安时,可算找到你了!我等万民的‘帝国征……’”
只见不待其人“礼备节全”却又“呜哩哇啦”地将“征边武士”一言叙全——
安时闻之满脸堆笑,一时间不由分说地抬手虚扺彼大张之口,十分无礼地将其口中欲出之悬河捂回其肚内。
“呜呜……呼……嚜哈……”
“证威大人,吾等人士不是有低调处世之德么?有任何要事咱私下里小声讲,都好说……”
这一番异动让在场看客们,个个在沉默之余于心中众说纷纭起来:
“悟性低劣者”以为眼前有个平头百姓,竟敢得罪守境大公手下心腹的“亲卫武士”,只猜道:“呼!谁知道能,那货有多惨的下场!”
于是暗中庆幸其所自诩之高明——知道“挟着脑袋”做人。
“知能如常者”料到遭上级武士搭讪后,胆敢玩笑似地冒犯着捂住对方嘴的人,纵然扮相平凡却绝非等闲之辈。
再观细察微些的,倏忽间也看得出那位凡俗所尊之亲卫武士,口气其实不是那么气度非凡,动作其实并非多么洒脱自然——反而有点毕恭毕敬而顺其意的感觉。
不过从一般的推理出发,他们都不能找出关乎安时准确身份的线索。
安时完全隐藏了过去那口纯正的国都音,“东境话”说得和本地人一样张口就来。
何况百姓们于实情知之甚少,他们多半会想——若是一位“帝国征边武士”,按道理怎么会来这种酒馆喝酒呢?与大公家宅咫尺相邻的御武士驻馆里,不是理当天天有公家的上品贡酒么?那要比东境的糠酒好得多了罢。
见四下气氛忽地渐趋默然,竟一时失却了酒馆应有的欢快,视线都躲躲藏藏地集中过来,安时只得在心底叹出一息,绝不准备和身边之人再在原地秘话何事了。
凑在彼耳边、言辞愈加有礼地起身邀请对方,回御武士驻馆再谈。
一对脚尖并踏出门,后脚跟便沸起激情洋溢的热议氛围。
步行小一会儿,回到御武士驻馆内门门口,对话才得以继续。
“噢……证威,真是怎么看、怎么像,令尊安在吾身边的眼线!”
“吾的笨手下们,到处都找不到阁下。
最后还不是吾亲自来找到您了!
阁下要是说这种话,可真让人惋惜。
吾对您,只有朴实的友情,想要分享——家父可不喜欢我。”
“牢骚话,请不要在意。那么,您有何贵干。”
“吾父,不向阁下透露一些事情么?
他居然,发动了战争呀,虽然只是,去没所谓地……
征服什么‘外野之人’、‘唯受记者’。
也不让我去立功,真不明白他想干什么!装神弄鬼的。”
“吾等征边武士,本职第一即是辅佐守境大公,即令尊。
看守来犯之敌、叛乱之贼,不曾懈怠。
如令尊以为,以安边士足使诸事顺利……
则吾等征边武士,便不必插手添乱。”
“可是,这真让人按捺不住。
我的长剑,也想见血呀。
那些畜生们都……”
“咳,在下一直以来如此建议——
莫给令尊添麻烦,他早晚会少讨厌你些。”
“唉,知道你会这么劝我了;寻了半天,来个什么来!”
“五公子,要是阁下实在无聊,在下斗胆劝阁下用亲卫武士的月禄,多多买入毛果酒,或可趁机大赚一笔;如果不行,赔钱了,至少以后也省得想喝酒的时日,手头无酒可斟。”
“呜。真是个好主意。我……明日去‘笼道御市’试一手罢。”
……
望着那失落而去的背影,安时顿时觉得可悲可恨。
彼,身为守境大公嫡出子嗣,竟“留下”时间来,“闲得无聊”。
唉——也不想想以后——长此以往,他的兄弟撕破脸放开手脚,争权夺势之秋将至——届时又准备如何?
即使其心意欲从这无耻的内斗中抽身独善,也该提前想想怎么个“明哲护体”法儿。
可是“悲人者”本人,银檐 圣石像 安时,又有何目的与打算。
难道真是“勇”领麾下众帝国勤士,殷勤多助那守境大公所忧之“杂事”:
在城中四处抓抓盗物、杀生、逃债之人?
奈何其力所能及不过殚精竭虑地坚惕着,忽自使沦身为他人筹谋之牺牲的紧关节要。
如今那大公岸然人面下,所包藏之蛇蝎祸心,有其在东境域内如日中天之势加持,不能不使人惧怕。
征伐“外野之人”以引蛇出洞之筹划,或许并非一人独断之策;然而,其终堂而皇之、不避嫌疑,公然自诩为诡计之首,岂非源于那不得不防的、底气十足的贪婪。
但愿一切平安。
若是摆平了大公国内,一时的不安分而尽力履职之后,想必……旋即要退休而回到那,千里之外汇流之都的市街里,某处不起眼的家中。
女儿也该十五岁了;从前只在出生的时候,见过一次。
那么履职的第一步,是什么呢?
第一步嘛……还得回归——佯为心向大公而只装作懦夫——以一臂之力助这老不死的“功臣之后”,为其“抓贼、讨债、除凶害”,而日常苦劳罢。
与此同时,与本届帝国勤士们处好铁杆的关系;加之又以智措慧施,使但凡背叛者陷入莫大之不利,可保己方阵脚一时不失。
假若不测,早早被那“卧榻之鹫”当做弃子了,手里也能留有些底牌,可绝处逢生之机或许便在其中。
这时,他一位可信的部下匆匆来觐,按例省繁去缛地径直大步而入。
“长官,那些破损或者生锈的……
呃,‘标配武备’,全部好了。
修掉的都打磨锃亮了,别的要么……直接换了。
差不多用,基本顶替原装的,本地铸部件。”
“好。在哪里,如何整备的?”
“让勤务的仆从各自择时,分头出发。
分散到民间的铁匠铺、武器铺。
然后,叮嘱讨价还价,再行修补。
省钱多的仆从,在下自赠酒赏赐”
“嗯,办得很不错。来来去去,着实有劳。
让勤士长们,晚上八时,分开在地上、地下,来此开会。
吩咐各带些酒肉、打扮轻松些,只是别三五成群地。
记住使各提前,敦促好手下勤士,守夜、巡逻之常务。
都了解么,尽义?再辛苦了君,一时半会儿。
近日情势不明,还请忍忍,但许以后优待了。”
听毕这命令,“征边武士直属勤士长” 城里村 老井 尽义,略不谈如何优待之问;只将又接手的要务之旨,复向上司捋了一遍。
见其颔首示意,当即疾趋而退去——这位勤士长,临走时,忽然想起一件怪事。
“安时将军,您可曾听闻,在此御武士驻馆二楼,第一望台上驻望的勤士,即是那位有名的‘话痨的幸多’……
看见对面,大公家宅望台上,一个安边士,被一个蒙面的人……杀手从里面冲出来,背刺。
当然现在,早就有人收拾干净了,可怜无辜安边士,大约是‘死无葬身之地’。
竟也不对外伸张。”
“吾等御武士,无权干涉大公家宅内的世务。
除此以外,对此类异常,日警夜惕。”
这话保留着几许反言的口气,使一直以来的老部下足以明辨真意。
安时对那“蒙面之人”是谁,实则亦已心知肚明;只为免生枝节一概不与,“少察乏知”的众人,多费口舌话之。
不论是军中琐屑,或民间的微妙波动,这位“银檐”为姓的征边武士,皆远超其麾下——本应为同一位上级,跑断腿来收集情报的,勤士管带从属们。
到处张罗晋升之人求功心切,未必常以懈务怠人之态度日。
然而每每终不过能,给“从来预知”的“银檐大人”,一些可有可无的建言。
银檐则“尽用职便”,在往年守境大公与公国境内诸征边武士会聚相谈之时,曾留意视听:
旧御门守境大公之长子,旧御门 古刃 播威,出席之时时常会牵牵绊绊、动作僵硬——且咕咕哝哝语调古怪。
如果说,这些至多引起惹人不耐的疑心……
则其人在年年落幕之后,背向众人离却时一成不变的呢喃低语,则与幸多之报告中杀人宣告式、歇斯底里的呐喊,绝非巧合地相符。
当时往日亲耳附人背后,佯装如厕而跟行出去,这事儿安时也做过了。
后来自揶揄着“半恭半迫”地,以“作了勤士之间,无聊赌局的败者”为名,掏钱买通了守大公家宅外门的好财安边士,借以反复窃听——确也有这么一回,行这不得不为的庸策。
既从那受赂者口中套取内情,立马又“半迫半恭”地,将其从体制里果断剔除。
其余类推场合,也不外乎亲身摸索,与买人耳目两种;但凡伪装一下,一般无人在意。
按照法理、按照御座之意志、按照圣血之利益,在他这样一位征边武士面前,守境大公之族,主仆上下百人,最好全无丝毫过多的秘密。
安时对所窃得的秘语其一,逐字逐句,记得清晰。
那逐字逐句,如下:
“善者,忽化为穷其极之恶徒,
仿佛昭示着,时间曾埋没之物。
一切不绝如缕,旧因虽遗忘——
遗忘未能抹除,任何丑陋物!
愚妄之人犹归于愚妄之道,
听信古老口舌中的谣传,
将吾召唤而来;而吾将带来悔恨。”
乍闻不知所云,或有涵义?个中惋惜至极之语调,也真古怪。
……
御武士驻馆突兀的望塔,被仅剩的残阳照得通红。
仿佛在灰白的墙砖上,涂了半面,未干的滑稽红漆。
东境这,唯一一座“征边武士驻馆”之一体,略看格局,犹如整座“十字星式宣教堂”的内堂。
当然了,其观之留意的筑形,向着天上四方且下凹上凸的近三角屋顶,实与宣教堂内堂大不一样——并不被镂雕而成记述古传奇的“凌空群像”。
其以古时东境石匠最擅长的“石榫卯”,支撑岩厚土重的砖石双叠内构。
即是投石车乃至铁炮金火的轰击,一般亦只从其表沿之而碎落,竟不能稍伤其稳势分毫。
弧度转化的交界处,如巨盔之上的望口:留出,铸成雪杉之形的一组铁杆所加固的小射窗。
除了正门以外的三向,屋檐之下构都垂立地面,遂成密不透风之加护。
正门的回廊边则少一半石料,暴露出廊柱——然而妄想从此直捣黄龙的人,会直受在其头顶屋檐内的伏兵,以乱石、利刃与焰流的“款待”。
当他们勉勉强强以海量的弓手、弩手、火枪手肃清“项上之患”后,却发现一道“三重铁石”镶嵌之门,在回廊尽头,恭候多时。
来访者若是表明敌意,一旦靠近此处便进退两难了,作为不为人知的隐藏在驻馆名义下的古老堡垒,或许也会是安时在可能的绝境中,所谓“最后的底牌”。
就像是,刺虫遇到天敌蜷缩一团;虽然绝望,却足以自保些许时日。
这还不是这驻馆之一切真相,且大概只有此方征边武士的亲信所知。
除却耸出的望塔,其实看似不如大公家宅之崇伟的驻馆,还有一个几乎被废弃的不可思议的地下系统.
安时曾命令手下,进入探查过:可以经过,地下一层的空荡练兵场,勉强踏入地下二层的,部分武备库。
里面皆是锈透了,却安然齐整的刀、剑、弓、弩。
再往下,便是许多塌陷与堵塞,不可再深入之处,却足以凭借,硕大的入口梯道,猜测其下惊人的总体规模。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无论是在驻馆档案室,乃至安时巡视过的整个东境,都无法找到任何,包含关于此迹的记载的文献。
这些大约来自过往的秘密,有朝一日尚待解开;算算需要揣摩之事,除了与己“同床异梦”之大公本身,还有其捅出的篓子——
遥畔邦对此千真万确之盘谋,绝非止是其,外所故表之殷勤诚善。
不用想,这是缓兵之计,欲使己方,掉以轻心而已。
征边武士在御令之外,多-少私虑独考于眼下之实,运筹心间,虽非分内,亦是必然。
那么遥畔邦对于帝国守境大公之公然挑衅,其反应究竟会到什么地步呢?
啊,战争,真正的国与国之你死我活还是要来了吗,吾等“纸上谈兵之人”,“最后能有‘堂皇名士盛誉’之时”到了么……
亦或终于步入,“非死于无人之野,即暴尸城门之下”的宿命。
许久在寻思这事,不知不觉间数时疾趋,安时的部下与同僚们,陆陆续续至此露面。
……
夜风呼啸的远空中,或许真有那俨然身影——那对“守望天序的老姊弟”的身影。
新门 家桑 意诚,在手下六百余勤士尽皆归宿就寝后,方只身来到离城外之家三十尺远,麦田之间的一处土堆立定眺望一时,却终不归家与妻儿相聚。
背后那牧来标志性的半弓形城墙,如同随着地势起伏的幽暗悬崖,靠近便会跌入无底深渊……
这道悬崖向东北延伸至目力所及之处,在北方数十里,暮色残留之薄雾间是联结异邦“遥畔邦”真正边关的古老运河。
意诚的黑衣黑甲在暮色深沉之中,想必使人难被觉察。
不过但闻背后一人,在五十尺开外便高呼其名:
“意诚!老规矩了,今天,你与我一道去‘笼道’沽酒罢。”
听声辨人,是尽义没错。也怪,无论何往,他找到意诚皆不难。
意诚也为此稍感不解。撇开此,老规矩意味着什么,他很了解。
虽将与同僚共用大肉美酒,不过于这牧来城内外“针毡上挪不开身子”的现在,吃什么都免不得——泛苦味。
心里不免又,阵阵念想家人之余,好在今日,尚得可以之“果”,怀于肚中,能与人相言。
意诚拍拍沾染肩甲的尘,扭头快步,与尽义同行。
……
“解训要视察新入勤士的常规,所以来不了了。”
“啥,有新入帝国勤士来牧来城么?国都那边有令吗?”
“当然,没有了。但凡君等小心人,竟没探听风声的,那就真没有了,呵呵。”
“那……?”
“哦,前日驻所大门下杵着几个本处青年闹事,这事你也最明白。就他们,自志愿入伍了!”
“那不是——不是吧。当时看他们烂醉无礼,嚷嚷着要见安时大人,原地斥了一顿就遣走了。”
“你以为,他们干嘛来的?你走了之后,他们还在拐过的街角里,不肯走,马上撞见了解训,一把将他围住。”
“呃……啊看这,不是冥顽不化之泼皮么,解训终于无恙脱困罢?”
“得了得了,不晓得你明白怎么回事了还装作懵人作甚,说话也太细谨了。反正,那两个还是三个青年,跪地上求情希望入伍,为国立功以免无礼之罪,解训看如此难得为国师添丁之机,当即允了下来。今日就是审视复核之日。”
“一众人确乎是本处生长之青年?”
“据我所知是的。一如君之身。”
“看来隔日势必见之。吾于此尚有忧心。”
“你年纪轻轻怎么落得如此心性,无事不步步为营。也罢,免得我这老眼昏花还多要费心识人,也是有君这般人同士之幸,哼。”
“皆是家父严教罢了。稍有不合时宜之处。”
“你这是避责,呵呵!”
两人脚力皆出常人之上,话语间已从城外穿街过巷,绕行大传教堂而至“笼道”不远。
毕竟在牧来城作这勤士之官,虽不至饥寒潦倒——实则薪饷富余——亦未敢一想能有车行配给之便。
平时来去值守全以亲身奔走,如今已是驰行十里,犹可平心静气而处之;即使如此,若将以其“小能”夸耀于人,却无处可往而述之。
推门而入,先于不起眼之一隅,择席稍歇。
“话说回来。”
“啊,什么?我倒是想起来,令尊与在下尽义,大概当初是年齿相近之小儿。或许本来相识……”
“家父与尽义阁下?尽义君,你不是‘都中人’么,与吾等‘外土宗族’,何有少时交集。”
“说来话长,说来话长。酒馆到了,先沽酒要紧。不过,汝早知吾不为勤士时,尝在此方东境,所谓‘锋城’中多年,不是么。”
“……前任……”
“嗯?”
“没什么,既然是‘时宜歌舞’,一贯之庆,这趟便捎去‘毛果陈酒’罢。”
“说的轻松,还不是我来掏腰包。”
“是为君职务所含,不敢越俎代庖。”
尽义起身,将意诚的“循理之言”抛却身后,只向店家问起酒的事宜;店家告知须等不久货车来此,备足馆下既售罄之琼浆玉液。
两人于是无言静待酒来。
……
牧来城,可谓帝国唯一的真正国门。
这扇大门倚仗天险,既是全境最最放任“东境之东的‘异族人’”出入之处,又是造成边境犬牙交错之守势的,森严壁垒。
城内相较别处特显无序的街坊规划,与以肮脏混杂为主格调的市容,大约便是这两大因素,在漫长岁月中的错综往来所成之现象。
牧来城作为守境大公治所所在,正东方依靠着旧荒山——黑石堆垒的古老垒壁更在其上。
另外三方则是并不太高厚的城墙,但借助“夯构术”与“石榫卯”建成尤其坚实。且筑成难以从坚面攀援之外向半弓形。
相比之下,城外的守御措施则更是错综复杂,在此暂且不表。
从笼道的某一酒馆向南挪动不远,往东攀援通向悬崖上方的灰石长阶,御武士驻馆安安静静地坐落其末端,被沉青的好大的老杉林拥护着,仿佛一位蜷缩躲藏而受流放的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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